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婚后每天都给相公预备着葬礼>第八十六章 信念

  夜幕降临之后,空气里依然充满了干裂炽热的绝望和蒸腾。

  议事厅中,殿辰抬起头来。

  烛火照在他的脸上,沉稳而削瘦,他盯着布防图,说道:“慕容带着新征集的民兵两千,今夜出城,囤积礌石和滚木,尽全力截断大夏的粮草军,到时候我会让人与你会合,指示你后续动作。”

  长桌旁的一名参将答道:“遵命!”

  “唰”的一声摊开地图,男人手指修长,沿着西北一带画了一条线,沉声说道:“周顺,你带弓箭手五百,若大夏来袭,以弓箭游击敌人侧翼,一旦敌人发动进攻,就立即撤离,坚决不和敌人正面相抗,明白吗?”

  年轻小将沉声应是,其实他并不是大燕的军队原班人马,而是殿辰后期招募的士兵,曾经也是北地一个有名的贼匪。

  “将军,如果可以,我还可以想办法将敌人引往沙兹漠,我熟悉地形,一旦他们踏入,保管有去无回!”

  殿辰默想了一下,说道:“见机行事吧,若是事有可为,我许你全权负责。”

  周顺一笑:“谢大人!”

  “蒋青,你带着第三队固守北城墙,我将北城头全部交给你们兄弟了,记住,整个大燕都站在你们的身后注视着你们。”

  蒋青眼神顿时一凌:“定不辜负将军的期望!”

  “此战的重点,并不在于歼灭敌人的力量,而是要通过不断的小规模袭击,扰乱敌人的士气,袭扰后方的粮草,使得敌人不得不疲于奔命,暂缓攻打安胜的时间。时间和忍耐,是我们唯一的武器,撑住,我之前已经向贝南王求援了,七日之内,粮草必到。”

  房间闷热,灯火通明。

  殿辰缓缓伸出手来,悬于胸前,语调低沉地说:“诸位,国正当危难之际,人当存忠义之心,生死存亡,尽在此一役,诸位各自珍重!”

  “将军珍重!”

  十多双手齐齐握了上来。

  门外火光熊熊,四处都是狼烟,殿辰一声令下,战士们纷纷转身踏出房门奔赴各自的战场,就此之后,也不知何人能够回转,何人能够生还。

  男人定定地看着布防图,手指抚过上方的每道沟壑,每寸土地。

  这已经是他们这群军人,最后能为大燕做的了。

  “咳咳咳——”

  突然间,男人剧烈咳嗽起来,还来不及捂住,只见一口鲜血猛从嘴中喷出。

  旁边的亲卫兵大惊,连忙上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说道:“将军,您怎么样?”

  “咳咳,咳,没事。”

  殿辰抬袖擦去嘴边血迹,靠着椅背闭上眼睛,轻声说:“我睡会儿就好了,你下去吧。”

  只是,亲卫兵看着那张苍白的脸颊,心里突然升起一丝难过和痛惜。

  他跟了殿辰四年。

  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觉得这位六皇子和他以往见过的所有贵族都不一样,虽年纪轻轻,可是他看着男人的眼睛,却丝毫感觉不到年轻人身上的那种浮躁和浅薄。

  男人好像见过了太多,经历了太多,于是变得淡定自若,又深沉如海,让人看也看不透。

  他在想,这位将军,一定是吃过很多苦的,不然怎么会拥有这样一双眼睛呢?

  可这段时间,他看到了那么多,他看到了他的消沉,看到了他的沉默。

  前路迷茫,男人却不能将这些情绪表达出来,他是大燕的六皇子,是这里所有人的支撑,如果连他都倒下了,其他人又该如何坚持下去?

  他们绝望之时还可以依赖他,但他又该去依赖谁呢……

  想到这里,亲卫兵心间忽然升起一股勇气,迫使他忽然跪下,哽咽道:“将军,城内药品已经完全告罄了,您再不用药,很快就会撑不住的,拓臻王就在百里处,求您服个软吧,求您了……”

  服软吗……

  殿辰和大夏打了多久,南肃就冷眼旁观了多久。

  在死亡的气息狂风骤雨一般席卷整个战场之时,那位拓臻王只是静静地带兵驻扎在不远处,夏国和临丹似乎都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反倒更加凌厉地攻打安胜。

  而这时,南肃只是每日骑着马慢悠悠地过来观看战事,仅此而已。

  殿辰缓缓吸了口气,突然重新站起来。

  亲卫兵心中大喜,跑上前来,急切地问道:“将军要上哪去?”

