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活路,是指他们再不相见。
但是,殿辰做不到。
他下山是为了他,摘下佛珠是为了他,就连和离后,他所做的一切,说白了还是为了有一天能趾高气昂地去见他……
可是,现在忽然就多了另一个他。
一溜冷风“嗖”地刮起,吹起殿辰鬓角的墨发,男人走出卧房,边走边抬手按住眉头,眼神锐利地看着脚下的路——
他和自己父皇的对抗,他没有门庭渊源而孤身杀回的功名,他竭力调解下的青渊与皇室的矛盾,这些事的做成都因他相信一个道理:每一种困境,至少都有一种方法可以解决!
可此刻,他感觉到了某种艰难。
毫无疑问,南肃的母亲和两个姐姐只认南肃是拓臻王,顾桥注定了只能站在阴影里。
顾桥深谙此理,所以殿辰从未收到过他的任何求救,重逢后,那些艰难也被他说得轻描淡写——
可殿辰眼睛不瞎,他能看见他虎口的裂痕。
什么更爱谁这种问题殿辰如今都不想去考虑了,他只想将顾桥和宝宝留在身边,多给他们一些照料。
关键是,怎么留?
他已经站在了万众瞩目之地,殿松等人的眼线将他看得比自己媳妇儿还严实,就算他想卸下光芒,只怕殿松那小人也认为他又是在韬光养晦。他一交出兵权,以后命是不是自己的都难说,又如何给顾桥照料?
那么,寻个安全之地将顾桥和宝宝放下?
不,不行,只要在他身边,就没有真正的安全之地……
推翻,重来。
越往村口走风越大,吹在脸上有些疼,殿辰眉心狠拧,脸色阴得吓人,浑身几乎冒着寒气,就连身后随时待命的亲卫兵都不敢离他太近。
殿辰在心里自己换了一条路走。
他不能将顾桥放在身边,那放到偏远之地呢?可这样又和不管不问有什么区别,资金要不要往来,他要不要去看望他们?
这些风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触发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旦触发,后果不堪设想,而他赌不起任何一个万一……
推翻,重来。
唯一的路似乎还是他将大权握在自己手中,这样才能将双方保全。可以先给顾桥一笔钱,日后再接回来,可这样顾桥愿不愿意?并且宝宝以后也一直不能有爹,宝宝愿不愿意?若想宝宝出现在阳光底下,他只能将宝宝从顾桥身边夺走……
不,他做不到……
更绝望的是,他突然想到一点:那时他就是皇帝了,必然会和南肃有往来,他甚至还得考虑,南肃愿不愿意……
绕了一圈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六哥哥。
——相公。
殿辰陡然按住眉心,阖上了眼眸。
唯一的办法,竟然真的只有将顾桥放走?
他一生心智坚定,可此刻,他就像是一个失去双臂而无法再征战沙场的将军一般,双目血红,发出了绝望的嘶鸣。
推翻,重来。
推翻,重来。
推翻,重来……
很显然,男人将自己也逼进了一个绝境,就好像不能将任何一方照料好都是他的错一样。
可其实,他又做错过什么呢?
