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林教授……这是怎么了？”
“芳菲姐……芳菲姐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快速朝林业区行驶的车内, 展彦不由出声。
他简直越想越害怕。他始终打不通尤芳菲的电话，他以为她还在生自己的气。可如果她失踪了……她去了哪儿？她还活着吗？
“展彦，我问你——”
林宴迟挂掉电话, 放下手机，右脚猛踩三下制动, 将自动驾驶的汽车迅速切回手动驾驶，打方向盘、并线、快速在下个路口掉了头，再风驰电掣般朝背离林业区的方向开去。
“最后一次去找尤芳菲, 是什么时候？”
“我没去找过她。半年前, 我和她吵架后, 我离开了那里，没有回去过。”展彦的声音有点抖了，“她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最近没去找过她？”林宴迟紧绷着下巴，神情严肃异常，“7月3日到现在以来, 没去找过？”
“没有！我本来想去的，但恰好蒋源威胁我了，我怕给她带去麻烦。”展彦摇头。
“那就好。你该庆幸你没去找过她, 否则你恐怕也会出事。”林宴迟道。
那帮人恐怕盯上的就是尤芳菲这种没有居民证的人。
她这样的人失踪后, 少有人看见, 也不会有人报警，N1区的居民动态捕捉系统也不会发出她失踪的预警。
所谓居民动态捕捉系统，是指在某个居民超过10天没有任何消费记录, 超过10天没有被超级天网的任意一个摄像头捕捉, 或者完全没有使用个人ID等等的情况下, 系统会捕捉到相关信息，并会自动往警方系统发送报警提示——这个人有可能失踪了。
尤芳菲没有做正式的居民登记, 这个系统也就不会提示她失踪。
总之，她这样的人失踪，不容易惹来麻烦。
可当袭击事件闹大后，他们一定会密切留意尤芳菲的人际关系，多半会派人到林业区她的住处附近盯梢。所以，如果展彦贸然找过去，会有危险。这也是林宴迟这会儿不能贸然前往那里的原因。
说起来，这蒋源还算阴差阳错办了件好事。
30分钟后，林宴迟回到了展彦住的地方。
这是唐伟楠给他找的住处，位于少管所后方，平时展彦还可以去少管所工作，工作内容也并不复杂，照顾问题少年们的饮食起居。他还可以和他们一起上课。
展彦很喜欢这份工作，他难得有了上课的机会，感觉自己弥补了从前缺失的一切。
也因此他的住处相对安全。
这是林宴迟选择在这里和容还碰头的原因。
到这一步，事情的真相已相对清晰了——
AX公司带走了尤芳菲，并让她卖身，但把她包装成了机器人。与此同时他们也按照尤芳菲的外形，做了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并将之命名为琼华。
在橱窗里做展示的、站一天、甚至跳一天舞也不会累的，应该是机器人琼华。
当遇到政府相关机构的检查，出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也会是机器人。
然而陪客人睡的却是真人。
邱大海没有说谎，他以为和自己睡的就是机器人。
但其他客人是像一样被蒙在鼓里，抑或是对此事心知肚明，尚未可知。
机器人红灯区里，真正陪客的可能并不是机器人，而是真人。
这是一条令人心惊的产业链。
目前这条产业链应该还没有大规模开展，AX或许只在个别店面试点，但以后就说不好了。
无论如何，尤芳菲这种貌美的、偷渡而来的、没有正式居民身份的人，就是他们最喜欢的目标。
展彦不是蒋源这种没头脑、做事冲动的人。
林宴迟与容还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避讳展彦。
此刻，一直安静地、默默听着的展彦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他睁开一双泛着红的眼睛，情绪颇为激动地开口道：
“她不可能是自愿的！她就是被胁迫的！！”
似乎是担心容还和林宴迟不相信，展彦赶紧做了解释：“确实，她曾说过，她跪也要跪到N1区来……但她说那些话，主要是为了让我活下去。她绝对不是那种为了钱、为了享受、为了留在N1区随便出卖自己身体的那个人。她不是，她真的不是！”
“在船上的时候，她没有办法，我们也都没办法。想脱离那种状况，除非我们跳海。所以她那会儿不得已对我说了那番话，只是为了想让我活下去。”
大概想到某件伤心的往事，展彦面露悔意，眼泪也源源不断落了下来。
他道：“半年前，我们之所以吵架……就是因为她很有原则！来N1区后，芳菲姐一直拼命干活，有时候打好几份工。可我、我……我才是想走捷径的那个人。
“半年前，我在一个夜场认识了曹老板。他是中介，签了我，把我介绍给其他老板。我尝到甜头，享受待在高级酒店洗澡吃自助的日子，所以就……我和贺先生能认识也是因为曹老板……”
瞥一眼林宴迟的表情，展彦没好意思继续说下去。他抱着头蹲在地上，一边落着泪，一边道：
