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锋芒>第23章

  “靠我真的服了!”

  庄忖羽提着裤子从围栏里跳出来,悲愤的情绪爬了满面,他一边冲水洗手,一边听隔壁呼尔思老神在在地说:“我不是教过你了吗,你得摇起来,慢摇,懂吗?”

  庄忖羽往脸上浇了一捧水,胡乱把碎发撸起,“去你的慢摇,我再摇真的能摇出蜜桃臀,全是被蚊子给叮的!”

  呼尔思冲水出来,气定神闲地站到庄忖羽旁边洗手,“那你总得上厕所啊,条件艰苦,你忍忍嘛。”

  庄忖羽扯了扯后脑勺的头发,“你适应得真够快的。”

  呼尔思整理外套,看他一眼,说:“我进选训营的前两年都在南苏丹维和,你说我能不能适应?”

  庄忖羽狐疑地望着他。

  他一把勒住庄忖羽的脖子往外走,单手比划道:“南苏丹的蚊子有这里的两倍大,你知足吧。”

  庄忖羽挣扎着推开他,“你们以前都维和过?”

  呼尔思说:“就我所知,就曲舟没有吧,那时候他在干嘛来着...哦,他好像比我们晚一年从军。”

  庄忖羽若有所思,呼尔思见他垮着脸,抬手去捏他的耳朵,“别不高兴了啊,我得入队了,今天上午巡逻还没整呢。”

  “没不高兴,”庄忖羽推开他,“我只是...”

  呼尔思瞅着他,他没再往下说,抬腿朝呼尔思小腿上蹬了一脚,“赶紧滚,注意安全。”

  呼尔思扣上头盔,人高马大站在那儿像一堵墙,笑起来却有点傻气,全然不像个身经百战的维和战士,他说:“走啦,你要不再回去蹲一会儿?”

  庄忖羽作势要追杀他,他跑得飞快,一下就融入营地门口的队伍里。

  庄忖羽遥遥望着,颜寂正站在队首整队。防弹装备层层叠叠,庄忖羽只能看到头盔里露出的一双眉眼。尽管连日劳累,颜寂的眸色依旧清醒锐利,眉型无需修饰也干净利落。

  他似乎说了句什么,随后目光低垂,将一把手枪插入大腿外侧的绑带中。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次,以至于现在每次准备装备都透露出游刃有余的安定感。

  战士们披枪而立,跟随他步出营地。

  距离初来乍到已有二十个日夜,颜寂决心要惩罚庄忖羽,就真的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庄忖羽只能每天在队伍出门巡逻的时候远远看一会儿,目送他们离开。

  维和期间充满了各种芝麻绿豆和鸡零狗碎,外面成日里枪炮连天,切割着所有人的神经和情绪。大家各司其职,风尘仆仆,恍惚间,庄忖羽觉得那些和几个舍友拌嘴打闹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佟闵把他的任务安排得满满当当。他每天跟随佟闵或者其他后勤战士周游在难民营里,查毒查病查武装器械,排解纷争。除了日常分餐,他还要抽空和通讯员学当地语言,并在每周一三五六的晚上开班给难民小孩儿们读当地教材绘本。

  很难想象,一群孩子居然会黏上一个社交造冰机。

  庄忖羽不似每天荷枪实弹的维和战士那般严肃,和他们相处的时间又多,尽管总是冷着张脸很不耐烦,但挡不住面相清净不俗,他们自然就赖上了庄忖羽,午后还常要拉着他到空地上踢球。

  正如佟闵所说,他们拥有的太少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快乐来得比谁都简单。

  庄忖羽好不容易忙完一天的活,吃完晚饭就着夕阳在营地边上蹲着洗了个头,正甩水,桑德拉抱着颗球过来了。

  庄忖羽把水往他身上弹,用当地语言简单表达:“我不玩。”

  桑德拉把球放到地上,咧嘴笑着手一招,后面涌出一群孩子,从五六岁到十几岁不等,呼啦一下拥上来抱他的腿,见缝插针地挠痒。

  庄忖羽浑身都是防弹装,哪儿能真被挠着,可这群孩子瘦是瘦,闹人的力气倒是不小,庄忖羽被他们推着走,目光触及那颗静静落在地面的球,无声叹了口气,抬手说:“放开,谁和我一队?”