他从一而终爱的都是一个人,可那人突然一分为二,他懵了,手足无措了,却只能无可奈何地、被迫地接受这一切,甚至还要为当年青渊王的胆大包天而买单……
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也是受骗者。
而就在男人这一辈子唯一一次不能杀伐果断地做出决定时,顾桥深吸一口气,起身穿好了衣服,只留了了一封信。
他懂得男人的心酸,这一次,他主动让自己出局。
殿辰显然很有经验了,人虽离去,可却让士兵们将卧房的门窗都守住了。
可是,顾桥还是抱着宝宝逃了出来,从屋顶。
顺着树干滑到小道上后,他干脆就大方地越过士兵,走到了村南,因为除了殿辰,就没人知道他是谁。
人生就是不停地重逢,再不停地告别。
其实没什么好遗憾的,唯一遗憾的是他不能好好地跟凌家人告个别,可眼下他的不辞而别,就是对他们最好的保护,谁也不知青渊的人会不会寻风而至……
但很庆幸,他终于可以不问归期了。
马儿一声轻嘶,顾桥戴着纱笠,低头将宝宝的小脸护进襁褓里,提缰而行。
一切他都能理解,这也是他主动离开的原因,可是,他还是说服不了自己的心情:当殿辰的眼神第一次发生动摇时,他就知道,他们完了。
感情终究是两个人的事,凭空多出一人来,不免显得混乱而拥挤。
那些不相见的日子里,最起码他还可以骗自己说,那些温柔还是专属于他一人的,男人的眼神、指尖、胸膛,都依然是他的领地。
可就在殿辰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知道,他们再不会像以前那样,以为彼此不可替代了。他们也再不会像以前那样,那样用力的爱,直到哭了出来……
——幸与不幸都有尽头,一切平安喜乐,祝你也祝我。
——哥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
夕阳西下,一阵秋风起,漫空黄叶飞,马儿闲缓地慢慢前进,带着上方头罩斗笠的男子,渐渐向东北而去,最终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下。
问君此去何时还?
“……驾!”
马儿长嘶一声,立马向前飞奔而去,就在此时,沐月出关。
……
钟楼上,五光十色的烟花向顾桥压下来,男人捧起他的脸:“新岁如意,娘子,许个愿望吧。”
顾桥刚在他面前哭了鼻子,觉得十分丢脸,就赌气地想:希望能赶紧甩脱你,那天我一定放一百挂鞭炮,庆祝我再也不用念念不忘地记着要还你人情……
炮竹声越来越响,顾桥突然间泪如泉涌,那些潜藏在记忆里的画面突然涌出,将他惊醒。
“咿呀,咿呀……”
顾桥睁开眼睛,只见宝宝瞧着他,嘴边挂着晶亮的口水丝,正在说着十级婴语:“咿呀咿呀,%$#@%^&*,哟~”
顾桥完全听不懂:“……”
而下一刻,他就惊喜地道:“呀,宝宝你会翻身啦!”
太阳穿破晨雾,缓慢升起来,顾桥抱着宝宝推窗一瞧,原来外面的长街上有迎亲队伍正在经过,吹吹打打的,好不热闹,鞭炮扬起的青烟几乎两人的视线遮住了。
将宝宝喂饱后,顾桥照例坐在二楼临窗处对镜束发,中衣半解,露出半道锁骨。
小家伙还在不停地扒拉他的衣服,可他瞅着外面天色,生怕误了时辰,连忙将宝宝抱起来,拍着他的小屁股:“再吃吐奶啊。”
也就是此刻,他突然发现,镜中那人的耳洞似乎长合了。
顾桥一身朴素长衫出门时,只见那迎亲队伍已经远去了,只有乡下的货郎和赶集的渔民不断经过此处港口,吆喝着长长的调子。
宝宝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圆了,小手向前一抓一抓的。
顾桥笑了笑,只得无奈地问一个小贩:“风车怎么卖?”
清风徐徐,墨香弥漫,一处简陋的学堂里,学子们稚嫩的笑声吵醒了池塘里的小鱼,冒出头来,轻轻摆尾,好奇的打量着水面上的一切。
“顾先生!”
一个叫余嵘的十四岁少年围着顾桥,边转圈边说:“您这几天睡的好吗?我表哥送的药好用吗?”
顾桥一手抱着宝宝,一手整理着书籍,笑道:“药极好,替我多谢他。”
余嵘的妹妹笑眯眯地抢着道:“我表哥的药就是很管用,我也吃了,一觉睡到天亮。”
“你就算不吃药也是一觉睡到天亮。”
余嵘切了一声,揭穿自己的妹妹道:“表哥拿来什么东西都是好的,连药你都要抢着吃,才十二就急着嫁人,真不知羞。”
余小雅吐着舌头:“羞什么羞,反正等我长大了总归要嫁给表哥的,怕什么?”
