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桥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些怔仲,窗外的天空才刚刚亮起来。
宝宝早就醒了,但依然不哭不闹的,就像是怕打扰顾桥休息一样,见他睁眼,小家伙这才“咿呀”叫了两声,抓紧了床边围栏,仿佛在求救。
“啊呀~”
下一刻,那两条胖腿儿一打颤,婴儿就跌回了柔软的床上。
他张开红润的小嘴,貌似是想哭,但发现摔得并不疼后,自个儿奇怪地想了一会儿,便开始扒拉顾桥的衣服。
顾桥还有些迷蒙,完全是下意识地解开衣带,露出半边胸膛。
静谧的屋里,只有他一下一下拍着孩子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瞪大眼睛,欢喜地道:“宝宝,你能站起来啦?”
生命对于他俩来说,仿佛都是一场神秘的探索。
从第一颗牙牙冒出来,到如今能自己站了,每天睁眼,可能都会有新的惊喜在等着顾桥……
今日,照例将宝宝放到沈大娘家后,顾桥再一次穿越城池喧嚣,踏着晚霞走进了花楼里。
云姑娘是怡梦楼的头牌,近来很是青睐顾桥的手艺,这也让顾桥身价翻了翻,成为了这条街上小有名气的妆师——
顾桥皮囊生得极好,又喜欢笑,姑娘们虽说见多了男人,可谁又见过从金陵走出个的男人了?
那些老爷公子花钱买她们的身子,买她们的笑,她们还不能花钱也买一买顾桥的时间,也翻身当一回主人啦?
“小顾!”
一扇二楼小窗被打开,顾桥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的窑姐穿着水红色缎衫,香肩露出,整个人就像直接从婚床上跑出来的新嫂嫂。
“今天你来得早嘛,装扮完你的云姑娘,行行好,给阿姐也拾缀拾缀?”
另一个声音说:“曰你祖宗,客人你要抢,妆师你要抢,啥你也要抢!”
后面似乎有人在推搡年轻窑姐,她那样年轻的身体,怎么推怎么弹,霸占着整个窗口笑得花枝乱颤:“哎哟,有人每天吃素饭,还天天睡素觉,小顾是块香香肉,有人眼馋得很嘞!”
“雅琴,吃素饭就算了,素觉可难睡咯~”
对面的姑娘也趴在窗子上,话音一落,整条街都哄起一声大笑。
顾桥跟着一起笑:“那为了不让雅琴睡素觉,姐姐妹妹们得多照顾几个活儿,等我哪天攒出个小匣子,也好和雅琴睡趟荤的。”
众女几乎快笑翻了,在她们的世界里,男人和女人总是如此,一打一斗反倒亲得快。
窑姐立马接话:“那你到底一会儿过来不啦?你看看你家雅琴,快把老娘推下楼去了!”
“推你妈!”雅琴在后面骂道。
顾桥边笑边向怡梦楼走去,五官深邃,挥手的动作自然而坦荡:“今儿个不成了,云姑娘那边还有活儿呢。”
……
比起外面的姑娘们,头牌就显得稳重娴雅多了,大概可以把她想象成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或者少奶奶。
顾桥收拾妆盒时,她平端着那张娇艳的脸,一边戴首饰,一边闲聊道:“我在富云港就没见过这样的妆发,还没问过你老家哪里的了?”
顾桥随意报了个地名。
云姑娘听完,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你像是外来的。对了,花姐让我问问你,以后要不就在怡梦楼长期干吧?”
顾桥怔了怔,旋即恍然失笑,立马明悟过来:云姑娘这样的头牌自然不怕竞争,但其他姑娘可没这样的姿色了,他手艺好,在其他窑子一转悠,还让不让怡梦楼活了?
能稳定下来也不错,顾桥当即答应了下来。
时间过得那般快,转眼便是半年又过去。
这半年多,顾桥虽然很少去打听外面的局势,但也偶尔听得学堂的老先生说过一些消息。
比如,五皇子殿绪和六皇子殿辰从北方而归,并带回了五十多万的北疆精虏骑兵,开辟了边关广阔的疆土,平定了边疆叛乱。
两人再和三皇子一唱一和地互相扶持,三人几乎可分庭抗礼于大燕朝堂。
但其他皇子的日子可就没这么好过了,纷纷联合起来进行打压——谁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反正一直一声不吭,只管让孩子们窝里斗。
局势诡异莫测,波折不堪。
然而这一切都离顾桥很远,他的生命突然简单了起来,很多事情,他已经不愿意再去沾染,只想在那间小小的阁楼里,努力地攒钱,将宝宝养大成人。
这已是他唯一的小小愿望。
可有时,他就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做好。
那是个晴朗的好天,顾桥第一次给宝宝做蒸蛋,有些手忙脚乱的。正守在锅边生怕蒸老了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巨响,接着便是宝宝撕心裂肺的哭声!
“呜呜——”
顾桥突然开始心慌,猛地回身一瞧,只见宝宝从床上掉了下来,额头磕出了一个血口!
“星儿!别哭别哭,给爹看看!”
