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耳柏洛斯最终还是被带到了地上。
塔纳托斯没有忘记拜托赫尔墨斯替自己捎信——虽然他更想亲自跟到大地上去, 但冥界的大门不能没有看守。
诚然，这里的秩序已经比过去好上了太多，居民们安分守己, 不会再出现亡魂一股脑地往大地奔逃的混乱，可那扇大门依旧有存在的意义。
它现在更主要的作用是防止其他未得许可的存在擅自进入冥界。
塔纳托斯代替刻耳柏洛斯守了一会大门。
之所以说是一会, 是因为他站在那里还没有多久, 连某个问题都还没思考完，这个任务就被修普诺斯自告奋勇地接下了。
他被修普诺斯催促着回去休息, 理由是刚从塔尔塔洛斯回来一定很累。
“放心, 我也会把哈迪斯抓过来替换我的。”
“这样才比较公平。”
过于理直气壮的态度让人忍不住怀疑, 他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所以，才会先找借口让他回去，以免到时候他站在哈迪斯那边, 提出更加平均的分配方式。
“但是哈迪斯没有同意。”
脚步顿了一下，塔纳托斯忍不住回头，重新转过身。
是他们赞成借出刻耳柏洛斯, 让刻耳柏洛斯去地上放风，本来就应该由他们暂时接替刻耳柏洛斯。
“作为冥界的一员, 他本来就有这样的责任, 而且也没有其它事要处理吧。”
修普诺斯打着哈欠，脸上没有半点被戳穿的心虚, “说不定他其实很乐意过来呢。”
因为可以光明正大等候、或者说迎接珀瑟芬。
塔纳托斯欲言又止，还没有说什么, 就被他推着又往前走了几步，“好啦, 小塔你快回去休息吧, 塔尔塔洛斯那么压抑, 你一定很累了。”
“我马上就回来。”
“......”
哈迪斯不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性格，从以前修普诺斯拒绝工作时他直接去找倪克斯就可以看出来。
比起修普诺斯马上就能跟在他后面回去，塔纳托斯更倾向哈迪斯会想办法把他留下，让看守大门的从一个神变成两个。
这种事根本没有必要发生。
思及此处，他颇为淡定地开口：
“我不是很累，是还有事没有处理，接下来还要回塔尔塔洛斯一趟。”
少年偷换了一下概念，“塔尔塔洛斯老师告诉我，外面好像有骚动，我不放心，所以才会提前出来。”
“可是你刚刚都没有说。”
修普诺斯打好的算盘瞬间落空，“我还以为......”
“你没有问。”
塔纳托斯别过脸，“我本来打算等刻耳柏洛斯回来再回去。”
——然后他自告奋勇。
修普诺斯沉默。
“你可以先回去休息，等休息好了，刻耳柏洛斯又没有回来，再来替换我。”
想了想，他这么建议。
等修普诺斯重新过来，他可以用“那件事不是很紧急，所以还是下次去塔尔塔洛斯的时候顺便处理会更有效率”解释。
修普诺斯不由鼓起脸，“不可以一起？”
“我在这里陪你，或者你陪我到刻耳柏洛斯回来，然后再走。”
可以是可以，但实际上不需要一位以上的神来守门。
塔纳托斯刚想说明轮流看守冥界大门的效率要比一起看守高，在相同的时间内可以做更多的事，便看见他微鼓的脸颊迅速泄了下去。
——修普诺斯依依不舍地环住他，再度将重心全部挂在了他的身上。
“算了，交给我就好......不过小塔你得让我抱一会才行，这是报酬。”
实际上，就算他不这么说，塔纳托斯也不会拒绝的。
他都习惯修普诺斯这样了。
“等刻耳柏洛斯回来，我就去外面接你。”
迟疑片刻，少年还是冲他点点头，说了个好字。
他原本只是希望修普诺斯能够知难而退，不去拉哈迪斯下水的——因为即便拉哈迪斯下水，目的也没有办法达成，从这里离开后，他不会回他们的宫殿，而是会去塔尔塔洛斯。
没想到修普诺斯会这么.....懂事，或者说，成熟。
塔纳托斯自认做不出告诉他自己接下来要去塔尔塔洛斯后，又即刻回他们的宫殿里休息这种事。
所以，重新踏足深渊的时候，他的心情可能只要比离开之前稍微好了一点。
——在微妙方面。
塔尔塔洛斯没有开口，面露讥诮，目光带着微微的嘲弄。
但塔纳托斯可以确定他是在说“你的双生兄长不是来接你，怎么又想到回来”，并且是以那种听上去和友好没有半点关系的语气。
深渊之主阴晴不定，阴阳怪气，无差别的不友好才是常态。
塔纳托斯早就习惯了。
他表现得还算镇定。
“冥界出了一点小混乱，那个半神英雄闯进来了。”少年解释，“他的最后一项试炼是把传说中的地狱犬带给国王，所以请求我们把刻耳柏洛斯借给他一段时间。”
“修普诺斯在守门。”