  殿辰默默看了他一眼,忽然轻声说道:“我回家一趟,我想回家一趟。”

  “报——”

  一名士兵忽地冲到殿辰身前,神色慌张,颤声通报:“将军,内地如今四处起义,贝南王护送军需物资的队伍在南岭被截走了,万担粮食被洗劫一空……”

  “报!夏国有异动了!”

  另一名士兵急忙冲进来,拱手道:“将军,如何布防?”

  他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殿辰。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眼前的这位年轻将军带了他们击退了无数次敌人的攻击,在人数巨大的差距下,他们顽强地守住了这座城池,他们都相信他还有办法。

  可是,听到粮草被劫走的那一瞬间,男人仿佛就入定了。

  良久,他的目光从回家的方向收了回来,说道:“该布置的都布置了,剩下的就交给老天吧,传我令,迎敌。”

  然而,没人想到,比夏兵先来的却是青渊的军队。

  “六皇子,我们王爷问您考虑好了吗?”

  殿辰走出议事厅时,城墙外忽然有千人一起齐声高喊,惊天动地,令众人顿时紧张得捏紧了刀剑。

  “六皇子,我们王爷问您考虑好了吗?”

  “六皇子——”

  殿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一声声六皇子飘于上空,从城西传了进来,也隐隐传进了顾桥的宅院。

  他恍若未闻,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掌心轻抚着腹部,看着正在地毯上玩耍的宝宝。

  院外有喧哗声传来,他回神,拉开门一看,原来是那个叫星星的小姑娘又偷偷来了,却被平顺逮了个现行。

  平顺这些日子没少担惊受怕,火气也找不到地方撒,这就拽着小姑娘的胳膊,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你究竟从哪里钻进来的,老实说!”

  “平顺,让她过来吧。”

  小女孩眼睛红红的,听到顾桥的声音,顿时一瘪嘴,泪珠子噼里啪啦的掉,呜呜声好像小兽一样,就向着顾桥跑来。

  这时,宝宝也发现了小女孩,连忙开心地跑过来,说:“星星,你来啦。”

  近来小女孩经常来府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孩子就偷偷地玩在一起了。

  顾桥虽可怜这小女孩,却也知道此时自己不能给殿辰添任何一丝麻烦,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凭小女孩进来,再给她些照料。

  可是,平顺却连忙将宝宝拦住,说道:“哎呀,小殿下,您不能跟她玩,她身上有虱子。”

  “可她是我的好盆友!”宝宝昂着脑袋,一张白嫩小脸很是严肃,挺起了小胸脯,义正言辞的说道:“我们最近都在一起玩!”

  “小殿下……”

  小女孩试图向宝宝靠近,可又不敢。她脑袋越发的低了,小小年纪,似乎也知道自己钻狗洞的所为不太光彩。

  顾桥长吁一口气,伸手将小女孩揽到怀里,叹息问:“饿吗?”

  小女孩忙不迭地点头。

  “平顺,给她些吃的。”

  “皇妃……”

  “我知道,你先给她些吃的。”

  平顺咬了咬嘴巴,委屈地退了下去。

  饭厅里,小女孩吃完后,顾桥又由着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儿。

  宝宝很是喜欢她,还把自己的风车借她转了一会儿。

  离别时分,小女孩把风车还给宝宝,然后对顾桥笑道:“哥哥,我走了,我明天再来。”

  她刚转身,顾桥突然一把拉住她,回头拿了一把小小的匕首,交到她的手中,说道:“星星,若是有事,就来找哥哥,那个洞口哥哥不会封的,知道吗?”

