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宗人府>第七十六章 病症

  太医为宋羿施针后,寝殿内又燃起了浓重的安神香。朱启佑坐在寝殿外头,唤王裕去取天子的医案来看。不知王裕是否得过天子的吩咐,他并没有避开朱启佑,反将天子这段日子以来的病症详细告知。

  “究竟是什么原因发病,明明我走之前还好好的!”

  “奴婢也不知,太医也诊不出病因。”王裕见朱启佑放下医案,便将文书收好,“院判大人查阅了历代陛下的医案,据说都得过这样的病,反观外藩宗室,倒是康健许多。院判大人推断,许是宫室营建的问题。”

  “这话,可同陛下说过?”朱启佑问。

  “说过,但陛下似乎并不大相信。”将医案递给小太监,王裕对着朱启佑行了一礼,“将军劝劝陛下,移宫罢。太医说过几次,奴婢们也谏言过几句,陛下并不听。天子威势重,奴婢们不好再多说什么,如今的情形,也只有将军能多劝几句。”

  “我知道了,我会找机会同陛下提。”朱启佑问:“陛下今晚可还会醒?”

  “应当会醒,”王裕答道,“虽用了安神香,但陛下一向浅眠,今日睡得这般早,想来三更前后要醒一次。”

  “叫人来服侍我梳洗,我好去陪伴陛下。”朱启佑站起身,向屏风后面走,“吩咐小厨房备些吃食,陛下没用晚膳,夜里若醒了怕是会饿。”

  “奴婢知道了。”

  朱启佑沐浴过后,简单用了些粥食,便爬上了天子的床榻。寝殿内的灯烛熄得一盏不剩,朱启佑夜视甚好,仍能瞧清宋羿清俊的面容。

  比照从前,成年的宋羿脸蛋瘦了不少,寝衣之下可以瞧见凸立的锁骨。再向下,前两夜朱启佑已然探过,同样能够摸到膈人的骨头。朱启佑同宋羿自小相识,犹记得当初玉雪可人的小宗人令。倘若皇权在握使人满足,宋羿的笑容却愈发少了,而是日渐威势、喜怒无形;倘若皇权使人形销骨立,朱启佑便想不通他们追寻此物是为了什么。

  朱启佑抬起右手去探宋羿的锁骨,又在一寸之处停了下来。比起无理取闹地乱发脾气,稳重隐忍的宋羿更让人心疼。

  朱启佑心中暗下决定:“我日后要宠着他一些。”

  宋羿睡得不甚安稳,梦里仍紧蹙着眉头,也许仍在忧心国事。

  朱启佑将两只搭在宋羿的眉心,向外抚开他紧皱的眉头。睡梦中的宋羿感知到身侧的人,竟也伸出手,握住了朱启佑的手腕。

  朱启佑顺势侧躺在宋羿身侧,任由安神香的气息环绕,渐渐合上了眼皮。

  朱启佑醒来的时候,宋羿已然不在身边。他伸手探了探,被褥也早凉了下来,那人应当早便起了。眼见外面日上三竿,朱启佑懊恼地拍了拍额头,他昨夜信誓旦旦要照顾宋羿,自己却不争气地睡死过去。

  有小内侍在一旁候着,见朱启佑醒了,便端水盆来侍候他梳洗。

  “陛下呢?”朱启佑问他。

  “回朱大人,陛下在前头批折子。陛下给大人留了早饭,奴婢放在灶上温着,大人现下可要用?”

  “前殿除了陛下,可还有旁人?”朱启佑问。

  “并无旁人。”

  “成,那你将早饭送到前面来,我去看看陛下。”朱启佑道。

  宋羿这日罕见地没有穿黄,反穿了件宽松的细葛道袍。头上乌发也未束,只在发尾松松系了一根带子。

  “还不舒服么?”

  “还成,”宋羿用朱笔写下批文,“昨晚睡得很好,还要谢谢你叫人给朕做的饭。”

  朱启佑走近案前,没有说话。宋羿半晌没得到回应,方才抬起头去看朱启佑:“真的没事了。朕不过是突然想通,既然殿内没有外臣,便也不必时刻衣冠严谨,偶尔也要给自己放松些。”

  “昨晚醒了?”朱启佑懊恼地问,“我睡得和死人一般,竟什么也不知道。”

  宋羿听他这话却笑了:“太医院的安神香很厉害,往常只要燃上这香,值守的太监们都得到殿外守着,否则定然熏得晕过去。你现下能醒,已然不错了。”

  “已经这般严重了?”朱启佑忧心忡忡,并没有接宋羿的玩笑。

  这时小内侍端了早膳来,为朱启佑布好了菜。宋羿略抬了一下手,示意朱启佑先吃过早饭再说。

  朱启佑喝了两碗粥,吃了两个素包子、一碟水晶饺子,只觉得半饱。他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只因头一日见过宋羿发病,又得了王裕的提醒,便忍不住对宋羿开口。

  “我听闻,院判建议你另择宫室?”

