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林宴迟走在了前往贺家老宅的路上。
张耀开车,林宴迟坐在车后座。
路程颇有些遥远,他把椅背调低, 人往上面一躺,睡着了。
林宴迟做了梦, 梦里几乎一片雪白,唯一有色彩的是一块黑板。
那是空难之后,他住进医院时曾经历过的一幕。
病房内, 呈长方形状的黑板上画了三个正方形, 每个正方形被竖着分成了九列, 也被横着切成了九行。
如此,三个正方形,每个都被等分成了81个格子,个别格子里放着一些数字,如“1”、“3”、“9”。
那是三道数独题目。
9岁的林宴迟从白色的病床上走下来, 直直去到了黑板边,拿起笔做起了数独。
这三道题都不简单,然而他只花了大概两分钟就做完了。
很快, 房门被人推开, 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边鼓掌, 一边朝病房内走来。
“之前听照顾你的刘护士说你非常聪明,果然如此。我给你做一下智商测试,你觉得可以吗?”
9岁的林宴迟不置可否, 只微微歪了一下脑袋看着医生。
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茫然, 就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见状, 医生叹了一口气,走到他面前:“你还记得你上过一架飞机吗?飞机出事了, 你在海里漂了很久,然后有个15岁的哥哥救了你。”
闻言,林宴迟脑子里的确出现了一些画面,比如他抱着一块垫子飘浮、比如他看见巨浪似乎就近在咫尺……
于是他点了点头,然后又很快摇头。
“海,记得。飞机,不记得了。”
“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不记得。”
“你的父母呢?”
“不、不记得……”
林宴迟感到自己的头剧烈疼痛起来。
医生很快把他抱上了床,给他解释发生了什么事,还说了很多安抚他的话。
“你失忆,是因为脑部海马区受到了损伤,不过你放心,我们会安排最好的医生治疗你,很快心理医生也会介入。我们都会帮你。”
林宴迟的表情却变得有些紧张,双手不由抓住了病号服。
医生看出来什么,问:“你在担心什么?”
林宴迟道:“你刚才说,我父母都去世了,那我应该是没有钱的……”
医生笑了。“不用担心。贺家人会帮你。是一个叫贺寒生的人救了你。等会儿你会见到他的。话说回来……小朋友,我要提醒一下你。
“你父母已经在这场事故中丧命。你该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
“我观察你做数独好几天了,你真的很聪明。等会儿你再跟我去做个智商测试。到时候我把测试结果拿给贺家看,他们一满意,也许就会收养你了。毕竟谁都喜欢聪明的孩子。”
谁都喜欢聪明的孩子。
9岁的林宴迟无意识地在脑中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28岁的林宴迟在后座上睁开眼,也将这句话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
然后他想起了后来第一次在医院见到贺寒生的情景。
贺寒生在15岁的年纪就穿得西装革履,有种少年老成的感觉。
进病房的时候他俊朗的面容难掩疲惫,大概是因为自空难开始就一直在奔波、处理各种事宜。
不过在看到林宴迟的时候,他的脸上挂了很温和的笑意。
与此同时他的一双眼睛很清亮,让林宴迟立刻想起了大海上第一次望见他的情形。
贺寒生陪林宴迟聊了很久的天,说起了要带他回贺家的事。
林宴迟想到医生的话,便问贺寒生:“贺家愿意收留我……是因为觉得我聪明吗?”
“当然不是。”贺寒生笑着抚了一下他的头,“你是上天送给贺家的礼物。我失去了一个弟弟,我母亲失去了一个儿子……你就好像是上天给我们家的弥补。
“所以,其实我等会儿想请你帮我个忙。我母亲因为伤心过度住院了,也在这家医院。她这两天人不太清醒,睡醒了就流眼泪,你先休息会儿,然后陪我去看看她,装成我弟弟哄哄她,好么?等她病情稳定了,我们再告诉她真相。”
但其实从前林宴迟就没有彻底相信贺寒生的话。
小小年纪的他已经在揣测,贺寒生说的是善意的谎言。
他算是被贺家收养了。然而在□□的时候,谁不会多加考量,从样貌、品行、性格、智商多个角度分析这个孩子值不值得收养呢?