  孩子顿时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点点头,随即就走了出去。

  外面的风很大,她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就跑掉了,顾桥站起身来,只见孩子走了好远还不忘回头对着他招手。

  黑暗中,顾桥看不到她的脸,只能感觉到她好像在对着自己说话。

  可是风那么大,他根本听不清孩子在说什么,他只能抬起头,看着黑黑的苍穹,星辰变布,那里面排布着的,是每一个人的命运轨迹……

  就在当夜,西城门破了。

  不是被敌军攻破的,而是被难民自己打开的。

  就在敌军暂退去之后,南肃竟然命人在城外烤起了肉,那气味一扑进来,有难民受不住了,爬起来,掀开士兵,抢夺刀剑,去劈擂木铁锁。

  仿若是一场洪水,紧随其后,更多的人站了起来,他们顶着火光热浪大哭,踉跄奔向城门。

  只是一口吃的而已,就因为这一口吃的,人们疯了。

  最原始的欲望终于战胜了他们的良心,他们抛下了这支一直拼死保护他们的军队,向着青渊王而去。

  天地为熔炉,万物为薪碳,万千黎民煎熬游滚在沸油之中,骨肉分离,父子离散,贵族为天,百姓如土,奴隶为草芥。

  这一切,真是好手段。

  当士兵来报殿辰时,他没有说话,没有情绪,只是发现敌军并没有攻打迹象后,沉默挥了挥手,示意士兵们放百姓离开。

  “拓臻王,给口吃的吧!”

  “王爷,救命啊!”

  痛哭声回荡在满是断肢残垣的战场上,却又小心翼翼地,仿佛带着生的希望。

  “退后——”

  这时,青渊军队中射出一片箭雨,阻拦住了百姓们的脚步。

  “不要放箭啊,我们是普通百姓,不是夏国和临丹人!”

  “行行好,给点吃的吧!”一名跑在前面的妇女跪在地上,高高举起手中的襁褓,痛哭道:“你们可以不给我吃的,但是求求你们,给我的孩子一点吃的吧!”

  “六皇子!”

  一名青渊士兵沉默片刻,对围墙上高声大喊:“只要您同意我们王爷的婚约,百里外的物资我们立马就会送来!”

  “六皇子,同意吧!”

  上千人齐声大喊,声音像是一道滚雷,在夜空中喧嚣而起。

  百姓们闻言,忽然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样,扭头又向西城门跑过来,跪下去痛哭道:“六皇子!同意吧!”

  “六皇子!你救救我们吧!”

  “六皇子!”那名妇人挤开人群,脚下一绊,突然摔在地上,襁褓里的婴儿被撞了一下,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声音尖锐得比夏国的屠刀还要刺人。

  “六皇子!”她高高举起襁褓,哭喊道:“拓臻王本就是你的夫人,你不该这么狠心的啊,求求你,求你同意吧,救救我的孩子!”

  刚刚经历一场恶战,殿辰浑身是烟和血。他看着匍匐在他脚下的百姓们,眼神没有焦距,脑海中万千思绪一一飞腾,南肃的脸,顾桥的脸,交替闪现。

  又或者说,那本就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疲倦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只见南肃站在难民后方,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其实他们隔有一段距离,可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

  只是,恍惚间他却突然觉得那人是那样的陌生,好似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问,只是挺直脊梁,转过身去。

  “站住。”

  南肃缓步上前,士兵们登时为他开出一条道。

  男子踏着鲜血断肢,丝毫无畏地走到城墙下,抬起头来望着殿辰削瘦的背影,说道:“殿辰,你还没想好吗?”

  想好?

  “唰”的一声,殿辰忽然回身,长臂从士兵手里夺过一张长弓,弓弦霎时拉到极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看着对准自己的利箭,南肃怔了怔,旋即,嘴角缓缓勾起,哀伤一笑:“怎么?你竟然也能为了这群低贱的百姓拿箭指我吗?我还以为,普天之下唯有那人能令你办到此事。”

  殿辰微微低眉,幽深的双眸望向南肃。

  这一刻,那个崽崽终于从他的记忆中脱离出来,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变成了今日的拓臻王,多年的执念轰然坍塌,如同碎裂的琉璃,千片万瓣,再也无法拼合。

  “南肃,你听着身旁百姓的哭声,不觉刺耳吗?”

