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合约陷落>第56章 眼镜与未来

  世界是白茫茫的,无边无际,没有任何其他的颜色存在。耳边的声音也不算丰富,清醒的时候只能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虽然重复无聊,但起码还昭示着时间正在前进。

  身体很难做出动作,就连挠痒痒这种微小的动作也很艰难,倒不是因为疼,而是各种各样的管子、机器、石膏限制了手臂肌肉。

  眼皮抬不起来,偶尔有刺痛感,像有密密麻麻无数根针往眼球里戳。

  这是宋西岭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第三天。

  这三天里,他几乎没有睡着过,即使睁不开眼睛,即使身体动弹不得。呼吸机卡在他的喉咙,疼痛排山倒海地蔓延着,即使经过了几十个小时,他都快对此麻木。

  在第三天的夜晚,医生终于把他带到了普通病房。

  直到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宋西岭才确信自己真的活着。他大脑一片混沌,耳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样。

  “大夫,他的直系亲属和监护人可能都来不了,我可以代替签字吗?”

  是凌斯寒。

  医生说了什么,他听不见,困倦感像浪潮一样吞噬了他。

  ……

  再度清醒时,凌斯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醒了?”

  有个陌生的女声,音调响亮:“醒了,哎,别乱动。”

  宋西岭停下了想摘掉脸上纱布的动作。

  凌斯寒又说:“这块纱布什么时候能摘?”

  “不急,再等两三天。”

  宋西岭这时候知道这个女子是一位护士了。

  他睁不开眼睛,对周围一无所知,摸索着想要下床。

  手在扑空的一瞬间被凌斯寒握住,他说:“西岭,你怎么了?要上厕所?”

  “……不是。”宋西岭开口,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像重感冒,“水……有水吗?”

  “有。”凌斯寒说着,把一根吸管递到他的嘴边,“你出了车祸,还记得当时什么情况吗?怎么突然跑到高速路口去了?”

  宋西岭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他没回答,像个机器人一样吸完了一杯水。

  温热的水流下肚,他才慢慢地理清了现在的状况。

  时偌的出现,让他得知自己做了多年傅珩之眼里的替身,他在找傅珩之的时候在街上乱窜,跑到了高速路口,碰巧天气不好,于是很不幸运地遇到了车祸。

  他的眼睛一阵刺痛,没有准备,疼得嘶了一声。

  他右手掐着左手的石膏转移疼痛,心里严重怀疑,这就是上天在告诫他以前实在是瞎了眼。

  “你这几天好好休息,等摘掉纱布,再住院休息休息就可以回家了,我联系过你叔叔,他说已经全部就绪了,你用小天的证件出发,到时候和婶婶一起去机场接你回家……”

  “阿寒。”宋西岭思虑片刻,轻轻地打断了他。

  “嗯?怎么了?”

  “我最近就想回去,后天吧。”

  “嗯?后天?可是……”

  “你帮我往叔叔的账户里汇一部分款,告诉他我上个月已经买到了私人飞机,程序应该走完了。”

  凌斯寒笑了下:“行,那听你的。”

  说完,就传来碗勺碰撞的声音,凌斯寒继续说:“要不要吃点小米粥?热的。”

  宋西岭说:“现在还不太饿。这段时间,一直是你照顾我?我睡了……多久?”

  “不久,距离出事也就五天。”

  他说得轻松,宋西岭的心却往下沉了几分。

  五天,听起来不长,可是凌斯寒一个人既要照顾一个昏迷的,没有自理能力的人,又要帮他办理医院各种各样复杂的手续,绝不是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的。

  更何况,他还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

  空气中一片沉默,凌斯寒忽然加了一句:“有时候,许初棣也会来一下。”

  听到那个名字,宋西岭瞬间抛开了脑子里其他想法,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另一个名字,浑身一个战栗,头发都快炸起来了。

  “许初棣?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把我的事告诉傅珩之了?”他攥紧拳头,低声吼道。

  “西岭,你放心,这件事他绝对、绝对不会说出去。”凌斯寒握着他的肩膀,“你相信我。”

  “我……”在凌斯寒沉稳的嗓音里,有一种奇特的、可以让人瞬间镇定下来的能力,宋西岭疯狂跳动的心脏终于冷静下来,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傅珩之他……”

  “他没来过。”凌斯寒立刻回答,“他不知道。”

  “不知道。”宋西岭怔了一下,茫然地重复,“不知道好……”