  孩子们欢呼雀跃,把球抱起来塞他怀里,一双双眼睛里溢满纯粹的快乐。

  庄忖羽懒散站着,指尖在破烂不堪的球面摩挲半晌,抬起食指在空中点了点,道:“嘿,听好,我们今天玩点新的。”

  佟闵从东面营帐出来,正巧看到庄忖羽在带孩子们玩躲避球。

  日暮的光拉扯他们的剪影,组成又薄又远的光斑。庄忖羽身高腿长,被一群小矮子裹在中间,移动跳跃都显得滑稽。他不仅要陪玩,还要应付输了游戏哭鼻子的敌方小朋友,到最后没了耐心,抱着胳膊往场地中间盘腿一坐,说要当裁判,把哭鼻子的小朋友扔出场地。

  屁孩们都不敢哭了,佟闵轻笑出声,挥挥手引起庄忖羽的注意,然后给他比了个大拇指,换来庄忖羽一个眼刀。

  佟闵耸耸肩,正欲离开,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的铁网外有几个人聚在一处,神情不大对劲。

  她快速朝庄忖羽的方向移动,同时喊了庄忖羽一声。

  与此同时——

  乓!

  几米开外飞沙走石,外面那几个人朝营地内部弹射了一个小型榴弹,径直把黄土地凿出一个几十厘米的大坑。

  佟闵立刻掏枪朝向铁网方向的空中,枪口移动的同时,她看到空中炸烟花似地接连炸开三朵弹花——三颗榴弹滞空爆炸——庄忖羽动作快到让人晃眼。

  他手中持枪后退到佟闵面前,“把他们带走。”

  一群孩子围在他身后,尖叫的尖叫,流泪地流泪,有好几个脸上都是被刚才那个炸弹碎片崩出来的血。

  桑德拉六神无主,紧紧抓着庄忖羽肩膀处的衣服不肯走,佟闵拉不动他,又顾不来这么多人,只好揽住另外几个受伤的孩子,对庄忖羽说:“只是挑衅,你只管打投进来的炸弹,不要起冲突,我先带他们去医务室。”

  “嗯。”庄忖羽眉峰下沉,没空管赖在身边的桑德拉,又朝空中射出几颗子弹。不过这一次,炸弹在他的子弹到达之前就在空中爆炸了。

  庄忖羽探头一望,意识到哨岗的人在掌控局势,他这才放下枪,一把抄起桑德拉往医务室走。

  他一边快步前进一边国骂,“长没长脑子,开枪那么大声不知道怕啊!等下炸弹在你脑袋上开花我看你找谁哭!不要装哑巴!”

  桑德拉大概是吓蒙了,愣愣地抬手想去抹颈侧的伤口,庄忖羽一把拍开,粗声粗气地说:“不许摸。”

  桑德拉嘴一扁,情绪终于回笼,趴到庄忖羽肩膀上掉眼泪。

  医务室里一片吵闹,姜潜虽冷着脸,手上动作却又快又轻,另外两个医务兵相比于他,自然更会安抚孩子。

  桑德拉一直望着医务室左侧言辞最温柔的女兵,可姜潜这边率先空出了位子,庄忖羽便毫不留情地把他摁到了姜潜面前。

  桑德拉紧紧攥住庄忖羽的衣角不撒手,庄忖羽“啧”了声,托住他的下颌骨引导他转头露出伤口。

  桑德拉微微发抖。他当时离爆炸点最近,那一瞬间带来的惊颤仍环绕着他,当余光看见姜潜用镊子夹着棉球靠近,他颤抖得愈发厉害,就在这时,他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庄忖羽的声音依然硬邦邦,但相比之前稍显轻缓,并且终于恢复用当地语言和他交流,“不看,很快。”