  闻言,南肃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愧疚之色,只是淡淡道:“不这样,如何逼你回来我身边?”

  殿辰抿起嘴角,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绝望和疲惫,他不解的望着他,摇了摇头:“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南肃冷笑:“你说我变了,可先变了的人不是你吗?若能让你及时醒悟,就算让整个天下以代价又怎样?就算死再多人,我南肃,也在所不惜!”

  殿辰扣住弓弦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有十分的把握,在自己松开两指后,锋利的箭便会在一瞬间穿过南肃的皮肤,进入咽喉,从后颈刺出去——

  便是,射杀!

  男人眼睛泛了红血丝,滔天戾气凌冽,可那双瞳孔仍在微微颤抖,仿佛在做着什么抗争。

  突然间,他手指动了!

  “嗖!”

  一只箭矢应声而射,牢牢地钉在了南肃身前,距离他的脚尖,只有几寸距离。

  殿辰的眼睛阴得怕人,狼烟四起中,他的声音像是冷冽的刀子,尖锐地射向无边的暗夜:“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否则下一次这支箭会落在哪里,我不好说。南肃,你走吧。”

  “六哥哥!”

  南肃大喊一声,眼睛定定望着那只箭矢。

  苦涩的味道徘徊在他眼底,他恍然失笑,上前两步,质问道:“他究竟有哪里好?六哥哥,你清醒一点,我是南肃啊!”

  再说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殿辰转身,冷冷地道:“不,你不是南肃,除了一个拓臻王的名头以外,你什么也不是。”

  男人离去后,南肃站在原地,面色冷寂,久久的站立,宛若一座石碑。

  良久,他抬袖一把擦去眼角泪水,微微眯起眼睛,闪过刀锋一般的光……

  “!”

  这天晚上的后半夜,顾桥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额头冷汗滴滴,他心中仿佛有什么感应一样,突然变得慌乱了起来,一把掀开被子。

  他也不披衣衫,赤着脚就奔出卧房,砰的一声将门拉开,气流猛然刮起满头散乱的青丝。

  院中,殿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远处的火光灼灼地照着他的脸,明明烁烁的,依稀有浅灰色的光影在脸颊上晃动,像是隔着看不透的雾。

  “哥……哥哥?”

  顾桥试探地小声叫道,殿辰依然站在那,眼神静默,目光好似天穹上游弋的云。

  终于,他疲惫一笑,伸开双臂:“桥桥,让我抱抱你。”

  话音刚落,顾桥便突然扑进了他的怀里,那般用力,殿辰脚下微微一踉跄,面上却浅浅笑起来,轻轻按住顾桥的后脑。

  男人衣衫上的血腥味刺入鼻息,顾桥只听他轻声说道:“不如,我先送你和星儿离开安胜吧?”

  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顾桥发愣,似乎没有听清,直到殿辰再说一遍,才连忙摇头,紧张地抓住他的衣袖,连声叫道:“我不要!不要,我要和你呆在一起!”

  他倔强地看着殿辰,像是一只桀骜不驯的小狮子。

  殿辰无奈一笑,伸臂抱着他:“好吧,我们在一起……”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过了好一会儿,顾桥才发现,男人睡着了,竟就这么站着睡着了——

  究竟得累成什么样?

  顾桥已有六月身孕,却就这么托着殿辰,一点点地将他运到床上去,也不想让下人帮忙。

  屋子里很静,没有一点声音,他静静为殿辰擦去脸上的血迹,只见男人紧紧地皱着眉,好似在睡梦中也有什么生气的事情一样。

  那额角,有一道两寸长的疤痕,听说是被百姓砸的。

  最后,他脱掉鞋子,就那样侧躺在男人的身边,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听着他低沉的呼吸,一颗冰冷的心渐渐暖了起来。

  他将头贴住了他的肩膀,挥去了那个绝望的梦境。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他们会在一起,会好好的生活,他们会再生下一个孩子,他们会一起离开这里,在一个崭新的地方开始他们的生活。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

  男人实在太累了,可不过眯了一个时辰,就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猛然惊醒。

  顾桥一直没睡,伸手拢了拢他的头发,小声说:“你饿不饿,我给你弄些吃的。”

