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全球觉醒>第88章 他的一部分

  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坏人的何宴,自从来到不由天部落后,被人警惕提防的体验就没停止过。

  倒也新鲜。

  经历过大变故的孩子通常都比同龄人早熟,虽然到底还是小孩视野,但有很多事情已经可以同他们好好商谈。

  于是何宴耐着性子把山野集团的事挑重点给他们讲了——总归没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对于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接受新事物远比成年人轻松。

  两个半大孩子听得瞪圆了眼睛,似乎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些秘辛。

  只在提到山野集团高层精心挑选狼族作为他们内部人员精神体时,小狼那两道秀气的眉毛不知因想到了什么,有些躁郁地纠在了一起。

  “你知道你的精神体为什么是狼吗?”

  面对何宴的问话,小狼眼神有些飘忽。看起来他应该是知道的,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好像不大愿意说。

  大家也不催,等着小狼自己想通。华素年到底是没忍住,走到桌边倒了杯水来喝。

  “咕咚咕咚”的咽水声里,曼曼轻轻扯了扯小狼的袖子。

  小狼抬头看她。

  天使面孔的女孩神色温柔,天然上翘的两个嘴角让她看上去似乎无时无刻都不在微笑。她小幅度地摆了摆手。

  小狼瞳孔微缩。

  曼曼姐的意思是“不怕,没事”。

  小狼知道她觉醒以来,对他人的情绪非常敏感,并且借此能够看透别人藏在面具下的真实意图。

  此时她对自己做出这样的动作,看似安抚,其实隐含着一种建议。

  他看向房间里的其他人。

  他们并没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无声地给他施加压力,反而各自都在找事儿做,好让他们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闲。有人在喝水,有人还在处理碎瓷片,有人在关心床上的伤患……

  其实早在三天前,和他们一起齐心协力逃出“天堂”的时候,他的直觉就告诉他,这些人应该不是坏人。他忘不掉最后关头,眼前这五个人是如何浴血奋战,护着他和昏迷不醒的曼曼姐、还有此刻斜歪在床上的人逃离那个鬼地方的。

  眼下,苏醒过来的曼曼姐也愿意相信他们……

  “我的生理学上的父亲,”小狼斟酌再三,还是开口了,所有人都停下手上的事,看向他,“应该是你们口中的山野集团的一个中层管理。”

  “那你怎么还被弄到绿地来了?”邓长风没过脑子,一个嘴快就把话问了出来。

  小狼垂下头,清秀的眉目被笼在黑浸浸的阴影里:“因为,我在……‘红房子’出生。”

  只有方遒、孟昆仑、雪莉三个野堡老资历立马反应了过来,其他人都愣愣地看着小狼,没太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

  对上其他人疑惑的眼神,方遒抿了抿唇,小声道:“‘红房子’的女人不仅需要供血,有时还会被强制做皮肉买卖。”

  “是的,她是妓——”小狼顶着一张稚嫩的脸,极具反差感的,用平淡而冷漠的语气直白道,“而我,是野种。”

  在场的青年们闻言,都不由喉间一梗,小心翼翼地觑着小狼的脸色,暗自惴惴:这孩子,知道“野种”究竟是个怎样的词吗?哪有人这样坦然地用这种词定义自己?

  小狼当然是清楚的,在“红房子”的每一个任人欺辱的白天与黑夜,令他彻骨地领悟了“野种”两个字的含义。

  就像忘不掉那日这几个陌生人如何拼命救他离开名为“天堂”的地狱一样,在“红房子”艰难求生时,也有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那天,阳光很好,抬眼望去,目之所及饱和度都高得扎眼。

  那个男人又一次来到“红房子”消遣。和男人同行的人瞥见了他,自然而然便想到了他的母亲,于是朝男人露出一脸暧昧的笑:“你这回来,不会还是找茉子玩儿吧?还没腻?”

  茉子是他妈妈的花名,“红房子”的“大人们”都这样叫她,他自然知道。

  男人没有立刻答话。同行人指着他又道:“我前几天来,听他们在讨论这孩子究竟是谁的种。你说,会不会是你的啊?”