  朱启佑问得小心翼翼,因他没见过先前的情形,判断不出宋羿对此是否厌烦。他如今对待宋羿紧张得很,生怕有那句话惹到病人不快。

  出乎意料地,宋羿对此却很平和。他合上了奏疏,对朱启佑扬了扬嘴角:“是王裕叫你来劝朕的罢,他倒是机灵了一回。”

  朱启佑并不想他因此责罚王裕,便道:“他也是关心你,我自己也想知道。”

  批了许久的折子,宋羿的肩膀有些僵,他放下朱笔,以手按住肩膀活动了几圈,向后靠坐在龙座上。“你可曾听过一个传言:我宋氏历代天子多短寿,且病痛缠身,是因为得位不正。我们的生气,压不住乾清宫的龙气。毕竟,这乾清宫自前朝起便存在了。也有道理,这禁宫内住着数千人,怎的只有宋家人短命。你看看你,也在宫中住了十多年,不就健康得很。”

  朱启佑坐直了身子:“你听这种胡言乱语……”

  “朕也不是顺位继承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宋羿合上眼睛,“朕瞒着病情,是因为若病情为人所知,流言定起。那个杨氏女还没捉到,坊间有生了关于杨思勖的传闻,多事之秋啊。”

  “她也未必能掀起什么风浪,你不要太过忧虑了。”朱启佑丢开筷子,起身站到御座之后,轻轻按压宋羿的后脑。“也可以找个旁的理由离宫,你的身体最为要紧。”

  宋羿将头向后仰,又道:“宫室不宜只是猜测,一个太医作风水论断,朕也不能完全相信。延庆宫虽为潜邸,从前王府的人却少,许多宫室空置多年。如今朕是天子,若是移宫,除却日常起居,前朝议政要占用不少地方,后宫妃嫔也需得一同迁过去,还有宫女、太监、护卫,他们的值房寝房都要收拾出来。这样一折腾下来,又是不小的开销。朕不能因为一个猜测,便如此兴师动众。”

  朱启佑的手指使着柔劲,自后脑揉至太阳。“那若是去延庆宫小住几日呢,便说是避暑。倘若病情有所好转,便不是猜测了。”

  你别急,宋羿抬起手,抓住朱启佑的手摇了摇:“这事从前微言道人也说过,朕已经差人去请他了,他是此中行家,待他到了禁宫,再看他怎么说。”

  “那微言竟是你的人!”朱启佑后知后觉地吃惊起来。

  微言道人入宫的时候,正赶上宋羿的状态不错。恰逢朱启佑在禁军当值,宋羿捧着一本论语,正在解答嘉蕙县君的问题。

  “你有此问,便是没读透‘礼’,”宋羿摸了摸小儿的头,“你可知晓什么是‘礼’?”

  小儿凝眉思考片刻,认真地回答:“礼是道德、是规矩、是仪式,《诗》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礼’是每个人都应当遵守的制度。”小姑娘说罢,眼巴巴地望着天子,想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正确。

  宋羿对他温和地笑了笑:“你既然能说出‘礼’,那女主中馈、女不干政便是‘礼’的要求。孔夫子并非以为太姒的作为无用,只因太姒所为乃权宜之计,并不合乎‘礼’,不宜提倡,便不作褒奖。”

  小姑娘的眉头却皱得更深:“那为什么‘礼’要求女主中馈,而非男主中馈,亦或是夫妻二人商量着谁主中馈呢?”

  宋羿正待答言,王永福便在这时入内通报,说微言到了。宋羿微微颔首,王永福便叫了进。宋羿也站起身,牵着小儿的手向外迎了两步,以示对老神仙的尊敬。

  “你问的问题并不难,朕可以给你答案。”宋羿对小儿说,“但悉知真相对你并无益处,说不定反倒令你痛苦。”

  “为什么?”小姑娘疑惑地仰起头。

  “因为朕是天子,朕的所思所想均由天子的角度出发。你听了朕的话,想事情站在了朕的立场,你却不是天子。”宋羿叹了口气,“从前朕一味宠你,如今却不知让你与景晔一同读书是对是错。”

  “这姑娘灵秀可人,不似池中之物。”微言道人这时走了进来,对着宋羿行了个礼。宋羿忙伸手止住,不叫这老人瑞屈膝。

  “贫道略懂一些相术,这小姑娘不是禁宫之人,留不住的。陛下顺其自然,倒不必刻意将她当作闺阁女子教养。”

  宋羿本不迷信相术,但听得微言的话,也知晓不宜矫枉过正。既然孩子还小,不如顺其自然,日后再看。他拍了拍小儿的头,温言道:“朕与道人爷爷有事要谈,嘉蕙乖,先出去玩罢。”

  小儿听话地行了告退。

  小姑娘离开,后乾清宫内再无旁人。微言凝重了面容,白色的胡子眉毛看起来更加肃穆。“陛下,贫道这一路走来,已然将宫室探查一番。这乾清宫营建犯了大忌,若想长久,要么封宫别住、要么夷平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