  殿辰似乎还有些疲倦,按了一会儿太阳穴后,起身用力抱了一下顾桥,说:“不了,我和士兵们一起吃。”

  东边泛出一丝白时,顾桥亲自送他出府。

  刚刚走出大门,原本脚步有些虚浮的男人顿时挺直了腰杆。

  他双眉斜飞入鬓,英俊的脸孔好像是雕塑一般,静静的望着他,笑道:“回去吧,好好照顾星儿,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顾桥点点头,跟着一笑:“哥哥你也是。”

  宅外硝烟漫天,可是,这方宅院里依然平静。

  到了午间,顾桥吩咐厨房多做了一碗面条,可是,等了很久,小女孩都再没出现。

  宝宝也有些萎靡不振,一直问道:“爹爹,星星怎么还不来啊?”

  顾桥想了想,说:“可能今天她不来了。”

  “不会的,”宝宝撅着嘴,小眉头皱得紧紧地,很像一个翻版的小殿辰。

  宝宝固执地说:“她说了今天要来,就一定会来的。”

  想了想,顾桥将平顺叫进来,问了一下昨夜的战况。

  虽然西城门破开了,但听说敌军并未选择在那时攻打后,顾桥稍稍安心了一些,可莫名地,他也觉得有些心慌。

  终于,吃过午饭后,他对平顺说:“你去找找那孩子吧。”

  平顺有些不情愿。

  如今城里局势混乱,若是让难民知道这座宅院的存在,怕是就要翻天了。之前破例让那孩子来,都已经是担了莫大的风险了,怎么还要主动派人去寻找呢?

  可终究是不敢违逆顾桥的意思,他带了几个家丁小心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

  一炷香后,年轻的小厮回来了,目不斜视地盯着顾桥,说道:“那小孩挪窝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找不到了。”

  什么?

  顾桥微微皱眉,盯着平顺的表情,沉声反问道:“她一直住在后巷,这么小的孩子,能挪去哪里?”

  平顺眼神躲闪:“不知道。”

  顾桥扶着肚子猛然起身:“真不知道?”

  他陡然发怒,将平顺吓住了,嘴唇颤抖,想了半晌,还是低下了头去。

  顾桥拽着他的袖子,与他一起往出走:“那我就自己去看看怎么了!

  平顺急了:“皇妃,您不能出门啊!”

  “你带我去!”

  “皇妃,我真不知道……”

  话说一半,顾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面色如铁:“她在哪里?”

  平顺吓得噗的一下跪在地上,哽咽道:“她,她……”

  出了后门,绕过几条夹弄后,一条漆黑的小巷顿时出现在眼前,顾桥面色冰冷,大步走上前去,平顺等人连忙护在他身后。

  而看清了里面的那一刻,所有人顿时面容惨白,都别过了脸去。

  顾桥站在巷口,眉心紧锁,胸脯突然剧烈地起伏,有疯狂的杀戮在他的眼里奔涌着,像是铺天盖地的海水,奔腾着将一切肆虐。

  几个难民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在他们身边,柴火早已经熄灭,上面架着一口不知从哪里偷来的大锅。

  两根头绳和红色的小褂被甩在墙角,地上鲜血淋漓,有一团黑黑的东西,似乎是辫子。

  几根白骨旁边,还有一只小手,握着一把匕首——

  正是临别的时候,顾桥送给她的那一把。

  这一刻,顾桥深深的呼吸,却还是抑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他的脸孔青白,嘴唇毫无血色,眼睛却又黑又亮。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小姑娘离去时挥手的模样,她对自己单纯的笑,带着几丝小心的讨好,她说哥哥,我先走了,我明天再来。

  我明天再来……我明天再来……我明天再来……

  一腔悲愤冲上喉咙,顾桥身子一踉跄,稳住后,颓然地蹲下身,捡起了那把匕首。

  “你们几个,过来。”

  顾桥的声音很沙哑,像是破碎的琴弦,平顺等人听了齐齐一愣,纷纷惊愕地向他望去。

  顾桥却很安静,只是用手指指着里面的三人:“就是你们三个。”

  三人看着这群家丁,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纷纷狼狈地跪地磕头,解释道:“老爷,活不下去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唰”的一下,顾桥突然厉喝一声,使尽全身力气,一刀划过一个难民的脖子,大股的鲜血顿时喷溅,颈项里的血好像是奔涌的河水,疯狂的喷涌!

