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锋芒>第22章

  翻卷的海浪打上军舰的钢铁躯体,密集的沉闷声响与远空酝酿的雷暴遥相呼应,一如颜寂的脸色。

  庄忖羽站在逼仄的集体宿舍过道里,两旁是上下床,堪堪挤着他的双肩。颜寂背对舷窗,巴掌大的水花在他身后接连于玻璃上炸开,庄忖羽已经数到第十朵,还是没等到他说一句话。

  军舰内部起居层很安静,仅能听到来自动力舱轻微且稳定的低鸣。

  庄忖羽感到不舒服。他不喜欢颜寂这样看着他,仿佛他又回到了几个月前,那个得不到颜寂一个正眼的“废物”。

  如今他甚至能潜入大型武装直升机的武器装备舱,忍受四天的饥渴,并登上航行在太平洋的联合国派遣军舰——尽管他最终因军装制式不符而在食堂入口被拦住。

  事实上如果他不大摇大摆出来觅食,他暴露行踪还会再迟一些,不过他不在意。他清楚只要军舰出海,联合国那群军官大佬是不可能为了他这么一个小喽啰再发动直升机把他送回陆地的。

  如他所料,拦住他的那位军官只是上报了情况,在庄忖羽一通解释下把他扔到了颜寂宿舍,然后他就站在颜寂面前,被颜寂冷暴力了将近半小时。

  “颜寂,”他采取主动服软战术,“我有点饿,还很渴,你能带我去食堂吗?”

  颜寂的声音能结出冰花来,“闭嘴。”

  庄忖羽明显看到颜寂说话的同时咬肌收紧,于是把话咽回去,朝他眨了眨眼,表示自己很乖。

  方锐拎着一套蓝纹军装和一块佩戴式编队ID牌进来,把东西扔到一旁的床上,转身指着庄忖羽,“你真的一点分寸也不懂。”

  庄忖羽不悦道:“我也想出一份力,凭什么把我撇下。”

  “你出什么力?你实战过吗,你知道你组员他们在进选训营前经过多少心理特训,知道他们在部队里经过怎样的锤炼吗?”方锐忽然揪住他的衣领,“他们和你称兄道弟,那是他们性格好素养好,你他妈还真给点阳光就灿烂,以为自己和他们一样!亏我还觉得你小子是可煅之材,连军队最基本的要求都做不到,你趁早滚蛋。”

  庄忖羽忽然攒住衣领上的手,猛地往前一搡,那架势像是要动手。

  方锐眉一压,“好啊,不仅不听命令,你现在还想打长官了是吗?”

  庄忖羽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推开方锐,不服道:“你们有谁和我说过不让我参与维和吗?没有人给我下达命令,我行动自由。”

  “有意思吗?”颜寂忽然开口,对上庄忖羽的视线。

  “觉得这样很好玩?很新鲜?”颜寂的五官已然放松,眼里的光则像是怒火灼烧后剩下的几点灰烬,“是不是你觉得去过一次实战,以后出了军营才更有面子?”

  庄忖羽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一时间忘记反驳。

  “如果你能活着回去,那恭喜你,以后尽管出去吹嘘。但是庄少爷,”颜寂咬紧了这个称呼,顿了顿,沉声道:“你因擅自行动造成的重伤或死亡,最终责任都会落到风海头上,所以算我请求你,后续一切听从指挥。”

  颜寂步步紧逼,说出来的每个字庄忖羽都能听懂,但连成一句话去理解,心就被蝎子蛰上一口又一口。

  “庄少爷”听着太刺耳,他难以忍受道:“你就这么想我的?”

  颜寂充耳不闻,目光越过他看向门口刚来不久的曲舟,“带他去吃点东西,他的宿舍安排在你们隔壁,你这几天看着他。”

  “是。”曲舟老老实实敬了个军礼。

  庄忖羽还想往颜寂身边去,方锐兜头把新军装扔过去拦住他的去路,不耐烦地朝曲舟摆摆手。

  庄忖羽被曲舟拖走了,走之前眼尾红红的。他生得太白,情绪往往不易掩藏,颜寂清楚他伤心了,沉默着坐到床上。

  方锐使劲儿搓了搓刚剃了板寸的头皮,坐到颜寂对面,“太离谱了。”

  颜寂没说话。

  “他是恋爱脑吗,一天都离不开你吗?”方锐烦躁道,“我他娘的刚结婚没多久就离开我老婆,我还受不了呢。”

  颜寂看他一眼,他改口道:“我是说,他也不怕真死在那儿!”