  衣冠楚楚的男人顿时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来:“胡说什么。”

  同行人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也是,茉子长这么好,喜欢玩儿她的可不止你一个。究竟是谁的种,还真说不准。”

  两人继续往里走,是去往“红房子”姑娘们房间的方向。他说不准自己是什么想法,总之起身跟了过去。又听那个嘴碎的同行人叫住作势要拐弯的男人:“你往哪儿去?茉子的房间在这边。”

  男人毫不动容地继续往前走,嘴里不紧不慢道:“不去了,生过孩子,松了。”

  同行人怔了一下,缓缓露出个恶劣的笑来:“也对,该尝尝鲜了。”

  彼时,他年纪比现在还小,听不懂他们话里的污秽,但天然地升起了一股汹涌的恶心感,后背凉津津地发起汗来。随即他便毫无道理地进入了觉醒期——在这个糟糕透顶的时间节点。

  动静闹得有些大,“红房子”的人都跑过来看他热闹,随后都被他觉醒出的狼骇了一跳。“红房子”的一个“大人”有些忐忑地把正在寻欢的男人请过来,三言两语地说了些什么,男人的眉头立时皱成了一团,就好像自己沾染上了什么甩不掉的污点一般。

  那个嘴碎的同行人又开始了:“精神体是狼!还真是你的种——怎么办,你要带回去养吗?”

  男人头一回正经将目光落到他身上,眸光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在打量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死物,而后扯了扯嘴角,字正腔圆地吐出两个字:“野、种。”话落,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红房子”。

  “红房子”的“大人”揣摩着男人的态度,也跟着不把他当回事,放纵手下的人对他肆意辱骂、欺凌。从此以后,“野种”二字就像一张割不断的网一般紧紧裹住了他的人生,无休止地收缩着,令他在无数个黑夜里几近窒息。

  没过多久,那个被男人羞辱抛弃的一生凄楚的女人浑身狼狈肮脏地死在了床上。

  又一个黑夜,他终于还是向饿死的煎熬和恐怖投了降,爬去向“大人”乞食。“大人”只用了一顿饭便与他说定,长大后的他,要子承母业,随后心情大好地赐予无名的他一个名字,“小狼”,可谓敷衍至极。

  直到被卖到绿地,他都再没见过那个男人。

  后来遇到曼曼,她曾建议他改个名字,他婉拒了。

  有的人对于自己经历过的黑暗,恨不得将它化为身上一处恶脓,割之弃之。

  但小狼与他们相反,几乎是自虐的,他将这些不堪回首的东西坦然认作自己的一部分,日夜审视,从不逃避。他相信总有一天,再锋利的刀子也会钝,再也伤不到自己。他要将别人刺向他腹部的矛,化为自己背上以攻为守的盾。

  在那之后,杀不死他的,终将死在他的手下。

  “咕噜噜噜噜……”外间响起一阵仿佛粥煮开了的声音。

  “啊呀,是药煎好了。”华素年一拍大腿站起来,打断了小狼苦沉的回忆。她端着药回来,非常自然地将碗转手给守在床边的方遒,而后用平常的语气说:“行了,先聊到这儿吧,大家都好好休息休息,何宴也好好吃药将养。傍晚的时候,咱们还有的聊。”

  “对,也别谈起事来就没个完了。”串串帮腔道。

  何宴看了华素年一眼,瞬间领悟了她的用意。

  小狼的精神体并不如他们原先想的那样值得深挖,说到底不过又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这天底下从不缺幸运的人和不幸的人。

  聊到这里,就此画个句号,刚刚好,再说下去,恐怕就难以收尾了。

  何宴垂下眼帘,没有异议。

  方遒先尝了一口药,不算苦,便作势要给何宴喂药,嘴上淡淡赞同:“也好,都散了吧。”

  孟昆仑当即利索地抬起屁股,拉着邓长风和雪莉急吼吼地奔出去,全然一副绝不吃狗粮的架势。

  不一会儿,房间就又变回了何宴刚醒时昏暗空荡的样子。

  “喝完了药,再好好睡一觉。”

  方遒放下喂空了的药碗。

  “等部落的‘回复’到了,我再叫你。”

  何宴眨巴了两下眼睛:“那你呢?”

  “我陪着你。”

  何宴身子往里挪了挪,然后拍了拍身侧特地空出来的位置:“上来,在这儿陪。”

  方遒眸光一沉,倒也没推拒,鞋子一脱,便翻身上床,躺好后,还腾手给何宴掖了掖被子,轻声细语道:“睡吧,我看着你。”

  “你不累?”何宴被方遒的身形罩进影子里,声音低下来,说话咕咕哝哝的,带着一股子倦意,“明明眼下都青了。”

  方遒只是盯着他看,一声不吭。

  何宴莫名有些心虚,想了想,抬手勾住方遒的脖颈,将他往下拉过来,让他的头埋进自己肩窝,又用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起他的背:“你也需要养伤,陪我一起眯一会儿。”

  方遒身子顿了一下,随即抬手拥住了何宴,脸无意识地在他颈侧亲昵地蹭了蹭,轻声说:“好。”

  一切归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