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宗人府>第六十七章 三年

  如宋羿所料,北关这一仗打了整整三年。

  两人在最浓情蜜意的时候分离,独处的时候,宋羿时常思念朱启佑。好在朝中事务繁杂,留给天子的空闲少得可怜,才得以减少一些思念。但这并不能让宋羿好过多少,每至夜深人静,孤枕难眠的痛苦更难与人分说。

  朱启佑离开后的第一年,禁宫的夏日酷暑难耐,宋羿得了眩晕之症。皇后建议移驾北海避暑,宋羿忧心边关战事,没能成行。

  他在宫中辟了间学堂,召集一些适龄的宗室子女一同开蒙,小儿得以以伴读身份常住宫中。闲暇的时候,他便去看孩子们读书,借此机会探望小儿。小姑娘上学的时候目不斜视,并没有发觉皇帝的关注。倒是宋景晔时年五岁,因自小没有母亲活的战战兢兢,每次被宋羿查问功课都紧张异常。

  边关的战事并不顺利,倒是朱启佑凭借鹰队立了小功,算作忧思之余的惊喜。

  偶尔有宋景时递回来的折子,夹带着某人的私信。信中总少不得婆婆妈妈的肉麻话,同那人往常的作风判若两人。想来是得了妹妹的照顾,朱启佑不缺笔墨,信件篇幅总是很长,不仅写给宋羿,还附带对女儿的问候。每到这时,宋羿便将小儿召来乾清宫,将小姑娘抱在怀里的亲口读给她听。

  回信之时,宋羿却词穷了,落笔寥寥数字,又不满意地毁去。花费半日,宋羿也没能写出只言片语。最终他拔下头上的发簪,随同旨意给宋景时捎带回去。

  却不知朱启佑收到发簪之后作何感想,等宋羿再度收到回信又过了月余。这次朱启佑没有写信,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当真恼了,只寄给宋羿一个小包袱。宋羿好奇地拆开,收到一条穿过的亵裤。

  宋羿哭笑不得,却当真收下了朱启佑没皮没脸的玩笑。他心里判断朱启佑在赌气,气他没有寄回只言片语。宋羿素来严谨,说不出情话。他这次回信很长,从朝中政局说到朱启佑的家人情况,洋洋洒洒万言,好似写了一篇策论。落笔之后,宋羿见窗外的秋叶黄了。他心道这信回得不妥,也不知那人收到之后会否更添埋怨。于是他在落叶上提了两句词,夹在书信当中。

  回信刚刚寄出,朱启佑却又捎了信回来。宋羿只当是出了什么变故,拆开来看,却“噗嗤”笑了出来。原来那朱启佑盼了大半个月的回信,仅盼回一根寓意不明的簪子,果然生气。他堵着气想等宋羿来哄,又清楚皇帝陛下不解风情。如此辗转反侧了几日,终于忍耐不住,自行先寄了信回来和解。

  朱启佑离开后的第二年,两人仍借着宋景时的军报互传消息。宋羿仍保持着一贯风格,事无巨细地向远处那人汇报身边发生的一切。朱启佑的情话却渐渐少了,更多地述说边关日常。许多事,宋羿在军报上已有了解,却是冰冷的几个字描述出的结局。经由朱启佑讲述,枯燥的军情才显得跌宕起伏。

  对于遭遇的危险,朱启佑从不隐瞒。分开的时间太久,他心中终究缺乏安全感,想靠博得同情来维系与宋羿的情谊。宋羿看过信后却显焦灼,他不能将朱启佑从边关召回来,最后只给边关拨了好些珍贵的伤药。

  宋羿的身体愈发不好,成年后暴露出许多宋氏的家族疾病,在朝政上开始力不从心。

  顾氏被清理后,宋羿收拢皇权,极大地削弱了内阁的权力。他为政勤勉,却也应付不来繁杂的事务,心力交瘁之下,他开始考虑任用宦官。考虑到前朝宦官乱政,他这个想法没有马上实践,而是找来荀宽一同商议。荀宽虽为首辅,代表了士人的利益,却并不排斥宦官在简单的文书工作上为天子分忧。

  “宦官靠近天子,即便只做秘书工作,也容易影响朝政。陛下平日里同他们接触最多,即便明辨兼听,长久下来也可能受到他们的影响。”荀宽对宋羿说,“但陛下住在宫中,许多事情外臣不便,还是要依仗中官。陛下想要重整司礼监的权力,设几个文书辅助政事,也无可厚非。既如此,中官可用,但是要有制约。”

  制约宦官的方法,荀宽提出了两点:一曰教化,二曰轮替。

  宦官的教化主要通过内书堂。早在前朝,便已出现了教内侍读书的内书堂。在荀宽的倡议下,大洛新设立的内书堂同前朝不同。前朝的内书堂,除教授内侍习字之外,还开设经史等课程,旨在提高内侍的政治素养,以便于日后供职司礼监等机构为天子服务。此次新设的内书堂,则侧重于对内侍品德的培养。内侍在学习《百家姓》、《千字文》之后,掌握了读写能力,便开始修习《太祖内训》、《中官录》、《名宦传》等品德教育书籍。至于经史子集,虽不禁止内侍自学,却也不倡导,同闺训所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有相似的道理。荀宽看来,侍奉天子的宦官只需通晓文章、字迹工整即可 ,不必对朝政国事有太多见解。