但塔尔塔洛斯脸色依旧不是很好看，有一种他是因为暂时无事可做、无处可去才不得不选择回来的感觉。
——事实也确实如此。
“加上我还有问题想要请教您，就干脆先过来了。”
塔纳托斯目光有一瞬的游移，“有关狄俄尼索斯的。”
“那个由半神变成神的酒神？”塔尔塔洛斯对这个名字当然有印象，“不理解他是怎么成为神的？”
深渊之主略一颔首，示意他坐到自己旁边继续。
知晓这件事时，塔尔塔洛斯便已经了隐约的推测，但这里连神都少，更不要说人类、半神，他无法通过具体的实验来验证自己是否正确。
所以，即便在这件事异常重要，蕴含了很多有价值的信息。
他也是在少年回来，坦诚身份之后，才逐渐找到一点头绪，并在不久前完全理清的。
哪怕塔纳托斯不问，他也会选在适当的时机挑明。
“阿尔忒弥斯告诉我，作为父亲的宙斯不忍心狄俄尼索斯就这样死去，保护了他仅剩的心脏，让他成功活了过来。”
塔纳托斯点头，“因为治疗已经没有用了，只有神自身的能力才能救他，所以，他用力量凝聚出了类似神格的东西。”
他伸出手，将阿尔忒弥斯曾经向自己演示的动作重复了一遍，“这个。”
与此同时，他也将自己的神格展现出来，“它们只是具备相同的形状。”
“它令狄俄尼索斯重新长出了身体。”
停顿了一下，他重新组织好语言，“人的血液会回到心脏，再由心脏流出，半神也是一样。”
塔尔塔洛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单纯的神力加血不会成为神血。”
因为神的血是神力的某种体现。
人类认知中的血液，其实是一种流动的杂质。
塔纳托斯静静开口，“狄俄尼索斯应该不具备真正的神躯。”
“他当时本来就没有血。”
塔尔塔洛斯淡淡，“关键在于那枚仿造的神格，还有后来产生的变化上。”
“后天的，由人类造出的神。”
深渊之主哂道：“信仰的确可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您是指，他的血是后来他成为酒神之后才出现的？”
塔纳托斯不自觉偏过头，还是不太能理解，“但在那之前，他应该就会死去才对。”
半神的身体更接近人类，他一直以为狄俄尼索斯的血液是和身体一同生长出来的。
没有等塔尔塔洛斯开口，少年迅速反驳了自己的观点，“......是那枚仿制的神格......提供了力量？”
这似乎也无法说通。
如果一直是那枚所谓的神格支撑狄俄尼索斯行动，那它早就应该消散了才对。
何况，狄俄尼索斯的身体还是人的，人的身体本来会自己造血。
塔尔塔洛斯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谈起自己的刚刚提到的信仰。
深渊之主连和自己一样的存在都都不放在眼中，更不要提作为神的造物的人。
这不妨碍他承认，人类的繁衍能力，还有生长的速度，是神远远无法赶上的——他们的行踪和足迹几乎遍布在大地上的任何角落，数量比最常见的那种宁芙还要多得多得多，并且，正变得越来越多。
“我以为，你对信仰能产生的力量应该要更熟悉。”
深渊之主这么说。
塔纳托斯回以茫然的目光。
大地上的很多人类根本分不清他或者是哈迪斯甚至是奥林匹斯山凶名昭著的战神阿瑞斯，更不要说为他建立所谓的神庙......在受欢迎方面，即便是品行再良好的冥土神，也不及奥林匹斯山任何一个在人类中具备知名度的神。
哪怕是珀瑟芬，她过去因为德墨忒尔的存在在人类中积攒的一些声望，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变得微妙起来。
据说现在大地上，坟墓的另一个叫法就是“珀瑟芬的房间”。
塔尔塔洛斯忽然噎了一下，“......所谓的天使，不就替他们的神收集信仰？”
尽管这个说法听上去没有什么问题，但塔纳托斯还是吸了下鼻子，本能纠正了他：“那是因为世上只有一位神，一切都是神的造物，他们当然应该信仰他。”
顶着师长瞬间重新变得不善起来的目光，他继续道：“我知道信仰拥有某种力量，否则奥林匹斯山的许多神频繁地向人类展现自己，并选中所谓的英雄作为自己的代言者。”
深渊之主很难评价他到底有没有自己过去是所谓的天使的自觉，干脆冷冷哼了一声，
念在学生虚心求教且态度还算良好的份上，他直接跳过了计较的环节，“为什么？”
“为什么信仰会产生力量？”
塔尔塔洛斯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需要弄明白的是这一点。”
“......”