  颜寂显然很头疼,抬手支住前额。

  维和不比执行日常任务,作为中立方,他们站在明处,可很多时候连谁敌谁友都难以分清,当榴弹迎面炸开,他们甚至难以判断危险源头。

  庄忖羽只是一个接触军事活动不足半年的新人,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个大麻烦。

  “虽然我恨不得扒他的皮把他扔海里,但他可能真的只是想证明自己有能力当个好兵,不是你说的那.....”

  “我不管他怎么想。”颜寂打断方锐,“要让他彻底死心,明白吗?”

  方锐看颜寂半晌,点点头。

  他懂得了颜寂的意思。如今管教庄忖羽既来不及也毫无意义,他们要想让庄忖羽全须全尾地回去,就得扼杀他的表现欲和活跃度,把他的不可控值降到最低。

  颜寂本就不近人情,而当他收起对庄忖羽那点本就少得可怜的仁慈,庄忖羽就彻底没了甜头可尝。

  军舰跨洋数日,将维和部队送上海岸,庄忖羽心灰意冷地跟在队伍末尾,怨恨地看着颜寂的背影。

  那简直就是块爬满荆棘的铜墙铁壁。

  这些天无论他怎么试探,颜寂都不接招,他每天都浸在颜寂的冷漠和队友的担忧之中,终于对将要面临的战场生出一丝惧怕。

  他们坐上防弹军车,梁骞给每个人配了一支枪。庄忖羽陷在厚重的防弹衣和蓝色头盔里,艰难喘息着透过玻璃看窗外的景象。

  天空在燃烧,地面也在燃烧。黑色的飞丝漂浮在空气里,来不及等庄忖羽思考那是什么,一颗空弹壳猛然弹到窗玻璃上,车队急停,庄忖羽浑身一颤。

  距离车队不足十米的地方,有两波人正在交火,弹壳从机枪上颗颗炸出倾泻到地表,尘土四溅,热得虚焦的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透过军车的循环系统钻进庄忖羽的鼻腔。

  砰砰砰砰!

  又是接连几声巨响,窗玻璃上突然印出几个大巴掌,数名面色不善的墨西哥人拍打着军车,朝里面的人竖起中指。

  庄忖羽本能扣紧了枪,眼神流露出一丝无所适从。

  为首的人皮肤很黑,下唇一排金色唇钉,左边眉骨上也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骨钉,他取下口中叼着的雪茄,仰面把烧着的那边烫在车窗上。

  黑色烟灰从前窗爬到后窗,组成几个狰狞的字母:MOTHERFuсkER

  他们放肆地大笑,狂拍军车,像嘲笑又像发泄。前方交火暂停,军车继续前行,他们还跟在旁边,甚至有人把手枪口怼在车玻璃上。

  庄忖羽从未感受过如此不明缘由的恶意,这近乎刻毒,他额角发紧,抱着枪想要起身,又被曲舟摁回座位上。

  前排颜寂正通过通讯器进行言语警告和驱赶,简单的几个英文单词他一遍一遍地重复,不带任何情绪波澜。

  靠窗位置的方锐漠然看着外面的闹剧,沉声交代后排选训队员,“我重申一遍维和原则。一,遵循当事方同意,二,保持中立,三,非自卫或履行授权不使用武力。这种人在这里我们还会遇到很多,不要冲动,记住,我们只对难民区和指挥部负责。”

  呼尔思拍了拍庄忖羽的胸脯,“坐好,别怕,他们只是虚张声势。”

  庄忖羽皱眉道:“我怕什么,他们拿枪对着我们,我们不应该也拿枪恐吓他们吗。”

  车子时停时走,颜寂放下通讯器,冷声道:“维和原则不包括以牙还牙,收好你的脾气。”

  庄忖羽气闷,用力扯了扯袖口。

  难民营位于该州政府军和黑势力的交火中心,维和车队一路受到不少阻挠,到达营区已是傍晚。各车按照指挥部安排,分别驶向各自负责的区域。

  风海维和分队所负责的是三区,三辆军车头尾相连停在三区入口,颜寂率先下车,和三区总指挥员进行交接,随即安排了两名常驻队员直接上哨岗。

  选训成员在一旁等待,期间曲舟见庄忖羽始终皱眉,低声和他交谈,“是不是觉得和想象中不一样?”

  庄忖羽抿了抿唇,“我们到底是来干嘛的,不是增援解决武装冲突吗?”

  “不是解决武装冲突。”一旁的张余行难得插话,“而是提供武装护卫。”

  庄忖羽看向他,他冷哼一声,“巡逻,站哨,引导难民,解决内部纠纷,这才是我们要做的,不好意思,你的热血梦要破灭了。”

  “你总这样妄自揣测,”庄忖羽攥紧拳,“我又没说我...”

  “庄忖羽。”颜寂终于有空来到他们这边。

  庄忖羽不想再惹颜寂不高兴,及时收起不满,挺直腰背说:“到。”

  颜寂抬手指向斜后方,“那是佟闵,你跟着她做后勤,一切听她安排。”

  “我不...”