毕竟谁也不想收养一个品行败坏、道德低下、将来可能给家族惹麻烦的孩子。
所以,从医生表示要对自己进行智商测试开始,林宴迟就猜到了,这是贺家对他的考验。他要通过这场考验,才能进入贺家。
当然,其实他自己也有意愿进入贺家,这个决定大概是在见到贺寒生之后定下的。因此他后来表现得很配合。
进贺家后,贺寒生对他倒是没什么要求,但赫艳盯他盯得很紧,大到每次测验的成绩,小到上课是否专心听讲,赫艳全都很在意。
林宴迟一度对赫艳很感激,认为她是真的在乎自己。
所以他从小就喊她妈妈,也把他看做了自己真正的母亲。
那场空难对于其他人来说是灾难,对他来说却好像是命运馈赠的礼物——
他有多么幸运,这才能遇到这么好的一个哥哥,和这么好的一个母亲。
然而命运馈赠的礼物,果然早就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林宴迟的心境逐渐有了转变。
那日,林宴迟跟着赫艳走进了老宅的一间儿童房。
儿童房被布置得非常华丽,里面放着玩具车、乐高、机甲战士模型等等,房屋正对着门的墙中间,则摆着一张黑白照,照片上的人永远停留在了9岁的年纪。
这是贺恒的房间,黑白照片是他的遗照。
这间房就在贺寒生的房间隔壁,房间内的打扫事宜,赫艳绝不假手他人,从来都是亲自处理。林宴迟也常去帮忙。
那日赫艳带着林宴迟进房间的时候,手里捧了一束鲜花。
她把花放到了遗照旁,然后端起相框,细致地擦掉上面的灰尘,再放下相框,回头看向林宴迟。
赫艳轻叹了一口气,拉住林宴迟的手,再看向他的眼睛,说出一句:“我知道,你喜欢寒生,是不是?”
林宴迟那会儿刚上本科,年纪却不过只有十五岁。
被戳穿了心事,他一下子红了脸,与此同时有些手足无措。
虽然同性婚姻早已开放,但还是有很多人无法接受,尤其是保守的贵族家庭。
因此林宴迟忍不住想,赫艳能否接受贺寒生和男人在一起?
再者,即便她能接受,她恐怕也觉得贺寒生应该和门当户对的人走在一起。可林宴迟知道,自己背后没有任何依仗,他无权无势,不能给贺家带来任何好处。
像是看出了林宴迟的顾虑,赫艳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背,再道:“孩子,不用担心,我不是迂腐的人。如果他也喜欢你,我不会阻止你们的,我反而会高兴得不得了。你比那些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富家子弟们要强多了。”
闻言,林宴迟愣了,几乎有些不可置信。
然而他还来不及高兴,来不及感到暖心,就听到赫艳说了下一段话:
“但他恐怕不能接受你。因为贺恒的事,他有心结。所以,至少这几年,你不要对他表露心迹。因为他肯定会拒绝你。到时候,你会伤心的。”
林宴迟沉默了一会儿,问赫艳:“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赫艳道:“简单,和我一起把他的心结解除。这不就行了?想要解除他的心结,也简单。等我们找到空难的真相,替恒恒报了仇……这一切也就都好了。”
调查空难真相。为贺恒报仇。向贺家报恩……
这些年,赫艳一直潜移默化地在用这些词汇影响林宴迟。
而她真正的居心,总算也在那一刻彻底明朗化。
她算是对林宴迟摊牌了。
恐怕空难发生后,赫艳并非像贺寒生说的那样不清醒,最清醒的反而是她。
在医院那会儿,护士无缘无故给林宴迟做什么数独?
