慕淮一眼就认出了那少年。
是刘旻。
机场车祸，刘旻的腿被围栏刺穿，伤了神经，导致永久性损伤。
刘旻是一个舞蹈专业的学生，废了一条腿，意味着他的人生彻底被改写。
根据医院的记录，刘旻废了一条腿后，精神出现了严重的创伤，易怒、狂躁、陷入无尽的绝望，引发一系列的自杀求死行为。
他遭受了灭顶之灾般的打击，活不下去了。
刘旻的手腕上，有三道狰狞的伤疤，是割腕导致的。
老天爷也不知道是垂怜他，还是故意报复他，废了他的腿，却让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抢救成功。
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刘旻正要跨越顶楼的围栏时，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他回头，看到慕淮时，立马就应激了，激动地说，“你是谁，你想阻拦我吗？我只想痛痛快快地死，你们这些好心人为什么要多管闲事，放弃生命是我的个人选择，为什么不尊重我的选择啊！”
慕淮往后退了一步，“我没有要阻拦你。”
刘旻像是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
慕淮问，“写遗书了吗？”
刘旻摇了摇头，“这世界，没有我留恋的了。”
“一字不留地离开，那还挺混蛋的。”慕淮看着面色苍凉的刘旻。
他隐隐可以感受到，这少年在梦想破灭时，历经了无尽的黑暗与深渊，他在挣扎中找不到方向，陷入了彻底的绝望里，只能寻死。
“你懂什么？”刘旻红了眼，眼眶蓄着热泪，“我从五岁就开始学舞蹈，整整十四年，我起早摸黑地训练，无论多苦，我都觉得值得，因为我热爱跳舞，我愿意把我的一生献给舞蹈！”
“十四年日日夜夜的努力，就在车失灵撞上了围栏的那短短几秒之间，我所有的努力，都被撞碎了，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为什么呀，为什么一车子七个人，他们都没有事，唯独我，废了一条腿，成了一个没用的人！”
“为什么所有人都鼓励我要坚强地活下去，我活不下去了，我坚强不了，我没想过要登上多大的舞台，我每一次登台，我都把表演当成最后一场，我想着，等我毕业，等我被舞台淘汰了，我就去教舞蹈，帮助那些和我同样热爱舞蹈的小朋友，助他们圆梦。”
“我自问，一路走过来，脚踏实地，我从来没有害过人，为什么上天要这么对我，剥夺了我这一生唯一的热爱。你们都说，生命重于一切，活着就希望。可是，让我没有希望的活着，那才是凌迟。”
刘旻哭得溃不成声，把多年的热爱在瞬间粉碎的绝望与多次挣扎却找不到希望的痛苦，全部都哭出来。
世间上，大抵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此刻的安慰变得苍白无力。
慕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底抽着痛，他看着泪流满面的刘旻，按在他肩头的手，微微地用力。
“刘旻，干预你的决定，不是我的本意。”慕淮忽而想起了那一位悲凉的母亲，低声说，“但是，你不跟你母亲说一声再见吗？”
他是独子，父母早就离异了，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
刘旻愣住了，纠结了几秒，摇了摇头，“……她不知道我有多痛苦，她根本不愿意让我死，我不想看到她哭，不想给她留任何念想。”
忽而，他伸手拽住慕淮的衣角，“医生，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没有拦着我，你应该知道我的痛苦，那么……麻烦你，跟我妈说一声，这一辈子是我不孝了，我下一辈子再向她赔罪，对不起……”
“十四年了，除了你的努力，你母亲一样努力着。”慕淮将心底的苦涩稍稍压下，鼻子有点发酸，“十四年前来看，一个男孩子要去学芭蕾，一定会遭受到不一样的眼光吧？”
当时，人们对艺术的包容性没有那么大，男孩子选择芭蕾舞，着实是一个挑战。
刘旻擦了擦眼泪，“我有我的热爱！我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除了你要承受别人的目光，你的母亲同样要承受别人的目光，她所承受的压力，或许比你要多。她要面临同龄人的指指点点，别人家孩子要么学画画要么学奥数，而她儿子选择了奇怪的芭蕾，她也有可能会被孤立，因为她尊重了儿子的选择，从而被旁人看不起。”
“除了心理压力，她还有金钱压力。学艺术是一门烧钱的课程。她一个单亲母亲，二话不说，所有的苦都往回咽，咬牙支持儿子的梦想。她其实也不知道，儿子能坚持多久，会不会中途放弃，如果放弃了，她所有的辛苦，都白费了。冒着这样的风险，她没有选择放弃。”
“你总以为，你失去梦想，你才是最痛苦的。或许，最痛苦的，是你的母亲才对。她难过的不是十四年的努力在一瞬间没了，而是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努力，她那嗜舞成瘾的儿子在失去一条腿后，要怎么活下去。她要怎么挽留一个寻死的儿子。她在两难的境地中，找不到方向，她不想失去儿子，她也不想让儿子痛苦……”
儿子可怜，那位母亲同样可怜。
一场无情的车祸，断了刘旻的舞蹈梦，意外来的时候，从来就不会有前情提要。
医院里，每天都上演着各种悲剧。
有人离开，有人留下，走走停停，都逃不过宿命的安排。
慕淮和刘旻正好相反。
刘旻发了疯想死，慕淮拼了命想活。
多可悲。
“呜呜呜呜，”刘旻蹲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哭声，情绪坍塌使得他浑身失去了力量，只剩下悲痛的绝望。
慕淮蹲下，抽出纸巾，递到刘旻的跟前，“小伙子，成年了，擦擦眼泪，我不干涉你的选择，但是，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都应该和母亲体面地告别，而不是一死了之。”
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或许，多年的亲情会成为此刻的羁绊，把他留住，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通往舞蹈的方向被堵死了，人生中有无数个方向，等待被探索。
刘旻泪流满面，呆呆地看着慕淮好一会儿，接过了他手中的纸巾，“……医生，谢谢你。”
慕淮退到一边，继续喝咖啡，远远地陪着刘旻，他在安静地等，等待一个破碎的少年完成自我修复，和残缺的自我和解。
一个小时过去，刘旻转身，朝慕淮伸出手，“医生，刚刚我把拐杖扔了，你能扶我一把吗？”
慕淮笑着走过来，“能。”
刘旻说，“谢谢。”
慕淮扶着刘旻，一步一步地往下走，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你的梦想，就是当医生吗？”
“不是。”
“蛤？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慕淮故作神秘地说，“你猜啊。”
其实，他能理解。
梦想被折断，会有多痛苦。
毕竟，他就是被迫放弃梦想的那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