  他没有按时赴约,而傅珩之也不知道,意味着他并没有等自己。

  他们终究还是错过了,在那个春雷滚滚、下着雨的傍晚,在陌生的高速路口,一段看似短暂的时差,让他们在命运的岔路口分道扬镳。

  凌斯寒手掌按在他的肩膀,有点激动地提高声音:“西岭,他如果真想找你,怎么可能找不到?你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一下都没来过,他只会在那里,和他那个……”

  他突然卡了一下壳,接着又道:“总之,你不要再想他了。我一直都看不起他,你现在都这样了,你要是再想他,我连你也看不起。”

  宋西岭默默地听他数落自己,而后平静地问了一个藏在心底许久的问题:“阿寒,你知道时偌这个人吗?时间的时,偌是单人旁一个若。”

  虽然他看不见凌斯寒的表情,但提出问题后三四秒钟的沉默,还是让宋西岭察觉到,他的气息有一瞬间乱了。

  于是不等对方回答,他语气不变,自顾自地说:“阿寒,你觉得我和他,长得像吗?我觉得也还好,不至于连最亲近的人都认错。”

  凌斯寒这次抢先道:“他找过你?是不是因为他,你才出的车祸?”他腾地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

  听到凌斯寒紧张的语气,感觉到他不正常的动作,宋西岭伪装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

  显然,凌斯寒早已知道真相了。

  他感觉眼眶一酸,有什么热流快要涌出,“阿寒,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实情?是许初棣告诉你的?他很早就知道吗,有多早,是不是……”

  是不是从他刚和傅珩之签订协议起,所有的人就都明白事情的因果始终,只有他像个跳梁小丑一样,求这求那,还不满足、不甘心?

  凌斯寒握着他肩膀的手越收越紧。

  宋西岭明明已经猜到答案,但心里还是在慢慢地崩溃。

  半晌,凌斯寒低声说:“西岭,对不起。我确实比你知道得早……早得多。我本来以为,你离开之后,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了,我不想看你……”

  我不想,看你伤心。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可宋西岭懂得这个未说出口的理由。即使如此,他的情绪还是在一瞬间溃堤,一泻千里。

  所有的人都在瞒着他。

  所有的人,都试图帮傅珩之销毁掉他长达多年的欺骗的证据。

  他曾是那么孤立无援,那么可笑。

  他俯身用手盖住了眼睛的位置,摸到的却是厚实的纱布。他像一座雕塑一样沉默,努力克制情绪,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但肩膀却在微微地颤抖。

  直到凌斯寒慌张的声音传来:“血!西岭,你眼睛流血了,疼吗?我去找医生!”

  宋西岭茫然地伸手摸了一把脸,摸到一手的液体,有着粘腻的手感,一双眼睛刺痛无比,眼球又酸又涨,如同裂开一样。

  凌斯寒喊了一句“等等我”就夺门而出。

  很快,医生就过来了,一边拆纱布一边埋怨:“干什么?说了病人的情绪不能过于激动,伤口感染了怎么办?”

  “抱歉抱歉。”凌斯寒说。

  宋西岭感受到厚厚的层层纱布被慢慢卸下,接着有草药的味道逸散在空气中,凉凉的、黏稠的药物随着棉签的移动覆盖在他的眼睛上。

  他抽了抽鼻子,心情平静了不少,声音有点沙哑着说:“大夫,我是不是毁容了?”

  凌斯寒立刻接腔:“没有的事,别胡说。”

  医生也说:“没有,不过由于缝了针,还是和之前有区别。我们整形科大夫顺便给你割了个双眼皮,放心吧,还是很帅的。”

  凌斯寒说:“嗯嗯,很帅的。”

  宋西岭倒不在意帅不帅,他在意的,是他那双与时偌非常相似的眼睛,从此,就不复存在了。

  他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医生说:“别动,药没上好。”

  “嗯,谢谢大夫。”宋西岭诚恳地说。

  凌斯寒用力地握着他的肩膀。

  后来医生特意告诉他,因为送到医院及时,又有凌斯寒的照顾,所以宋西岭恢复得算比较好的,他只需要好好吃饭、按时睡觉,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宋西岭非常感动,一开始,也非常相信医生的话。

  可到了拆纱布那天,他拿着镜子,看到那双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眼睛时,还是沉默了。

  看得出来,整形科医生手法高超,真的给他割了个双眼皮,恰好把损伤的部位盖到了褶皱里,天衣无缝。可相应的,动过刀的位置也比较僵硬,不如原来那么自然。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他发现,自己看不清周围的任何事物。

  放下镜子,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是模糊的,不远处的茶几和茶几上的物品是模糊的,头顶的灯罩也是模糊的。

  一旁,凌斯寒和一群医生讨论着术后恢复的事情,热火朝天,没人留意他的情况。

  宋西岭只好咳了一声,慢吞吞地举起了手:“阿寒,大夫。”

  一群人齐刷刷回过头来。

  “我有点看不清。”

  凌斯寒一脸懵,惊讶地说:“怎么回事?”

