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宗人府>第六十八章 教化

  孩子们闻声回头,见是天子,纷纷跪下给宋羿问安。

  宋羿道了免礼,抬起右臂,小儿便自觉地跑跳过来牵住他的手。

  没理会宋景晔的惴惴不安,宋羿先去看那小内侍。只见那孩子趴跪在地上,两手攥拳,背脊僵硬地紧绷着。宋羿走近了些,龙靴闯入小内侍眼中。那孩子便将头压得更低,脑后披散的头发垂落,露出一截白净的脖子。

  “怎么回事?”宋羿抬眼问讲官。

  “回禀陛下,”讲官躬身回答,“这小内侍搬运的时候不小心,将您赏赐给皇孙的书具碰坏了。”

  宋羿方才听了几句,已经明白事情始末,闻言也不表态,又去看宋景晔。宋景晔却也在偷偷看他,骤然被抓包,他慌乱地压低了头。

  “孙儿有过,没有看管好皇叔祖赏赐的物品。”宋景晔哑着嗓子道。

  “你是皇孙,本也没有看管物品的职责。”宋羿淡淡道,见宋景晔仍低着头,心中不快,“你既惶恐,那便说说,这小内侍该当如何处置?”

  “损毁御赐之物,是对天子不敬。”宋景晔的话音无甚底气,两手捏紧了身侧衣摆,“依照太祖定下的宫规,应当……杖毙。”

  那小内侍紧绷的脊背开始发抖,照应着宋景晔同样颤抖的话音。小儿本还扶着宋羿的胳膊,闻言猛地撒开两手,大喊:“陛下不要!”

  宋羿原本绷着一张脸,却也不想吓到这个小姑娘,于是放缓了神色问她:“怎么,嘉蕙识得他?”

  朱启佑立功后,宋羿借机给小儿封了县君,嘉蕙是她的封号。

  “识得,”小儿道,“他在书房当差,我们每日上学都能碰见。”

  “这孩子不是景晔的人?”宋羿问。

  讲官连忙回道:“回禀陛下,这孩子是臣在内书房挑过来,服侍皇孙和公子小姐们读书的。”

  “既如此,学堂的伴读怎么做起了贴身内侍的工作?”

  宋羿问完,抬眼去瞧宋景晔,见他也是糊里糊涂,全然不知事情始末。他在心中叹了口气,低头看那小内侍:“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内侍许是吓傻了,并没意识到天子问的是自己。倒是小儿走过去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喂,小公公,陛下问你话呢!你叫什么名字?”

  小儿力气极大,将那小内侍拍得肩膀一抖。

  “奴婢,何怀敏。”

  “怀敏,抬起头看着朕,”宋羿道,“你自己说说是怎么回事。”

  “回禀陛下,早些时候,服侍皇孙殿下的松子吃坏了肚子,便央求奴婢帮他给殿下送书具。奴婢一路小心着,不想半路有人疾行而过,撞了奴婢一下。奴婢尽力使得身子落地,将书匣抱在怀里,不曾想还是将玉石摔坏了。书具损毁,是奴婢的过失,请陛下责罚。”

  这小内侍闯下大祸,心里明明害怕得紧,却仍旧口齿清晰、叙述得体。宋羿本觉得他不错,又听到最后他没有为自己求情,更加高看一眼。

  “你可瞧清了,撞你的是什么人?”宋羿问。

  怀敏摇了摇头:“奴婢当时只顾着保护书匣,等到奴婢的身子稳了,早瞧不见那人影子。”

  “禁宫之内,哪有人敢疾行,”宋景晔忽然开口,“无凭无据,安之不是你的推托之词!”

  “奴婢没有说谎……”怀敏垂下眸子,有些难过。

  宋景晔不等他将话说完,抢白道:“皇叔祖,孙儿以为就是这奴才说谎。他损毁御赐之物,不仅不认罪,还有意推脱,实在过分!”

  宋羿神色淡淡,盯着宋景晔瞧了半晌,直瞧得他冷静下来低了头。

  “你的意思,还是要将他处死么?”

  宋景晔将发抖的手背到身后,咬了咬牙:“孙儿以为,宫规不可违……但他年纪尚小,或可以,可以……”

  “可以什么?”

  “他若是有放不下的家人朋友,孙儿可从月例中拨些银钱送出宫,让他们安稳度日。”宋景晔才七岁的年纪,且从没处决过宫人,说出这话也很勉强,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宋羿在心中冷笑,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心中庆幸更多一些。宋羿也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冷血,因为他首先想到的是还好这不是自己的孩子。

  小儿本想继续求情,却不待她扯住天子衣袖撒娇,先被对方的表情吓了一跳。她想了想,最终直挺挺地跪在了怀敏身侧。“陛下,是我撞的他,您连我一块儿杀了罢!”