从数独开始,到后面的智商测试,根本都是赫艳的要求。
她不是在考虑这个孩子值不值得收养,她的要求更严苛,她为的是看林宴迟有没有被她培养成复仇机器的资格。
如果林宴迟没有通过测试,她恐怕不会浪费时间培养他,甚至可能不会让他进贺家的门。
她口口声声说,她把林宴迟当她的亲生儿子。
然而事实上,她只把贺寒生培养成了贺家的继承人,并且完全不多与他谈论那场空难,她根本没有把复仇的担子架在他的肩膀上。
另一方面,她却把林宴迟培养成了复仇的那把刀。
一个年仅9岁的孩子,其实对苦难的记忆和体会并不会太过清楚和深刻。
因为大脑受伤,林宴迟把亲生父母、把那场飞机失事的细节全都忘记了。他甚至没有对坐飞机这件事产生阴影。他唯一记得的只是在海面上漂泊的绝望画面。
他也确实曾罹患幸存者综合征。但其实那个症状最初并不严重,贺寒生带他看过医生后,他一度好了起来。
后来,是赫艳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一次又一次把空难的可怕、失去贺恒的苦痛、那一百多个受害人的悲惨命运一遍遍在他的脑海中强化,直至不知不觉间,他把那场空难当做了不可磨灭的记忆,也将其看做了他人生最恐怖的烙印——
除非找到真相,否则他终其一生也不得解脱。
儿童房里,贺恒的遗照、遗照旁的鲜花、赫艳的眼神还有她伸出来握着自己的双手……
这些东西让林宴迟感到逃脱不能。
也让他第一次直面了赫艳真正的想法。
——原来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真正当做过他的儿子。
当然,尽管如此,林宴迟也知道,这么多年来,赫艳对自己确实有养育之恩。
他上着最好的学校,在吃穿用度、衣食住行上,也与贺寒生并无不同,他过着许多人、尤其是N18区的人无法想象的锦衣玉食的生活,赫艳没有苛待过他半分。
于是他开始反思,他告诉自己,自己之所以感到失望,只不过是因为想要的太多了。
比起死在空难里的那些人,他已经足够幸运。
他来到了一个对他足够好的家庭里。他不该天真得以为,养母对他,会真的跟她对亲生儿子一模一样。
那个时候他年纪尚小,依然把赫艳当做自己的母亲,只不过心里对她的感情稍微变得微妙了一些,不再那么纯粹。
他感觉他和贺家之间渐渐有了一道墙。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向赫艳撒过娇,与此同时把自己的真实想法掩饰得很好。
赫艳也只是就以为他更懂事、更独立了。
另一边,林宴迟一开始并没有真正放弃贺家,还因为贺寒生。
赫艳对他的感情不够纯粹,但贺寒生从来对他说的都是:“不要再想那场空难”“好好向前看”等等。
就算两个人谈不了恋爱,那这份兄弟亲情总该是纯粹的。
可当后来看到他和贺寒生所谓的“新房”里的装修后,站在氛围灯营造出来的泛着波浪的蓝色海面,他这才意识到,虽然贺寒生表面不提,但早就对他母亲的行为心知肚明,并且一直在默许。
他从来没有真正和自己开诚布公过。
恩情、亲情、爱情……
林宴迟被复杂的情感裹挟了很多年,处理工作的时候他很快速高效,处理这些感情问题的时候,终究稍微迟缓了一些。
时至今日,他才总算做出了查出真相、还债,最后彻底离开贺家、离开N1区的决定。
大概是因为要回许久没回的老宅了,林宴迟下意识回忆了一下往事。
一只手忽得伸了过来,将他把下滑的薄毛毯往上提了一些。
这人当然是贺寒生。
帮林宴迟盖好毛毯,他又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一些,语气颇为温柔地开口:“再睡会儿?项目停了,干脆趁机休个假。”
“嗯。没事。其实这几天已经不累了。”林宴迟的语气显得挺客气,“你那收购案完成了,也可以休息了?”
“嗯。谈下来很多有利条款。也算是这段时间没白忙。”
贺寒生话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又看向林宴迟,“宴宴。”
“嗯?”林宴迟侧过头,对上贺寒生的目光,听见他道:“我这段时间只在忙工作。”
林宴迟不语,听见他再道:“蒋源的事儿,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他之前告诉我……有个叫展彦的人曾去找过你?这件事,你为什么不跟我讲?”
林宴迟淡淡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儿。蒋源威胁他,要把他赶走。我顺手帮个忙。其实这忙也不是我帮的,我找的唐警官。”
听到这话,贺寒生便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不再提展彦,只道:“蒋源除了想赶他,也威胁了我的其他情人,把他们都赶跑了。我虽然觉得他胡闹,但也干脆顺势和那些人断了。这段时间我没再找其他人。”
林宴迟不知道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问:
“为什么?没看到合心意的吗?”
贺寒生:“……”
贺寒生是摆着好好和林宴迟谈话的想法才说了这些话,不料竟会得到这种回应。
看来在感情方面,林宴迟确实没有什么情商。
他几乎气笑了,摆摆头道:“说什么胡话?什么合不合心意的?我只是觉得……找他们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是么。怎么会没意思呢?
林宴迟心想,他最近就发现和年轻人交往还是挺有意思的,身体和心理上都很容易得到满足。
这个念头窜入了脑海,他发现他似乎有点想念容还了。
“可能是蒋源性格不好,你嫌烦?”