  轮替则指重要位置宦官的轮替,尤其针对司礼监。宦官的职位一旦涉及朝政,无论他在任期间政绩多好,也要限制任期。荀宽建议以五年为期,司礼监宦官五年任期满,可升职至远离政务的位置荣养。

  与荀宽长谈之后,宋羿斟酌了几日,采纳了他的建议。因宋羿自小与王裕一同长大,舍不得他调职别任,便没安排他坐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在荀宽建议的基础上,宋羿将都知监的地位抬高,将王裕任命为都知监太监。

  至此,沉寂百余年的司礼监重回权力中枢,大洛王朝开启了内官的礼教时代。

  朱启佑离开后的第三年,小儿长到七岁,渐渐忘记了父亲的模样。宋羿也开始不那么经常思念朱启佑,但是每每想念,却比照从前更加热烈。

  边关频频传回捷报,朱启佑立了战功,官职升了又升。这并不是宋羿希望看到的结果,他本希望朱启佑借着北征混个军功,日后也有理由加封爵位。不曾想这个纨绔子弟在战争上面真有几分天赋,已经不被一个小小的飞翼营所容纳,竟当真在战场上一展身手。

  宋羿担心之余,也觉得与有荣焉。

  这一年,宋羿发现了皇后的秘密。皇后有一盏旧宫灯,样式十分普通,是宫人们惯常用的一种灯。这样一盏并不珍贵的灯,皇后却将其收藏得很好,视若珍宝。至于皇后同这盏灯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宋羿并不好奇,也没多做探究。他只是突然意识到皇后的难过,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对皇后抱有愧疚。

  为了防止外戚干政,宋羿的后宫中不纳朝臣宗亲之女。皇后及几位妃子都是来自民间的良家女,通过选秀入得宫中。大婚之前,宋羿仔细地调查过皇后,清楚她的品貌作为国母十分合适。宋羿重礼教,他的皇后不能干政,不能过分地帮衬娘家,甚至在宋羿对朱启佑做出承诺后她还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一入宫门,她便终生受困于禁宫之中,日复一日如同泥塑一般生活,最多在终老之后于史书上留下一个贤惠的名声。

  但皇后毕竟是个有血肉的人,宋羿看见那盏宫灯,才发觉自己对皇后的亏欠有多深。

  自从答应了朱启佑不要子嗣,宋羿便加重了对宋景晔的培养。宋景晔的生母玉昭仪为顾氏所害,宋羿为他指定了一名养母,是宣庆帝的一位无子嫔妃。这位娘娘将宋景晔照看得周到,将这个孩子当作深宫之中的慰藉。

  眼看宋景晔就要七岁了,宋羿对他多方考察,发觉他功课不错,性情也较同龄的孩子稳重。宋羿有意将他当作太子的备选,又因为心中有补偿皇后的想法,便想着要将宋景晔过到中宫名下。

  又一日散了朝,宋羿转到皇子所去看几个孩子的功课。离得老远,便听一阵吵嚷。

  学堂外头,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内侍跪在地上,几个孩子不远不近地围着看热闹。圈子内,宋景晔手里捧着块碎玉石,站在小内侍面前,要哭不哭。

  守门的内侍正待通传,被宋羿挥手制止,只听学堂内孩子们说话。

  “既是损了财物,便按照规矩打过板子,再罚俸禄便是。”讲官对那小内侍有维护之意,他挡在小内侍面前,对着宋景晔劝慰着说。“他还小,想来经过一顿板子,日后再不敢冒失了。”

  宋景晔的眉头皱得更深,瞧着对那摔碎的物件颇为心疼。“这可是御赐之物,抵了他的命也赔不起。”

  “这……”既是御赐的东西,讲官也为难起来。宋羿御下极严,新拟定的针对太监的宫规尤为严苛。那讲官初来乍到,他想保下小内侍,又不敢当真坏了宫里的规矩。

  宋羿目光一凝,瞧清地上碎裂的是玉石雕刻的笔架笔洗,已经瞧不出本来样子。他的确送了两套笔墨给景晔和小儿,当时没作细想,此时看来倒是不该送小孩子这种易碎的东西。

  宋羿正待开口,却听得有人插话。

  “已然摔碎了,你便是将他打死也没用。”开口的正是小儿,她穿了一身鹅黄,有别于宫人们一水儿的青衣,显得亭亭玉立。

  宋景晔与她一同长大,早已熟识,也并不觉得她突然开口冒犯。他摊开手,对着小儿抱怨:“你看呢,叫我怎么和皇叔祖交代,你说得倒是轻巧!”

  小儿本站得远,说话间向圈子里走了几步:“原来你是怕陛下责问。”

  “什么啊……”宋景晔拉长了脸,在人群的瞩目下显得很不自在,“本就是他犯的错。”

  小儿蹲下身子,拾起碎玉拼接几下,果然难以重聚。她撇撇嘴,抬首拉了拉宋景晔的衣角,问道:“你将他打杀了,能同陛下交代?”

  宋景晔正生她的气,本不打算理她,却不自主地顺着她的话想到了宋羿,丧气地垮下肩膀:“不能,这可如何是好……”

  小儿嗤笑一声:“既然罚他没用,那你还纠结个什么劲儿,先回去上课罢。”

  瞧着那讲官松了口气的模样,宋羿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