顾桥让宝宝别哭,可他自己却哭了,眼泪惊慌失措地掉下来,一把抱起宝宝就往医馆跑。
……
傍晚回到阁楼时,锅都已经烧干了。
幸亏顾桥没放多少柴火,烧完后自己就灭了,没引发出火灾,可阁楼内四处都是烧焦的糊味,十分难闻,他开窗通了很久的风都没能散去。
入夜后,宝宝额头包了块纱布,在他怀里抽抽噎噎地睡着了。
春季温柔的海风吹过来,顾桥鬓角边的头发细而柔软,被卷动着飘起来,一双眼睛仍是又黑又亮,却难免有些红肿。
他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宝宝的小身子,忽然间,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你到底怎么看孩子的!?
可这时宝宝突然醒来了。
他身子小小的,那么软,抬起胖手摸着顾桥的脸颊,着急地说:“不…不痛…”
顾桥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他将宝宝紧紧抱在怀里,脸颊贴着那小脸蛋,亲了又亲。
……
也许是祸不单行,没过几天,顾桥的阁楼便遭了贼。
满屋狼藉,衣物都被翻在地上,他懵了片刻后,第一反应是去翻抽屉里的匣子。
果然被撬开了。
里面的信件全被倒了出来,上方还放了一张字条:你他妈也太穷了,别人的匣子都放钱,你的匣子是放信,大穷逼!
宝宝虽然看不懂,但很生气地将那张字条撕了:“嗷呜~”
顾桥怔了怔,随后噗嗤一笑,抬头望向了房梁——
还好,角落里的钱箱没被发现。
其实没损失什么东西,可当时顾桥发现匣子被动过的那一刻,心里还是陡然一凉,那些书信都是他给宝宝和路尧的,万一下次遇见个脾气不好的贼,给他烧了或者丢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顾桥取出钱箱数了数,终于决定搬进内城,换个更安全的生活环境。
他花费了一些时间寻找房子,最后看上了一个独门二层小院:面积很小,但格局很规整,最关键的是,院子里还有颗樱花树……
顾桥决意将这房子租下,谁料主人家只卖不租。
窑姐们挣得多,顾桥自然也跟着挣得多,可若说买房子,他的钱还差一些的,只得叹息一声,准备离去。
却在这时,只见宝宝开心地向那颗樱花树伸出了小手……
自那天过后,顾桥开始了拼命三郎式的赚钱。
别的妆师搞一个妆的时间,他手法迅捷地就能搞两个或三个,甚至和怡梦楼的花姐聊了聊后,他还揽下了教习新来的姑娘们弹古琴的活儿。
没过几天,他甚至又在一所茶楼里当起了点茶师。
可这样的拼命,使得宝宝每天见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经常他半夜回来时,才能将熟睡的宝宝从沈大娘那里抱回来——宝宝脸上总有泪痕,应该是因为想他了而经常哭闹。
顾桥叹息一声,却也只能时不时往沈大娘家多送些果篮蔬菜,感激她的帮忙照料。
看见顾桥如此拼命的,不止是沈大娘,还有怡梦楼的花姐,终于有一天,她将他叫进雅间里,说道:“小顾啊,很缺钱?”
顾桥没什么好隐瞒的,点了点头。
花姐拿了根玉烟杆,吸了一口后,轻轻一吐便是满屋缥缈的烟:“我见你不仅妆发手艺好,还懂古琴音律,茶道花道,你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顾桥想了想:“以前也算半个公子爷,时常外面瞎玩,后来家道中落了,也只能以此糊口了。”
花姐饶有兴趣地探了探身:“原来如此。”
她后来又扯了一些其他的话,但顾桥总觉得有些词不达意。
眼看正聊着云姑娘呢,只见花姐忽然将烟杆在桌上磕了磕,就开门见山了:“不瞒你说,除了窑子生意,其实我还做了些别的。有些老爷公子吧,他们偏看不上女人,就喜欢摸男人的身子……啧,你也见过世面,大概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吧?”
顾桥:“……”
花姐连忙趁热打铁:“你别说,就你这样的很是吃香,上回来我这儿吃饭的陈公子,还记得不?他见过你以后啊,那可是五脏六腑神不定的,前后跟了我提了好几回了。你这模样,至少也是云姑娘级别的,只要点个头,一晚上不得赚来妆师一个月的报酬?”
顾桥很震撼:“……”
却是震撼这话为什么听着这么熟悉?
在回忆起了之前他替殿辰缠绷带的场景后,顾桥突然发现,自己的嘴似乎是开过了光——额,当然是反向开光。
他随意拜了回观音娘,结果还真回青渊了,却回得十分惨痛;
随口许的新年愿望,结果还真的甩脱殿辰了,却也甩得十分惨痛;
随便说的调笑话语,结果,嘿!
终于轮到要卖身了,但却不是殿辰,而是他自己……
良久,顾桥才颇有些感慨地笑了笑,起身道:“花姐,还是算了。”
若想过上好日子,他早就可以去偷去抢,可他不想给宝宝树立一个坏形象,并且观音娘正在看着他呢,他和宝宝的幸福生活,总要靠自己一点点去挣,而非走些歪门邪道——
他不怕辛苦。
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宝宝能稳当走路的时候,顾桥终于攒够了剩下的钱。
其实还差一点,但他若再不买,那座院子就要卖给别人了,于是只好管周围的人借了一些,勉强凑足了。
当去衙门过完印契的那一刻,顾桥兴奋得跳了起来!