  宋羿叹了口气,心道这乱局也的确可以收场了,小孩子的小心思竟也同朝臣一般,好没意思。

  “嘉蕙,说谎不好。”面对小儿,他的语气仍然温柔,细心之人却能听出他失了耐性。

  “我没有……”

  “县主说谎,陛下不要信她!”不待小儿说完,怀敏抢着开口,“奴婢虽没瞧清那人面容,但他穿着小火者的青衣,绝不是县主!”

  “这可是你脱罪的唯一机会。”宋羿道。

  “县君高义,不忍看奴婢死。”怀敏哽咽着说,“但奴婢犯了过,该当死罪,本没有害旁人一同受过的道理。奴婢在内书房随先生读过几句书,虽不配为君子,却也不愿成为小人。”

  宋羿竟是笑了:“你也的确做不成君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句话你可曾学过?”

  “学过。”怀敏道。

  “怀敏,你真是半点不机灵,对不起给你起名字的人。”宋羿笑道。

  怀敏愣住了,抬眼去瞧天子,又忽地意识到此举不敬,忙低下头。

  “托你办事的如松,可是你的至交?”宋羿问他。

  怀敏摇了摇头:“奴婢与如松仅见过几面,并不熟识。”

  宋羿乏了,头脑又现眩晕。王裕见势不对,凑过来扶他的胳膊,被挥手赶开。

  “你去查查这个如松怎么回事,别冤枉了人。”宋羿吩咐他,转头又看那讲官:“今日同朕说过话的几个,每人罚抄《论语》十遍,写好了送来乾清宫给朕。”

  直至天子起驾离开,怀敏仍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天子的背影。他入宫的时日尚浅,这一日过得最是惊心动魄,他才发觉自己有好些事都不懂。

  宋羿一走,小儿便撑着膝盖跳了起来。宋景晔巴巴地伸手过来扶她,被他嫌弃地避了开。不过是跪了下,又不是起不来,要人搀扶做什么。小儿没工夫理会皇孙的矫情,自然也不再管身边跪着的何怀敏。

  “你什么意思?”宋景晔不快到了极点,但小儿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并不想与她撕破脸。

  “没什么意思,”小儿转过头,对着他做了个鬼脸,“烦你,不想和你玩了!”

  回到乾清宫后,宋羿召了太医来行针。他的病症不算严重,但时时发作,没有见好的趋势。

  “禁宫干热,陛下若是不愿去北海,或可去延庆宫避暑。”太医也忍不住对宋羿建议。

  “再说罢。”宋羿不置可否。

  太医走后,寝殿内燃起了安神香。因为宋羿年纪尚轻,太医也不敢给他开太大的剂量。宋羿和衣卧床,这一觉睡得也不甚安稳,脑中梦境频繁。梦里有朱启佑,宋羿想瞧瞧他如今的情形,却如何也看不清脸。大概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宋羿想着该起了,却又经历了鬼压床,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如此折腾了许久,宋羿觉着自己睡了一宿,大概连上朝都晚了,王裕才轻轻地推醒了他。

  王裕挂起床帐,躬身过来要搀扶宋羿起身。宋羿却生了起床气,一巴掌拍开了太监的手。

  “不是叫你一个时辰便叫朕么,怎么拖了这么久?”宋羿不悦道。

  “刚好一个时辰,奴婢记着数呢。”王裕道。

  宋羿瞥了他一眼,蹙起眉,也没再说什么。短短一个时辰,他倒好像睡了一整日,浑身都不舒服。

  王裕察言观色,将宋羿扶了起来:“陛下睡得不好?头可还疼?”

  “倒是不疼,昏昏沉沉的。”宋羿在内侍的服侍下穿上鞋,“把窗子打开罢。”

  宋羿靠窗坐下,扯了本折子拿在手中,又想起睡前吩咐王裕的事。

  “景晔身边那个……”

  “如松。”王裕提醒。

  “对,如松。”宋羿道,“查清楚了?”

  “是,奴婢差人将如松带回来问话,便是他将那套书具摔坏的,又栽赃给何怀敏。”王裕熄了香炉,吩咐着摆上晚膳。两人一问一答,都没将那坏了规矩的如松放在心上。

  王裕盯着摆膳,见宋羿半晌没有后话,又问:“给小殿下安排新的侍从,陛下可要看看?”

  “与朕何干?”宋羿将折子丢回书案,“叫他养母自己选,别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来问朕。”

  王裕揣摩着宋羿的意思,似是放弃了宋景晔,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可惜。他没有多话,恰好晚膳已然摆好了,他便侍立一旁服侍起天子用膳。

  这两年来,宋羿的脾气愈发不好,连王裕这种从小跟随在身边的人也多加了几分小心。眼见着北征大军就要回来了,日后有朱启佑伴随身侧,说不定天子的脾气能稍微改善些许,他们这些服侍的人也好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