这一番话说得清脆伶俐,反而将余嵘闹了个大红脸。
少年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决定望向顾桥,说些正事:“反正,我赶明个再给先生送来两副,您可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然我们就得停课了。”
顾桥笑着点了头后,示意他们坐好,要准备小考了。
附近多是渔民,压根送不起孩子去昂贵的私塾,顾桥年初时来了这里,才接下了教书先生这活儿。
虽然顾桥肚子里那点墨水,也教不了孩子们做出什么锦绣文章,可前面已经跑了好几个先生了,要么是嫌弃孩子们身上的鱼腥味儿,要么是嫌弃报酬太低,他已是唯一愿意留下的人。
学生们都端正坐好后,顾桥将宝宝放进一个四面有围栏的小床,然后又将小床挪到学堂后方,这才小声说道:“星星,爹就在旁边,你乖乖的,不要吵到哥哥姐姐们,好吗?”
宝宝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只是瞅着他,努力地在自己摇着下巴玩。
顾桥噗嗤一笑,起身走到前方,开始给学生们命题。
确实在这里挣不了几个钱,可他一来喜欢这里,二来宝宝现在还小,离不开他,私塾的老先生听说他妻子离世,还孤身带了个婴儿后,也宽容地允许了他带着宝宝去学堂——
别地儿可没有这待遇了。
时间过得很快,太阳刚刚偏过头顶一些,孩子们就放学了,没办法,他们还得去帮家里人打渔、织网。
顾桥收拾考卷回了自己租下的阁楼后,烧了些水给宝宝洗澡。
轻柔的海风中,顾桥的衣服下摆拖在地上,袖子挽得老高,蹲在一只乌木盆边,舀起了一瓢水。
宝宝胖乎乎的,尽管还很小,但手脚都很有力,眼睛长得很像他,弯弯的桃花眼,笑起来几乎看不到眼白。
小家伙此刻半靠在乌木盆里,手里拿着一串小铃铛,叮铃铃的响,十分清脆。婴儿顺着节奏不停地拍着水,溅了顾桥一身,每当顾桥哎呦的躲一下,他就高兴得拍着手咯咯大笑。
“星星乖,不许闹。”
顾桥试图和孩子沟通,那孩子却不买账,两条肥肥的小腿乱蹬,一盆水溅出了大半。
“再闹我揍你啊。”
顾桥上半身已经全湿了,衣服湿哒哒地还在滴着水,宝宝仰着头,咿咿呀呀的叫唤着,好像在对他说话反驳。
顾桥无奈,只得迅速洗完后,将宝宝捞起来,擦干,抹上痱子粉,再香喷喷地穿进小衣服里。
黄昏渐渐降临,顾桥敲开了隔壁沈大娘家的门:“大娘,我把星儿送过来了。”
沈大娘今年六十了,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又分别生了三个儿子,大娘每天带着九个孙子,逢人就说:“我咋还不死啊,我咋还不死啊……”
眼下可好,每天还得多一个顾桥的儿子。
沈大娘伸手将宝宝接过,哭天抹泪地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顾先生,我都跟你提了好几回了,你就见见我那侄女吧,你一个大男人每天怎么带星星啊,我侄女跟我说了,不嫌弃你有孩子……”
顾桥果断笑着转身,边走边挥手道:“再说吧,还是先麻烦大娘了。”
此处生活的多是底层人,可走过几条主街后,就完全是不一样的光景了,四处宝马香车,鬓影涟涟,街边的老板咧嘴一笑,好几颗大金牙。
渔民们打出的海鲜大多都被送到了这里,供各老板挑挑拣拣,再端上贵族的餐桌——不过几街之隔,便让一个城池活出了好几种人。
顾桥向前走,穿过一片酒楼后,喧嚣渐不可闻。
空气中的香粉气息越来越浓,但姑娘们都还没起床,显得有些寂静。
顾桥提着妆盒,熟门熟路地走进这片红灯区。
是的,总得挣点外快。
他养的那只吞金兽,光吃不吐,跟貔貅似的……
“糖葫芦——”
远处,忽有小贩的声音拽住了顾桥的步伐。
良久,他静静一笑,和那糖葫芦小贩继续背向而行,就像从未听见那叫卖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