林宴迟笑了笑道,“那你该找个温柔点的。”
贺寒生:“…………”
你就很温柔。
和那么多人打了交道,最后还是发现你和我最合拍。
这些话在贺寒生喉头打了个转,却最终没有被说出口。
他刚才对林宴迟说的都是心理话。
跟其他人在一起,无非是解决需要,他发现他很难对他们中的谁真正产生兴趣。
当然,蒋源一度让他怀疑过自己的这个判断。
跟蒋源在一起的时候,他确实感觉到他鲜活有趣,闹脾气闹得挺可爱,为人够天真直率,床上也够放得开……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还以为自己真对蒋源动了几分真心。
然而在蒋源跟林宴迟闹了一场后,那些感情竟立刻像潮水般褪去了。
林宴迟被他的情人欺辱了,可能会因此记恨他甚至远离贺家……意识到这一点后,贺寒生的心里竟罕见地生出了惶恐。
他立刻将蒋源抛在了脑后,不管不顾地追去了N18区。
那件事让他意识到,林宴迟对他来说才是不可取代的。
跟蒋源之类的人在一起,快活归快活,但这些快活有一种浮在云端的感觉,始终落不到地。
每次他回家看到林宴迟在,不管他是在做饭、看论文、还是处理工作,贺寒生都觉得很安心,有一种落地的踏实感,仿佛从某个快活却虚幻的国度旅行归来,回到了人间的真实生活。
最近他微妙的察觉到了林宴迟对自己态度的变化,潜意识里一直有些不安。
直到给林宴迟打了那通电话,直到这一刻看着他坐在跟自己回老宅的车上,他才再度感觉到了安心。
在林宴迟面前,他一直是高高在上、掌控着全局的那个。
他说不出什么主动表露心意的话,于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想,那他做给林宴迟看好了。
他试着先收心,搞不好等一切都解决了,两个人还有做真正爱人的机会。
这次回老宅,就是想好好他们修复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毕竟他们曾在这里度过了很美好的青春时光。
这个时候的贺寒生不会想到,他的安稳与惬意,在次日一早就被打破——
他刚洗漱完下了楼,就发现蒋源居然找了个过来,且很自来熟地和赫艳聊起了天。
嘴上,蒋源表示听说赫艳生日到了,是代表蒋家来送礼的。两家人后面有不少合作,他理应代表蒋家过来来走动走动关系。
贺寒生当然不知道他是林宴迟叫来的,还以为他是刻意打听了自己的行踪,特意前来挽回自己。
他低声呵斥了蒋源几句,没把人哄走,紧接着林宴迟就下了楼来。
当着林宴迟的面,贺寒生不好多说什么,光明正大赶人,倒显得自己心虚。
于是他走到林宴迟面前,只是问:“昨晚睡得怎么样?好久没回来了,住得惯吗?”
“没问题。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
林宴迟的目光从贺寒生的身上移到了蒋源身上,装作不知道他来这里的原因,“这是……”
“他自己找来的。”贺寒生道,“宴宴,我跟他已经没关系了。”
“也不能这么说,不是还有合作么?再说了,我跟你说过,我跟他交了朋友的。你赶他做什么?”
林宴迟倒是冲蒋源笑了笑,“来这么早?一起吃饭?”
贺寒生:“…………”
之后,赫艳、贺寒生、蒋源、林宴迟还真凑在了一起吃早饭。
饭桌上,赫艳目光颇为狐疑地不停在蒋源和林宴迟脸上来回看,面上倒也没说什么,是一副热情好客、温柔知性的模样。
贺寒生倒是一直黑着脸,饭没怎么吃,连喝了三杯咖啡。
贺寒生的对面,林宴迟和蒋源的座位是挨着的。
蒋源身上有种故作的拘谨,看到蟹粉包的时候伸了一下筷子,发现够不太着后,又收回了去。
见到这一幕,林宴迟便拿公筷帮他加了个包子,再给他递过去。
“谢谢林老师。”蒋源朝林宴迟笑得挺甜。
“不客气。”林宴迟也朝他温温柔柔一笑。
大概林宴迟的笑容与目光都太过温柔,蒋源触及他目光的那刻,脸颊一下子变得有些发红。
这些画面全都落在了贺寒生的眼里。
贺寒生太阳穴狠狠一跳,脸彻底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