  “这是命令。”颜寂凝视庄忖羽,确保他眼里的反抗之意一点点被自己压制,重申道,“我不想说第二遍。”

  庄忖羽两条利落英气的眉因面部表情过于紧绷而恨不得连成一条线,他和颜寂僵持半晌,忽然狠狠抬腿朝颜寂的方向踢了一块大石子,然后在满地飞溅的尘土中扬长而去。

  曲舟和呼尔思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好在颜寂并不在意他的忤逆,转而继续安排他们每个人的任务。

  另一边,庄忖羽气势汹汹地走到佟闵面前,吓得佟闵后退半步,疑惑地看了眼颜寂的后脑勺,迟疑道:“庄忖羽吗,我是佟闵,你可以叫我闵姐。”

  庄忖羽气哄哄地抬起头,“要我做什么,说吧。”

  佟闵望着他,忽然笑着抬起手,“急什么,你好年轻,我能叫你小庄吗?”

  庄忖羽敷衍地和她握手,说:“随你怎么叫,我不想闲着,给我点事做。”

  佟闵不和他计较,依然温和地说:“那你和我来,我们正好要给难民们分餐了。”

  庄忖羽一脸不可置信,“分餐?”

  丫的我大老远跟过来不是给人打饭的!

  佟闵点点头道:“就是打饭打菜,刷碗洗盆。”

  庄忖羽的五官扭曲了。

  “你长得这么帅,为什么总做出那么丑的表情。”佟闵又笑了,她说,“哦,你是不是不喜欢做后勤?你可别小看后勤,咱们要做的事可多了,到时候你可别累得爬不起来。”

  庄忖羽只想冷笑。

  等到他真的站在分餐台前,看着长长的难民队伍,不仅要分餐,还要应对一些不守规矩的难民插队抢食,强求加餐,他连冷笑的精力都没了。

  语言障碍是第一道难关,他能说一口流畅的英文,但他很难理解带有墨西哥口音的西语和带有西班牙语口音的英语。

  佟闵在一旁不断教导他要耐心,不得威胁难民,于是他不得不调动所有脑细胞去理解难民们想表达的意思,并手舞足蹈地传达自己的指令,如果难民无理取闹或者因为一个馒头大打出手,他还得站到中间去当双面挡箭牌。

  琐碎,繁复,又带着深重的无力感。

  结束分餐以后,他蹲在位于营地边缘的水池旁打算刷食桶。

  他神情木然,精神上的落差和疲惫从头沉淀到脚底,连有人在他身边抢食桶,他都花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

  那是一个晒得像块牛奶巧克力的男孩,一头浓密的麻色卷毛,右手拿着一个碗,左手努力想让食桶倾倒过来。

  庄忖羽拎着桶站起身,轻而易举地拍开男孩的手,冷冷地看着他,“干嘛?”

  男孩指指食桶,又指指碗,忽然双膝跪地,匍匐着朝他点头。

  庄忖羽眉头一皱,把男孩揪起来,“别这样,今天已经分完了,明天再来。”

  他是用脑海里唯一一点西语储备拼拼凑凑说出的这句话,男孩似懂非懂,瘦得脱相的脸上滑过一线泪痕,忽然死命拉住他的手,要他跟着走。

  庄忖羽有些嫌弃地甩开他,又在他那双忽闪的大眼睛里败下阵来,只好抬抬下巴示意他走。男孩走一步,庄忖羽跟一步,绕过小半个营地,男孩把他带到了营地东南角的一顶帐篷里。

  篷布一掀开,人群聚集的臭气扑面而来。

  庄忖羽屏住呼吸,跟着男孩走到最深处,发现帐篷的角落里窝着两个小孩,他们太瘦弱,趴在一张脏兮兮的床单上,就像两只被遗弃的幼猫,连性别都看不出来。男孩跑到那两个孩子旁边,指指他们,又交握手掌,朝庄忖羽说:“PorfАVor.”

  他在乞求。那两个孩子奄奄一息,他只是想要讨一点桶里剩余的米汤。

  庄忖羽环顾四周,发现帐篷里摆着大大小小的折叠床,就用手势问他为什么没有,男孩说了一串西语,发现庄忖羽听不懂,又开始无声地哭。

  当天晚上,庄忖羽把自己的晚餐烧饼带到帐篷里,男孩又哭着对他说了一大堆话,然后把烧饼全分给了两个小的。庄忖羽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这种烧饼是他平日里最看不上的,他带过来不仅仅出于同情,更是因为自己左右会浪费,倒不如物尽其用。

  但他没想到,他只不过给一个难民小孩分了一块烧饼,就有一个高高瘦瘦的难民拿着树杈来戳他的背脊,而那个难民身后,还有更多不满的眼睛。

  颜寂带人赶到的时候,帐篷里吵嚷正盛,庄忖羽扭着那个难民的双手,把人压在地上,目光逡巡在人群之中,后背紧躬,处于随时会发起进攻的应激状态。

  “放手。”

  颜寂简短命令庄忖羽,跟着他进来的几个军人散入人群中,收缴出不少简陋武器,还有几根用简易烟草包裹的大麻。

  庄忖羽拍拍裤腿,反手抓住那个难民再次挥来的树枝,额角青筋猛跳,“你再动我,我...”

