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宗人府>第八十三章 内廷秘事 01

  大洛开国初,太祖将内廷宦官依照职责划分为十二监,即司礼监、御用监、内官监、御马监、司设监、尚宝监、神宫监、尚膳监、尚衣监、印绶监、直殿监、都知监十二个不同职能的衙门。其中,因司礼监有协助天子处置政务的权责,为宦官们所向往。仁熙后,天子宋羿为了压制司礼监的权势,抬高了都知监的地位,并令心腹宦官王裕担任都知监太监。此后,司礼监与都知监并驾齐驱,成为十二监之首。其余十监,责因执掌不同,各有苦甜。

  十二监之中,有直殿监掌各殿及廊庑扫除,工作最为辛苦。大洛的内侍多自幼入宫,经过宫规礼仪教育之后,分往各宫服务。这之中有被分到直殿监的,多是性格不大机灵又没认到强大的干爹做靠山的孩子,他们操持最繁重的工作,却是升迁困难,几乎一辈子都挣扎在深宫的最底层。

  因天子久居延庆宫,便在这头设了内监直房,贵人们贴身服侍的宦官都搬了过来,甚少回到禁宫居住。除却最卑贱的杂役,这直房中住的也大多是中官中的贵人。

  几个十多岁的孩子,穿戴青衣小帽,在院子里抬水。他们是直殿监最低等的内侍,因为年龄幼小,入不得贵人宫殿,日常负责偏僻的花园廊庑,以及值房、厨房等做杂物的场所。若论职责,他们只负责洒扫值房的院子。但宫中有长幼贵贱的规矩,直殿监的内侍,时常被其他衙门平级的内侍宫女呼来喝去,这群人不爱打扫自己的房间,便差使这些孩子们一并洒扫。同样是差使直殿监的孩子,有些人客客气气,事后会给些果子,有些人却颐指气使,甚至出手打骂推搡。渐渐的,孩子们也学会了逢迎,倘若得不到好处,便只巴结些位高权重的宫人。

  年少的宦官只有十五六岁,却是头顶乌纱,身穿麒麟补服,腰间悬着一条金镶玳瑁的束带。他的眉眼清秀,却看起来文文弱弱,那金镶玳瑁的腰带松垮地悬在腰间,更显得他身子单薄。

  这少年甫一踏出房门,便有小内侍放下手中的活计,颠颠儿地跑了过来。

  “何奉御,奴婢们给您收拾屋子罢。”

  那小内侍冒冒失失的,险些撞上何怀敏的身子。何怀敏没有躲开,倒是伸手扶住了差点摔倒的孩子,神色中略有些讶异。

  他不过是六品奉御,虽有官职,在延庆宫一众太监少监面前却是不够看。他平日里生活朴素,甚少打发这些孩子们替自己做事,自然也没有小内侍上赶着给自己打扫房间。今日却奇怪得很,小孩子们看他的目光都炙热了许多。何怀敏略略思索,便清楚了此中关窍。原是陛下无子,近年来又生起了过继宗室子的打算,自己服侍的主子景晔皇子刚刚封了郡王,如今宫中上下都将郡王当作了未来的储君,便认为他这位伴读日后很有可能入主司礼监或是都知监。

  何怀敏虽重宫规,却并不死板。他没有拒绝孩子们的好意,他开了房门,用帕子包了些花生干过给孩子们吃。

  小孩子们心思单纯,并不觉得他这礼薄,反倒不舍地推拒:“举手之劳,怎好拿奉御的东西。”

  “一点零嘴,值不几个钱,你们若是连这也不要,那我也不好意思让你们帮我扫屋子了。”何怀敏道。

  何怀敏的房间纤尘不染,小内侍们讨了差事,反倒没什么实际事情可做,不禁面面相觑,开始觉得怀中的干果烫手起来。

  “奉御的靴子脏了,奴婢帮您掸掸罢。”

  何怀敏抬眼去看,见是墙角放了一双脏靴子,他前日里在花园中踩了泥,尚未将靴子刷干净。如今污泥已然干涸,小内侍得了奉御的首肯,半跪下身子清理鞋底的泥块。

  “咱们帮奉御擦地板。”其他几个孩子也忙活起来。

  何怀敏坐在门前,问先前那内侍:“你叫什么名字?”

  小内侍放下靴子,恭敬地回答:“奴婢周临保。”

  “周临保,”何怀敏略一沉吟,随即想了起来,“内书房甄选的时候,我见过你的字,写得不错。怎么竟分到了直殿监,内书房落选了么?”

  临保目光黯然,手指无意捏住了靴口的布料:“本是挑了奴婢的,但奴婢是罪臣之子,不配在内书堂读书。”

  何怀敏也没料到竟是这样的原因,这宫里多数内侍都是罪人之后,充官后入宫为奴。但净了身,便是皇家奴仆,从前在宫外的身份再不被提及,自然也包括罪责。何怀敏本人非官没入宫,但他是战俘的后人,自然清楚其中门道。像临保这样的情况,定然是家中亲长犯了重罪,联系到他姓周,何怀敏便猜出他是谁人之子。

  “别难过,”何怀敏拍了拍临保的肩,“虽然我们没法子改变出身,如今又被净身困在深宫,但日后的路仍然有的选。你既习过字,想来在家的时候底子打得不错,虽入不得内书堂,但宫规并不拘束你自行学习。日后你读书写字,有不懂的或是找不到的书可以来寻我,我虽没什么学问,但一定勉励帮你。只要你自己努力,将来定有机会离开直殿监。”

  临保点了点头,目光仍有些懵懂。他收回思绪,打算继续清理靴子,却瞧见靴口处赫然印了一个黑黑的拇指纹。“啊……这……”临保当即跪了下来,“奴婢该死!”