  另外两人一惊,还未做出任何反抗,寒冷刀锋便迎面而至……

  冥冥间,有上苍的奸笑响彻了人间。

  良久后,顾桥从巷中走出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越过了目瞪口呆的平顺等人,回到府中,扶着肚子,静静地躺了下去。

  其实他一直都是醒着的,只是不愿意睁开眼睛。

  他知道有人周围走动,有人在悲切的哭泣,有人在喂他吃安胎药,还有人在默默地看着他,不靠近,也不说话。

  他全都知道,可是他不愿意醒来,他一直在昏昏沉沉的睡着,一颗心像是冰冷的枯柴,干瘪得失去了养分。

  有些如果,他不想去想,无力去想,甚至没有勇气睁开眼睛面对宝宝的眼睛。

  他想要逃避,软弱地以为不睁开双眼一切就没有发生,他拒绝吃饭,拒绝喝药,滴水不进。

  直到有一天,门外突然一片喧哗嘈杂。

  那样的鼓声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他仓皇地睁眼,从床上爬下来。

  反应片刻后,他推开平顺,不顾一切地跑到长街上,只见西城门终于真正地失守了,铠甲和战马发出的各种声音和血液喷溅声混杂在一起,踏过残肢断臂!

  “杀啊——”

  顾桥踉跄走上前,只见守城军拉成几道长长的防线,抵挡着敌军的攻击。

  他们瘦弱不堪,刀剑卷刃,有的士兵转瞬胸口便被刺成蜂窝,却双目圆睁,用身躯固住敌人的武器,手中长刀一挥,从敌军脖颈上飞出一片血花。

  “再重申一遍,敌人从谁的防线突破了,谁就是大燕的罪人。”

  忽然一个冷冽男音传来,并没有如何大声,可却传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有惊慌的百姓撞到了顾桥,他扶着肚子,隔着人群和军队看去,只见殿辰就在第一道防线,浑身浴血,灼热的烈阳照在那张清俊的侧脸上,像是一柄锋利的剑,看不出其任何表情。

  “唰!”

  男人长剑凌厉,狠狠刺穿了几名敌军的胸膛,鲜血飞溅上他的脸颊,男人一记高旋踢精准命中另一个敌军的脖子,那人霎时气绝飞向旁侧,沿途撞倒了好几人!

  只是,男人身子忽然摇晃几下。

  接着有鲜血从嘴角溢出,他却紧咬牙关,一刻不停地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就连敌军都懵住了,不自觉地有些畏缩,想要离开殿辰的视线范围。

  然而,这几道防线上的每一个人。

  都是殿辰。

  没有武器了,那就扑上去,咬断敌人的脖子,没有战马了,那就抓住他们的马腿,将他们也脱下来,用战友的骨头狠狠地砸上去!

  顾桥甚至看见,一个士兵的肚子被穿透了,肠子像是棉花一样在裤腰上耷拉着,但还是嘶吼着冲上前……

  疯子。

  这不是人,这就是一群疯子。

  而在他们后方,就在顾桥的旁边,一名盲人老者坐在萧条的街边,有眼泪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掉下来。

  他甚至不知该往哪里逃。

  老者静静地拉着二胡,琴弓上弦,在他粗糙的手指下,一曲苍凉的琴音飘向四方。

  那琴音欲断又连,时而如轻云般无定漂浮,时而像锯木头般难听,好似哭伤了的喉咙。

  城门被破开,可是,敌人还是始终不能突破他们的防线——

  这已经,是他们坚守的第四十五天。

  天空阴沉沉的,太阳一点点的被乌云吞没,似乎也不忍再见下面这绝望的杀戮。

  以没有任何补给的军队对阵四倍的彪悍敌军,失去城墙后本就艰难,更别提还得护着背后的百姓了,可此刻他们凝结出来的气势,不是以一敌七,竟好似要以一敌十,敌百……

  “呜——”

  阳光退却的最后一刻,大夏的退军号终于缓缓响起,不是不想攻,而是真的攻不动了。

  号角一响,却不见守城军欢呼,反倒是大夏兵团松一口气,然后蜂拥如潮水一般地退走,浑然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而守城军也不再有人有力气继续追击了,几乎在将敌人杀出西城门的那一刻,战士们集体轰然倒下,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的堤坝。

  这!!!