“总之，知道我走上这条路后，芳菲姐劝了我，也骂过我，让我及时回头，跟着她好好干活。我跟她争执了起来，还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
“我对她说，我有今天，能走上这条路，都是拜她所赐，谁都可以骂我卖屁股下贱，但她不行……我还说，卖一次是卖，卖两次是卖，我现在的行为与她当时在船上没有任何不同……”
展彦说不下去了。他抹了一把脸，抬头看向林宴迟，声音沙哑地道：
“来N1区的四年，她坚守原则，再苦再难，没有出卖过自己哪怕一次！她一定是被强迫的！她绝不是自愿的！”
哪怕展彦不说这话，林宴迟也觉得此事尚有太多疑点。
邱大海没有说谎，他支付给火辣店家的钱，就是付给普通机器人的钱。尽管他确实觉得这个“机器人”手感极好，身体的每一处反应都跟真人差不多，但他依然不知道和自己开房的是真人，不会获得自己在虐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扭曲愉悦感。
与此同时，AX也没有因此获得额外收益。
他们冒了很大的风险，目前看来却似乎没有以此牟利。
在隐瞒了顾客、在顾客以为自己带走的是机器人的情况下，掉包一个真人过去，AX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林宴迟说出自己疑问的时候，容还在敲他的平板。
过了一会儿，他把平板递给林宴迟。
“老师，你看这个。尤芳菲跟琼华……并不完全是掉包的关系。”
容还给林宴迟的，是他剪辑后的监控。
早前，容还已经通过超级天网把7月3日机器人红灯区的所有监控都做了备份，并与刚才快速通过自动剪辑软件，将琼华那日的监控做了个连贯的剪辑——
下午5点，它被工作人员抬进了橱窗里。之后，工作人员锁上橱窗离开，留它独自一人在那里。
下午5点到5点半，琼华闭上了眼睛，一动也不动，像是处在休眠状态，并没有被激活。
下午5点半，琼华睁开眼，开始在橱窗里有了动作，她有时候会坐在地上，摆出一些符合仙女定位的姿势，比如做兰花指、盘腿等等；有时候她则会站起来，跳很有古典韵味的、仙气飘飘的舞蹈。
这算是琼华开启了“营业状态”。
大概大部分人喜欢现代装的机器人，多过于古风仙女，很多人在琼华面前驻足，但最终都离开了。
琼华的营业状态一直持续到了8点半，那个时候，邱大海观望了她好一会儿，选择了下单，带她离开了橱窗。
从机器人红灯区到星海酒店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这期间琼华和邱大海的踪迹通过不同的摄像头捕捉到了，并由超级天网自带的自动追踪与剪辑系统做了处理。两个人所有的行动轨迹都被剪辑到了一起，也因此，林宴迟看到的是一段很连贯的视频。
通过视频可以发现，邱大海牵着琼华的手，从始至终就没有放开。
没有人曾叫走邱大海，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将琼华掉了包；更没有人将他弄晕，再趁机调换……
总而言之，从被工作人员带进橱窗的琼华，再到后来进星海酒店的情侣套房的琼华，以及那最后从套房里被AX带走的琼华，始终是一个人，不存在掉包的可能。
林宴迟将监控看了好几遍，看向容还道：
“琼华是仿照尤芳菲的样貌打造的机器人。你在AX见到的琼华就是这个机器人，它的运行数据没有问题，它确实没有袭击邱大海。但那晚跟着邱大海进情侣套房的，不是琼华，而是尤芳菲。可是……可是这意味着，被邱大海带走前，在橱窗里跳舞的人，也一直她。”
“不仅是这样。”
容还将监控视频拉到尤芳菲跟着邱大海去酒店路上的地方，使用了慢速播放。
可以清楚地看见，尤芳菲走的每一步，距离都是差不多的；每走一步，她挥手的幅度，也是完全一致的；她朝邱大海露出的每一个微笑，嘴角翘起来的弧度也是一致的。
她简直比机器人还像机器人，根本不像真实的人类。
容还再道：“所以……目前最接近真相的推测应该是，机器人琼华，只是备用的、用来应付相关机构检查的。那晚在橱窗里营业的，后来被邱大海带走的，都是尤芳菲。她之所以表现出‘机械化’的样子，举手投足一板一眼，是因为……因为她被控制了意识，并且失去了自我意识。
“后来走进酒店套房，大概是邱大海折磨人的手段太过分，刺激到了尤芳菲神经的某处，让她短暂地清醒了过来。于是，恢复了自我意识的她拿花瓶敲了邱大海的脑袋。但她清醒的时间很短暂，很快就被AX的人当器具一样拖回了工厂。
“邱大海被救护车带走后，AX的人进来带走了尤芳菲，过程中同步处理了一部分物证，诸如她的头发等。这不是凶杀案，现勘的力度没有那么强，何况那是酒店房间，细微的物证痕迹，之前的人类住客也能留下。这是警方那边没有发现跟邱大海那晚在一起的，是一个人类的原因。”
听到这里，林宴迟的表情已经变得无比严肃。他的脸色苍白到了极致，看起来几乎像是要碎掉了。
于是容还握住了他的手。
过了一会儿，等林宴迟的表情缓和些许，容还才开口继续说道：“那晚，尤芳菲明明已经恢复了自我意识，为什么又会重新失去意识，继而呈现出被操控的状态？为什么她能像机器人一样说话、走路、不知劳累地在橱窗里跳舞……