这个问题，塔纳托斯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
在确定“无论是单纯的人类的英雄，还是和自己有着紧密联系的半神英雄，神都在实际上受益”的结果，并肯断定这种现象同样对自己有利后，他便再也没有往下探究了。
好在塔尔塔洛斯给他留了充足的思考时间。
“信仰是一种精神，或者说，意志。”他略显艰涩地开口，"反映在人类的行动上。"
比如举行祭拜，比如将神的诞生设为节日，定时供奉。
塔尔塔洛斯眉头微挑，等待他的下文。
然而，过去许久，少年都没有再重新开口。
他动也不动，好像陷入了某种迷茫，连呼吸的频率都安静许多。
深渊之主将险些出口的“愚笨”两个字咽下去，眉头拧得更深，想不通为什么在如此明显的事情上，向来被他看好的学生会这么迟钝。
这与他之前在有关世界、有关规则问题上表现出的机敏半点都不相符。
明明这是很容易就能够联系到一起的事才对。
“首先，你需要明确，大地上何种生物的数目最多。”他捺下那股不耐，试图通过另一个更简单的问题的答案引导，启发。
塔纳托斯从沉思中惊醒， “......蜜蜂，蚂蚁？”
阿尔忒弥斯曾经和他说过那些看起来半点都不起眼的生物的数量实际上有多庞大，但塔纳托斯没有仔细比较过。
“......”
塔尔塔洛斯无法理解他，勉强从牙缝挤出声音，反问，“它们能提供信仰？”
答案显然是不能。
它们的没有人类那样的智慧，只具备一些最简单的、和生存有关的本能和思维。
“是人。”
习惯性抿了下唇，他将自己的答案补充得更准确了一点，“现在大地上最多的智慧生物，是人。”
塔纳托斯没有去过多少人类的城邦，更不曾参加阿尔忒弥斯描述中的部分热闹到连森林都会惊动的庆典。
但这是一个不用亲眼所见就能够轻松得出结论的问题。
人类远比神容易产生后代，而且，根本不需要长时间的积蓄，很快就能生下新的孩子。
而且那些孩子成熟的速度也很快，很快就会像他们的父母那样，再去孕育属于自己的下一代。
塔纳托斯判断，只要不发生宙斯之前弄出的洪水、还有提丰那种程度的，几乎是毁灭性的意外，人类的数量只可能越来越多——冥界现在正式居民的数量完全能从旁佐证。
不出意外，人类的信仰，准确地说，是他们信仰能够带来的力量，同样也会越来越庞大。
神未必如同他们的某些行动那样看得起人类，但神无疑需要这种力量。
他莫名觉得有点吃亏。
因为阿尔忒弥斯的信仰好像没有奥林匹斯山的其他主神多，更无法像其他的一些神那样利用自己的子嗣，也很表里如一地不亲近人类。
她的那些劣势，都是宙斯的优势。
——还好，他已经决定由自己去杀宙斯了。
“你不久前还和倪克斯谈到过。”塔尔塔洛斯毫不避讳，“关于神王，还有盖亚。”
“比起我的原本的结论，倪克斯的判断，你的推测应该更接近所谓的事实。”
“世界自己意识回应了盖亚的愿望，所以，才有了神王的出现。”深渊之主淡淡开口，“但是因为公平，已经是初始神的盖亚无法成为神王。”
“神王的存在，对世界的发展有利，所以才有神王。”
他这么说。
当然，这并非塔尔塔洛斯自己的观点，他只是复述，“神和这个世界相互造就。”
塔纳托斯点头。
“——所以，它为什么不会回应人？”
深渊之主无所谓地开口，“难道神和人有任何不同？”
塔纳托斯下意识想要反驳他一些再明显不过的区别，对上深渊之主的不定的眸光，又愣住了。
塔尔塔洛斯眼中满是冰冷的讥讽。
“形态，还有智慧。”
答案是没有。
在这方面，人类只是远逊于神，不是和神不同。