从今天起,他和宝宝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下雨天时,他们再也不用拿一个小盆,去接阁楼上掉落的雨水了!
耶!!!
歌声顺着夜里的风,静悄悄地回荡在充满樱花香气的庭院里。
顾桥伸出手,很小心很小心地缓缓阖上门,紧张得指尖都有些颤抖,一点点的,一点点的,挂上锁头,将钥匙揣进怀里……
嘻嘻。
顾桥开心地笑,就像是个不经世事的大男孩,竟然多了几次久违的调皮,是的嘛,人总有任性的时候的……
“顾先生!”
只是,当顾桥深夜回去时,还没来得及跟沈大娘说他过几天就要搬走了呢,就见沈大娘抱着宝宝冲过来,急声道:“顾先生,星儿生病了!”
顾桥的喜悦戛然而止。
宝宝的身体向来很好,已经一岁半了,从未让顾桥费过什么心,然而此刻,那小额头冒着汗,脸蛋也变成了诡异的潮红色,几乎快呼吸不上来的感觉……
深夜的长街上,不断响起了顾桥惊慌的哽咽声:“大夫,在不在啊?我的宝宝生病了,有没有人在啊?”
“砰砰砰!”
“开开门啊,我的宝宝生病了——”
门板后传来药童的哈欠声:“我们大夫出诊去了,你明天再来吧!”
没过一会儿,另一条街上,顾桥一手揽着昏迷过去的宝宝,一手拼命砸着门:“救命啊,开开门,救救我的宝宝!”
“有没有人啊?我的宝宝好像快没呼吸了,真的!求求你们开开门!”
“大夫,这里有大夫吗?”
“宝宝醒一醒,求求你醒一醒!大夫!开门啊!”
“开门啊啊啊——”
……
“孩子都烧成这样了,怎么才送来?”
烛火的暖光中,一名老医师回过头,狠狠骂了顾桥一句。
顾桥的嘴唇哆嗦,说话也哆嗦:“我,我白天很忙…所以,没好好看着他,我……”
老医师瞪了他一眼,走远了,去准备拿银针。
医师一走,顾桥的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他忙抬手擦去,跪在小床旁边,牵着宝宝软乎乎的小手,只觉心底是撕心的疼。
他就是个傻子。
他就是个大傻子,分明知道沈大娘带着那么多孙子,就算再疼宝宝,也是照料不过来的,可他还是每天都将宝宝送过去了……
宝宝,对不起……
对不起……
而当诊金出来后,顾桥一时竟怔了怔:他刚把所有的积蓄都买了房子,还管周围的人借了一圈,此刻家里只有一点买米粮的钱,如何能支付如此昂贵的诊金?
并且,就算…就算要卖房子,他也不能保证明天就能卖掉啊?
可话说回来,怎么会这么贵?
老医师睨了他一眼:“你家是不是有遗传呢?这孩子可不是普通的风寒,而是由风寒引发的机体衰弱,往后定然需要时常针灸的,你若没钱,倒也不要费这一回两回的事儿了,孩子不好活的……”
这是什么意思?
顾桥呼吸急促,怔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
顾桥的嘴,确实是反向开过光的。
不过两天后,一口淡淡的烟草便吹到了他的脸上。花姐的嘴巴很薄,苦相而饶舌的一张嘴,却能笑出暖阳般的滋味:“碰到难处了?”
顾桥沉默着点了点头。
怡梦楼里有买来的姑娘,也有活不下去了而自愿卖身的姑娘,但不管是哪一种,都能被花姐调教得服服帖帖——说真的,顾桥不知道她会怎么调教自己。
但花姐显然没有这个打算,只是边摸牌边道:“行,正好今晚有个活儿,一个外地来的富商,我知道你是个会来事儿的,就直接去吧。”
外地的?
顾桥撕下了脸皮,问道:“不是那位陈公子吗?”
这时,对面的姑娘打出了一张好牌,开心地叫唤连天。
“大好机会不把握,你以为人家等你呢?”
花姐跟着那姑娘一起心不在焉地笑,随后扭头对顾桥说:“不过那富商也不赖,貌似和衙门有些关系,你伺候好了,也亏待不了你。”
“可这只是一次的生意吧?那以后呢?”
问完顾桥就觉得脸皮烫了起来。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羞臊过,这种羞臊,大概要十个顾桥才能替他分担下来。
“我就说你是个机灵的,你这份奋发向上要早用在正途上……欸?等等!”花姐说着,推倒一副牌,胡了。
沐浴,更衣,上轿,再踏进一潭深水里。
这似乎就是他以后的命运。
可是……
这至少比当小偷和匪贼强吧,万一哪天他被官府逮了,宝宝怎么办?
走到屋外时,顾桥翻滚的内心平静了下来,只是深吸一口气后,听着里面传来的谈笑声,一把撩开帘子——
然后,对上了一双修长幽深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