  可主治医生却镇定地点点头,走过来道:“很正常,这是后遗症的一部分。一会儿我们去做一个测试。”

  “测试什么?”

  “视力。”他补充了一句,“可能需要配一副眼镜。”

  一小时后。

  面对走廊消防栓的玻璃罩,宋西岭看着上面倒映出的人,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七百度的厚重眼镜,眼神呆滞。

  他一会儿用手推推,一会儿抽抽鼻子,总觉得不太对劲儿。

  凌斯寒凑近了,微笑着说:“还挺不错,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搞得我也想戴了。”

  一边路过的护士小姐姐恰巧听到,哈哈地笑:“你们都是当明星的,长这么帅,戴不戴都行。”

  等她走远,宋西岭猛地回过神来:“她怎么知道我们是娱兴的?”

  凌斯寒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忍不住伸手摸摸下巴:“你这反射弧也太长了吧,怎么都出院了才发现?”

  “……”

  宋西岭不是第一次怀疑,车祸不仅伤了他的眼睛,更撞残了他的脑子。不然,他最近怎么会不仅隔三差五忘东忘西,而且连如此简单的问题都反应慢得离谱?

  “这是许初棣家里和娱兴有商业合作的私人医院,放心,给过封口费了,不会告诉傅珩之半个字的。”

  “那我得谢谢许初棣了。”

  “不用,他……”凌斯寒沉默了一下,“他对隐瞒时偌的事情比较愧疚,所以你出事当晚,他就跟我一块到急救室了。”

  “哦。”宋西岭轻轻应一声,就闭了嘴。他完全不想听见“时偌”这两个字,对于那晚发生的一切,他都尽力地回避。

  就连这些日子凌斯寒反复试探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是能绕开话题就绕,能闭嘴就闭嘴。

  那是在他短短二十多年里,最灰暗的时刻之一。

  出了医院后,宋西岭的视线范围内很快出现了一个高高瘦瘦,姿态优雅的身影,他顿时停住了脚步。

  凌斯寒察觉到了什么:“西岭?”

  宋西岭摇摇头说:“没事,走吧。”

  看他们走来,许初棣冲他们招招手,笑得灿烂无比,然后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束花:“宋西岭,恭喜你出院!你的眼镜好帅,给我一种斯文败类的感觉!”

  宋西岭说:“谢谢。”他犹豫着要不要接受这一大束向日葵和百合。

  “给我吧。”凌斯寒接了过来,“西岭马上要上飞机,不方便。”

  许初棣“哦”了一声,进入驾驶位,招呼他们上车。

  只要有许初棣在场,宋西岭就会觉得无话可说。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没有强行开启什么话题,乖乖地闭嘴开车。

  宋西岭抽了个空当说:“许初棣,谢谢你帮我,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请尽管提。”

  “不用不用不用!”许初棣赶紧说,“应该的!”

  凌斯寒道:“西岭,你回家后有了新号记得和我联系。”

  “好。”

  “想好干什么了吗?”

  “还没有,先和妈妈商量点事情吧。”

  “也好……对了。”

  “嗯?”

  “给你准备了一个……应该算是惊喜吧。”

  “什么?”

  “下飞机后你就知道了。”

  凌斯寒很少卖关子,宋西岭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猜都没有头绪。他在飞机上疑惑了好几个小时,揣测着凌斯寒给他准备了个什么惊喜。

  而当他满怀好奇地下了飞机,一声长长的、清脆的口哨钻入耳中,他一抬眼,便看到不远处高大笔直、意气风发的青年时,简直惊讶得屏住了呼吸。

  那人笑吟吟地看着他,仿佛初夏清晨,一道晴光率然入室,明媚热烈,直射他的心底,将满腔阴霾扫荡而空。

  见宋西岭不动,他大步流星地向他走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入他的耳朵——

  “好久不见,想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