“老师，是不是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要么，有人在她脑中置入了芯片，这个芯片能做到操控她的意识。要么……”
容还不必把话讲完，林宴迟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事实上这正是他刚才脸色变得苍白的原因。
尤芳菲不是自愿做的这一切，她被操控了意识。
在目前所有人的认知里，意识不可被预测，也不可被操控。
可是现在，意识操控这件事，似乎变成了实实在在存在的现实。
——有人掌握了意识的密码，成了上帝的手般的存在，竟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听话的机器。
对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第一种可能，他们用了侵入式脑机接口技术，尤芳菲的脑子里有芯片。
然而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实现彻彻底底的意识操控，要从量子层面弄清意识的来源才能做到。
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所以林宴迟其实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
对方的思路跟他一样，采用了脑指纹技术。
每个人的脑指纹独一无二，是掌控着每个人思维、意识、乃至的钥匙。掌握了一个人的脑指纹，就可以影响他的思维、操控他的意识。
可这同样不容易做到。
林宴迟读高中的时候，只见过引导他走上这条路的科学家孟景浩写过相关的论文。
孟景浩年纪轻轻就死了。
在那之后，除了林宴迟，没有人进行相关的研究。
而就算是林宴迟，他的研究也被叫停了。当时他尽力向校方等机构争取过，可他得到的消息，这是军方的意思，这是被全面禁止的实验。
那么……除了他，还有谁在研究脑指纹？
甚至于这个人已经远远走到了他的前面。
他连姜恨的“临终遗言”都无法完全解读，只读出了几个支离破碎的词而已。可对方已经能彻底操控一个人了。
林宴迟当然知道自己知道面临的敌人是什么来头——
乔北桥，有着少将的身份，积攒了足够多的财富，且身边势力盘根错节，极不容易对付。
但林宴迟之前没觉得这事太难。
他有计划，他可以按部就班地进行。
他要做的是先把脑指纹的相关实验完成，然后窃取乔北桥的思维与记忆，搞清楚他与空难的关系，之后再谈下一步。
这个任务有难度，但林宴迟一度自信，自认能顺利解决一切，还清欠贺家的、欠那一飞机人的债，继而彻底离开N1区。
可现在他第一次意识到了对手的强大，以及对手的不可战胜。
到底是谁，居然先于自己这么多，秘密把脑指纹研究到了这种地步？
到底是谁……居然已经接近了神的那只手，居然能够直接操控一个人的意识，把尤芳菲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意志彻底抹杀？！
“老师？老师，老师你还好吗？”
容还皱起眉来，再度出言提醒。
“我还好。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很奇怪。”
轻轻呼出一口气，林宴迟回过神来，再道，“想要达到像这样操控一个人意识的目的，研发投入绝不少。投入大量的金钱和人力，只是为了拉皮条吗？这不符合商业逻辑。”
如果这事从头到尾都是AX所为，其实他们做的就是高级的皮肉生意，以后可能会把这种意识被操控了的、任人予取予求的、绝对听话的人，卖给达官贵人们玩弄，借此收取高额的费用。
但仔细分析下去，这个逻辑站不住脚。
真正有权有势，付得起高价钱的顾客，根本不需要操控别人的意识来达到目的，他们不缺自愿献身的人。
再者，从心理角度学的角度，这种人如果想玩花样，想玩点带虐的，他们追求的其实是一种心理上的征服——
他们喜欢看着人反抗，喜欢把那些人亲手调|教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喜欢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不服他们的、性格刚烈的人，最后变得服帖。
他们享受训练宠物的感觉，不会喜欢听话的“机器人”。
另外，AX现在做的事，实际上跟造机器人没有区别，只不过这种机器人的身体来自真实的人类，大脑则被改造成了只会听指令的机器。
现在红灯区的那些普通机器人的外形已经被打造得非常真实、非常接近人类，只不过在皮肤触感、温度、眼神方面与真人略有差别而已。
睡这些经过意识改造的、无限接近于机器人的人类，其实跟睡普通的机器人没差。
那么，AX凭什么认为，权贵们愿意付出高额金钱，只为体会这些许的不同？
“除非……”林宴迟看向容还，再道，“除非这是一场实验。一场借情|色交易掩盖的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