少年沉默下来，缓慢、凝重地摇了下头。
他之前只是陷入了盲区。
在沙利叶的固有观念里，人信仰神理所当然。
所以，即便之前早就已经知道这个世界同样拥有信仰，并且得出了人的信仰能够神带来力量的结论，他也没有追根究底。
现在已经反应过来了。
“......人类的数量，要比神多得多。”
想通关窍，他几乎瞬间将所有的线索联系到了一起，“所以，他们的信仰产生的力量，本质上，是一种......反馈。”
“来自这个世界的意识的反馈，它落到了神的身上。”
塔纳托斯稳住心绪，“和盖亚当初想要一个能统治诸神的众神之王，很像。”
人信仰神，凝聚出一股类似的意志，被世界接收。
世界认为这有利，所以，被信仰的神会变强。
如此，形成一种循环。
其他神对世界的认识或许不会如同初始神那么深刻，上升到规则，上升到世界的层面。
但他们会意识到这样的循环，而且，是早就意识到了，并从其中获利。
“继续。”塔尔塔洛斯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我......”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淡一点，“可是，塔尔塔洛斯老师......”
那是一个，荒唐，荒谬的结论。
“说。”
塔尔塔洛斯加重了语气。
塔纳托斯不然能具体描述此刻的心情，它并非惊涛骇浪，却也和平静没有任何的关联，“......这种信仰之所以会产生力量，是因为人类才是它现在偏向的。”
世界意识判断，人类的存在对世界发展有利。
世界对人类的愿望同样有所回应，就像它曾经实现了盖亚的想法那样。
回到原本的问题。
人为什么会信仰神，建立一座又一座神庙？
——因为神给人庇护。
源于信仰那股力量与其说是让神变强。
倒不如说，是让人能够更好地在庇护下发展，生存。
“世界正逐渐，不再眷顾神......？”
他不能确定，“这太矛盾了。”
因为，按照这样的推测，不应该有宙斯这样的，所谓的天命的神王存在。
“哪里矛盾？”
塔尔塔洛斯又是一声讥笑，“塔纳托斯，两个同样能让你强大的机会放在面前，难道你只会争取一个？”
“这取决于它们是否冲突。”
塔纳托斯认为世界意志本身的判断就是冲突的。
“至少目前没有，人类太弱了。”
塔尔塔洛斯淡淡，“还不远到它真正在神和人之间做选择的时候，既然不冲突，为什么不能都要？”
这是一种倾向。
世界本能、趋利的，在他眼中无比可笑的倾向。
“......”
塔尔塔洛斯将之前学生留在自己这里的蝴蝶抛给他，“作为人造的神，狄俄尼索斯的特殊不在于本身。”
他由半神升神，是因为他恰巧满足了某些条件。
而刚好又有一枚，不能称之为神格的神格，没有力量属性的凝聚的神力。
所以，世界“提拔”了他。
以后或许还会有和狄俄尼索斯类似的存在出现。
或许再也不会有。
但总归是拙劣到不能再拙劣的把戏罢了。
重新被变成首饰形状的系统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抛物线，然后，稳稳落到了少年的掌心。
那枚仿造的神格同时被击碎，消散，不留下半点痕迹。
“——拿去。”
他这么说。
作者有话要说：
塔塔：（走了）
塔塔：（硬着头皮即刻回来）（强行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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