  “小庄!”佟闵从人群中挤出来,制止他放狠话,同时拉住他的手腕把他带出去。

  她歉疚道:“是我没和你交代好。那孩子叫桑德拉,在难民营待了三年了,他妈妈之前生双胞胎去世,就剩他一个人拉扯两个小的。我知道你同情他们,但你不能就这样给他们加餐,这些难民所拥有的太少,他们对公平看得比谁都重。”

  庄忖羽的情绪还未平复,怒道:“难道就这样看着他们饿死!”

  佟闵抬手安抚他的情绪,“你听我说,我们做后勤的,维稳是首要任务。你今天发现桑德拉他们的床铺被人抢了,这很好,我们可以再给他们添一张,因为这是他们应得的。但如果你想帮助他们,我给你提供两条路:一,带他们来医务室,二,在可控情况下多剩一点饭菜,如果桑德拉来讨,你可以给他。”

  “我们维和部队是一个整体,关于后勤,你要学的还很多,”柳闵拍拍他的肩膀,“控制自己的善良也是很重要的必修课,我相信你能做好。”

  庄忖羽不情不愿地应声,又说:“我刚刚教训的那个人,他和外面的人有勾结,我下午在营地后面看到的。”

  “和谁?打了唇钉带着金链子的那些人吗?”

  “嗯。”庄忖羽问,“那些人在我们过来途中还阻挠军车前进,他们很仇视我们,为什么?”

  “百密一疏,有些人总不听话,待会我得去搜搜他的铺盖,”佟闵叹了口气,“你说的那些是本地du枭,如果没有难民营,他们很容易就能劝服这些难民吸毒,当难民染上d瘾,又没有钱买,就会为了继续xd而成为他们的武器。”

  庄忖羽神色复杂,“所以他们觉得是我们妨碍了他们和政府军作战?”

  “对,可是有时候新进来的难民难以甄别,部分hei势力分子也混在人群中,所以政府军反而觉得我们在保护黑势力。”佟闵看着他,语重深长,“不管他们怎么想,你记住,我们永远保持中立,我们在这里不要成为枪,要成为盾。”

  她话音刚落,颜寂解决完纠纷带人出来,她朝颜寂笑:“辛苦啦。”

  颜寂颔首,上下打量了一眼庄忖羽。只见这人脸上全是泥灰,袖子上还沾着几片饼屑,鼻翼微收,神情恹恹,活像只因犯了错而被栓起来自我反省的伤心小狼。

  可他的出发点无可厚非。

  颜寂没说他什么,既然把人交给佟闵,他就相信佟闵会带好庄忖羽。

  庄忖羽察觉到颜寂的视线,撇开头去。颜寂对他无情无义,他也不要理颜寂,结果颜寂还真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他又瞪着颜寂的背影狠得牙痒痒。

  “几年不见,颜寂还是那么欠揍啊。”佟闵顺着庄忖羽的视线,手搭上庄忖羽的肩膀。

  庄忖羽低头看她,“啊?”

  “他不欠揍吗?”佟闵反问,“从头到脚照着高端审美长,可偏偏是个面瘫,平时和他说话想多听几个字都难,你说他要是阳光一点,那得是多大的福音。”

  庄忖羽暗暗赞同,问她:“你和他认识很久了?”

  “我们可是同期,算算认识得有快十年了,”佟闵一边追忆往事,一边领着庄忖羽往住宿区走,“我今天一看你就是被他打击了,别介意,他脾气就那样,和闵姐说说,你做什么错事了?”

  “我擅自跟过来。”庄忖羽低声说。

  佟闵掏了掏耳朵,“姐没懂,你说啥?”

  庄忖羽动了动唇,忽然看到佟闵抬手鼓掌,皮笑肉不笑道:“擅自这个词用得非常准确且有自知之明。”

  庄忖羽:“....”

  “我佩服你的勇气。”

  庄忖羽:“.......”

  “并且我收回刚刚的话,颜寂性格真是变了好多,他居然没把你骂死在路上,我都要感动到流泪了。”

  “............”庄忖羽拍开她的手,“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