  桑德拉乖乖让眼皮贴上庄忖羽的掌心,姜潜和庄忖羽对视一眼,把沾了药粉的纱布贴到桑德拉脖子上,还没固定好胶带,营地门口又传来骚动。

  几声机枪响,人的叫喊声,而后一声爆炸。

  几十秒的安静过去,两名维和战士抬着一个人冲进医务室,“动脉出血!大腿动脉出血!”

  阻隔帘掀开的瞬间,庄忖羽看到了颜寂的背影。

  颜寂下午带人外出西边护送一批新难民,眼下刚回来,而现在他在朝天鸣枪,他身旁的军车后轮正熊熊燃烧。

  庄忖羽弹身往外冲,被迎面走来的梁骞摁住肩膀,“不要过去。”

  庄忖羽猛咽了几下喉咙,“发生了什么?对方手上有炮,颜寂他们没有!”

  “你冷静,”梁骞用力把他往后推,“黑势力无端挑事,说他们有叛徒藏在咱们难民营里,找我们要人,刚刚朝驻军放了一炮。”

  “可我们的人差点死了,他们应该受到惩罚。”庄忖羽咬牙切齿。

  “首先,维和原则要求我们最大程度避免械斗,除非我方受到极大威胁。”梁骞严肃道,“其次,我们装配的武器仅供自卫,火力远不如他们,胜算不大。”

  “疯子,”庄忖羽狠力握拳,喃喃道,“都是疯子。”

  远处颜寂持续鸣枪警告,又过了几分钟,对面的人群开始往后退,为首的人抬起双手,示意不再对抗,难民得以在两名维和战士的指引下有序通过难民营大门口。

  颜寂分配两个人去给军车灭火,同时放下手中的枪,带着其他人往前几步,在黑势力和营地之间划出一条明显的界线。

  至此,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庄忖羽紧绷的身体肌肉缓缓放松,可就在他挪开摁在后腰枪上的手时,站在颜寂正对面的唇钉男突然发难,大声说了些什么,其身后扛着机枪的人眼瞧着就想开枪。

  颜寂重新举起枪,一旁的通讯兵将他的话翻译成流利的当地语言,按理说意思传达应是很到位,却不料爆炸再次发生!

  火箭炮来自后方政府军突袭,轰天动地的异响撼动每一缕空气,营地门口的人全数被震倒在地。

  漫天的灰尘蒙蔽了庄忖羽的视线,他和梁骞疾速赶到门口,只看到政府军和黑势力正在近距离交火。

  子弹纷杂铺张,混乱中,为首的唇钉男不依不饶,扛起机枪靠近难民。

  机枪口火光骤然闪现,人群骚动,刺耳的哭喊和尖叫响彻大门口,几乎同一时间,接连几下手枪声响起。

  庄忖羽透过烟尘看到颜寂不知何时已经逼上前掐住了唇钉男的下颌骨,而唇钉男那把机枪掉在地上,手腕正滴血不止,另一只手却抓着一个难民不放。

  那个难民拼命挣扎,颜寂腾出一只手刚握住他,他却被乱飞的子弹瞬间爆了头,血混着脑浆溅了颜寂满手。

  庄忖羽脑子里嗡地一声,周遭的嘈杂忽然远去,只余眼前惨烈的鲜红。

  “呼尔思!!快,快帮忙抬一下!”