  敌军将领迅速发现了这一战况,所以他马上调转马头,果断命令传讯官再次吹响冲锋号,大声叫道:“他们倒下了,跟我冲!”

  大夏士兵回过头去,才发现刚刚如铜墙铁壁般拦阻自己的阵线已经不在了,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良机,于是,大军齐齐掉转马头,再一次冲击而去。

  “全军,集合!”

  这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嗓音缓缓响起。

  然后,就在所有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之时,在那座尸体城墙之后,那群摇摇晃晃如同幽灵般的身影,一个个地爬了起来。

  他们铠甲破败,脸色苍白,参差不齐,握紧武器,拖着疲惫的身体缓步走上前,站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肩并着肩,一个、两个、三个、十个、百个、千个……

  一切恍若清晨影像的复制品,满身血污的战士们重新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列成长阵,看起来好像吹一口气就能倒下去。

  可是当他们凝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身体突然间挺得笔直,像是一片石头做的林子,那座防线再一次坚固的犹如高山。

  殿辰站在前方,挥出战刀:“迎敌!”

  上万条嗓子齐声厉吼:“大燕军魂永存!”

  这惊雷般的军号音落后,军队陷入了一片寂静,整齐的兵队沉重得像座巍峨的大山般,守护在那里,残破铠甲,卷刃战刀,是以黄金铸造!

  所有人都被深深地震撼了,包括敌军。

  终于,大夏还是决意继续打消耗战。天地间一片萧索和低沉,夏兵退去后,一切就像是一场大梦般不切实际。

  可守城军却无人再倒下,他们仍旧站在原地,似乎是害怕大夏会再一次掉头杀回来一样。

  殿辰拖着长剑,身姿笔挺地缓缓上前,他的脚步沉重,面色苍白如雪,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也不知那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

  今日,已经从清晨站到现在。

  直到最后一缕天光被收尽,殿辰才回身看向自己的部下。

  热风扫过男人清隽的眉眼和面孔,他的声音已然沙哑,嘴角紧抿,对着自己的军队深深鞠躬,一字一顿地沉声说道:“辛苦了。”

  与他一个战线的士兵齐齐对他弯腰回礼,铿锵的嗓子汇成一个声音:“将军辛苦了。”

  “六皇子!”

  一声破碎的哭泣声突然自后方传来,好似决堤的海洋,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那是被他们护在身后的百姓,此刻,终于从藏身的屋舍里走出来,泪流满面地跪地伏拜。

  殿辰持刀站在狰狞的血泊之中,纵然一身杀戮,却犹自傲然如巍峨雪山。

  只是,顾桥看着他的侧脸,只觉心尖微微颤抖起来。

  宅院里,香炉里的熏香一点点的燃起,有一条细细的烟线缓缓升腾,浅金的光像是稀疏的水,一层层的流泻进来。

  屋子里一片寂静,顾桥默默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痴痴茫茫,恍若冷山白雪。这里,是殿辰为他打造的避难所。

  用黄金,用鲜血。

  他一直安然呆在这里,却不知外面的世界已经沦为地狱。

  浓浓的黑雾中,一个信念突然好似明灯一般在脑海中升腾而起,顾桥紧咬牙关,握紧手中剪子,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滚烫的灼热。

  “咔嚓——”

  忽然间,他手中的剪子剪了下去。

  那齐腰青丝飘落一地,一点点地,就变成了齐肩短发。

  他后来还是保留了一条穗子。

  其实初心只是为了悲春怀秋地想纪念一下自己的十八年罢了,可此刻,他将它重新挂上了耳垂。

  抬手将头发全部撩向脑后,再用以少许发油固定,顾桥抬眸瞧去,只见那张如画的脸上,嘴角微微一撑,是干净而温和的笑容。

  【作话】

  昨天断更了,今天字多,当双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