  何怀敏忙扯住他的胳膊,将人拉了起来。“怎的动不动就跪,我也不过是个奴婢罢了。”见临保的长睫毛呼扇呼扇的,竟呼扇出几颗晶莹的水珠子,何怀敏忙放开人,抬起手指为他拭泪:“别哭别哭,洗洗就干净了,不打紧的。”

  临保眨巴几下眼睛,眼睛微微干爽了些,见奉御仍捧着自己的脸,忽然觉出赧然。他自小娇生惯养,入宫之后活计做得不好,时常犯错。因担忧受罚,犯错后的害怕已经成了本能,不自觉地掉起了眼泪。

  何怀敏看出了他的境况,开口问:“你时常受罚么?”

  临保点点头。

  “想要少受罚,便谨言慎行、做事小心,”何怀敏道,“还有,以后再出错,便诚恳认错,不要落泪。你如今年龄还小,等过两年长高一些,被贵人瞧见你哭,反倒更加不喜欢。”

  夜里,临保与临恩铺好被子,肩并肩躺在大通铺上。

  临恩兴奋得睡不着觉,仍旧喋喋不休:“何奉御竟然答应教你读书,可是天大的造化呀!你看他比咱们也只大了两三岁,却在郡王身边伴读好些年头了,听说从前也是做杂役的,就因为读书好,如今已经是六品奉御。在这直殿监里,你便是将大殿的地板擦成镜子,这辈子也没有出头的指望。但倘若你哪天提一句诗或是写一行字,只要入了贵人的眼,那前途便不可限量。到时候,可别忘了兄弟我啊……”

  临保呆呆盯着屋顶,临恩的话在他两耳间一入一出。他心底胆怯得很,自知已有一年没握过笔了。倘若何奉御见了自己如今的字,大失所望,那可该怎么办呢。

  “听见没有,怎的不回话,”临恩拱了拱临保,“难不成你打算发达之后便不认人?”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做什么梦。”临保嘟囔。

  “没一撇你也得写出个撇来,”临恩道,“你看看你,细皮嫩肉的,便不是个干活的人。除了动笔杆子,你还能干什么?”

  不出几日,临保便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何怀敏很忙,并没有时间亲自督促临保读书,并且他本也不是这般打算。临保收到了何奉御差人送来的笔墨书籍,每有闲暇便用功,几个月后再次见到何怀敏的时候,他又有一手好字了。

  冰雪开化后,延庆宫的宫人们都裁了新衣。临保换下已然短小的旧衣,站在门前比量,转身一瞧,果然长高了不少。他用指甲刻下痕迹,见下方两寸出也有一道新痕,他记得临恩昨晚悄悄比划过,心下不禁窃喜。

  随着年纪的增长,临保的工作也有了调整,从打扫直房变成了打扫园子。延庆宫内外园林共有五处,因这些地方常有贵人驾临,直殿监洒扫之时都打起万分小心。此时初春方至,园子中的水景需要重新注水,再放入过冬的大金鱼。临保这几日也忙了起来,他要赶在放水之前,将池底和石头都刷洗得干干净净。

  这可不是什么好做的差事,管事的宦官严苛,要求将石缝都刷洗干净。净身后的小内侍没什么力气,有些石头块头很大,需得他们好些人合力才得将其翻转过来。

  管事的调来的水车,临保和临恩扯着皮管子爬上了假山,开动机活,向下冲洗山石。下头的小内侍都脱去外衫,又摘掉帽子,就着上方留下的水流刷洗。不过多久,便连中衣都浸湿了。他们年纪尚小,也不觉得寒冷,反倒是看同伴们泥猴一般的模样颇为有趣。待到水积得多了,竟打起水仗来。上头的临恩瞧着有趣,自临保手中抢过了水枪对着下方同伴的脸冲了下去。

  “吵什么吵,住手,都住手!”尖利的叫喊声打断了嬉戏,小内侍们转头一看,见是直殿监的少监来了,当即吓得屁滚尿流。

  “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这里大喊大叫,郡王爷就在隔壁读书,你们是活腻歪了还玩起水来,水车是给你们玩的么!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一群奴婢,竟敢在这花园子里嬉戏吵闹……”

  少监骂得累了,便罚小太监们在园子里跪着。临恩灰溜溜地爬下假山,临保虽没随着闹事,却也不好特立独行,犹豫着也要下去罚跪。那少监却是眼尖,开口叫住了临保几人:“没参与的继续干活,还想偷懒怎么的?”

  无奈,临保只得继续操持水车。他本也不想受罚,只是担心逃脱惩罚后会被孤立。如今偌大的工程只他们几个人来做,也是颇为辛苦,想来回去后也不会被同伴埋怨了。

  与游赏园林的贵人不同,临保并没有呆在山顶的凉亭中,而是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清水将石头冲洗得滑腻,临保一时分心,脚下竟打了个滑,自山顶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