  身后又有更渗人的哭叫,颜寂微微偏头,庄忖羽木然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只看到担架上躺着一个高大的身躯,垂在担架旁的手臂上豁开一道裂口,深可见骨。

  随后的一切变得更加混乱,存在庄忖羽的记忆中全部化作难以抒发的痛苦,他追着担架冲到手术间门口,跪在满地的鲜血中猛烈干呕。

  等待的过程里,他一遍一遍往返卫生间,吐到几近虚脱,像被死神掐住咽喉,一闭眼,脑海里全是尖叫声,那个死去的难民凸出的眼球,还有呼尔思手上几乎是喷溅出来的血液。

  好痛苦。

  呼吸困难。

  头晕目眩。

  颜寂坐在等待区,垂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他差点在维和期间失去理智,在那个瞬间,只要一念之差,他就会扭断唇钉男的脖颈。

  呼尔思的手臂是被唇钉男用机枪轰烂的。

  当时呼尔思挡在了几个难民身前,而唇钉男执意要揪出那个叛徒。可那惨死的所谓叛徒,也不过是放下枪械,再不想参与战争的可怜人。

  颜寂埋首于掌中,一呼一吸间滚烫轻颤。

  身边坐下一个人,那人在他身边无声坐了几分钟,突然轻轻掰过他的手腕。

  庄忖羽额前的发丝湿透了,水珠缓缓滴落。他万分小心地摊开颜寂的手掌,垂头用酒精棉球把他手上的血污擦去,又用绷带一圈一圈缠绕他的手掌。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手,很轻很轻地触碰颜寂的掌纹,然后托住颜寂的手背,头埋得很低很低。

  “左手...给我看看。”庄忖羽抹眼睛,沙哑道。

  颜寂指尖蜷了蜷,唇角扯动,终是没说什么。他抬手扶住庄忖羽的额头,又向上抹开他黏在额角的发丝。

  庄忖羽看着他,眼眶红得彻底。

  手术室的门被打开,姜潜摘下口罩,“他的手没保住,现在转监护病房。”

  在场的人无一发声,在一阵令人煎熬的沉默中,呼尔思被推出来,几个战友围在旁边,全都在哽咽。

  颜寂目送他们远去,转头低声对姜潜说:“辛苦。”

  姜潜摘下手套,低头掩去神色。颜寂依然站在他身边,没有离开。

  他忽然把手套和口罩攥成一团,黯哑的声音毫不成调,“他很可能...撑不过去。”

  “这里的医疗设备...我没办法....”

  “姜潜。””颜寂下颌绷起,喉结不停滚动,吐息道,“你尽力了。”

  姜潜的两颊滑下泪水。

  “这就够了。”

  颜寂说得仓促,最后一个字淹没在沉重的呼吸里。

  凌晨五点,呼尔思失去生命体征。

  颜寂站在医疗区出入口,遥遥望着哨岗处笔直站立的背影,战士背在身后的那杆枪枪口朝上,盛着一颗光芒微弱的启明星。

  凌晨五点十三,姜潜宣布呼尔思死亡。

  走廊深处传出压抑到极致的哭泣,颜寂微微侧身,指间夹着的家属通讯录不小心掉到地上。他低头去看,停顿了足足几十秒,才缓缓蹲下,拍开封皮上沾染的灰尘。

  当他再抬眼,看到昏暗的晨曦里,庄忖羽从里面跑出来,缩到外廊最靠边的角落,缓缓滑坐下去,把头埋进膝盖。

  颜寂垂下眼眸。

  过去的这一天注定会成为庄忖羽记忆上最惨痛的一道疤,此般切肤之痛颜寂体验过太多次,直到如今,他依然做不到坦然面对。

  他们所受的训练教会他们什么是坚强,什么是冷静,什么是忍耐,但无法给他们面对战友死亡而不动如山的力量。

  庄忖羽始终没能大声哭出来,就像如果他不放肆这一次,那个上午还在笑着对他说话的人就还会再回来。

  可这是妄想,他明明知道。

  大口呼气的间隙,有人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露出半双湿漉漉的眼睛,看到颜寂半跪在他对面,对他说:“哭出来。”

  他扑到颜寂肩上,再也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