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婚后每天都给相公预备着葬礼>第五十九章 番外(南肃篇)

  ——我叫南肃。

  ——用十八年的时间做了一场梦。

  青渊王府里,嬷嬷正在喂小世子吃饭时,曾氏忽然冲进来,将世子一把抱起,冲门口喊道:“谁敢送我儿去金陵,我就跟谁拼命!”

  金陵。

  即便已经远离了那个山洞,可听到这两个字时,南肃仍是抖了一下,连忙钻进了曾氏的怀里,哭道:“我不去,不去……”

  曾氏见状更是心里发疼,抬手将一只青玉瓶砸向门外,跌得粉碎,伴随着她的悲声:“你算什么青渊王,算什么父亲!皇帝佬儿不安好心,见你时日无多,这是欺负我南家没有男人撑腰了!”

  “可我若不同意,肃儿才刚四岁,如何能治理青渊?”

  青渊王南嵘立在门口,一动不动,声音苍凉无力:“将肃儿送去金陵,起码皇帝还会受制于各藩王,若不然,只怕偌大的属地几年就会被其他藩王和官吏瓜分干净。你们娘几个委屈几年,等到肃儿长大成人,有能力——”

  曾氏嘶声打断了他的话,往日雍容尽失:“什么长大?什么成人?肃儿若独身入金陵,你能保证他有长大的机会吗?为人父母者,谁不是爱儿女远胜一块土地?难道你不是肃儿的父亲,难道你就不痛心?”

  南嵘想给她一个镇定的笑,却突然看见缩在母亲怀里的小儿子,被吓得小脸苍白,乌黑清澈的眼中流下泪水。

  这一刻,青渊王仿佛又憔悴了几分,当年那个击退二十万临丹部族的威武王爷,仿佛终于离他远去了……

  入夜后,南嵘抱着南肃站在高台上,一双冷锐的眼睛,俯视着青渊的一切,只觉清冷的空气顺着腔子涌进肺叶,像是一块冰。

  南肃揉着眼睛说:“爹,我困了。”

  青渊王低头看着他的小脸,嘴角缓缓牵起,声音却突然变得哽咽:“肃儿,再陪爹看一看,看一看我们的家,我们的青渊……”

  青渊地处大燕西北,那场雪崩来临时,受灾程度远比腹地要严重得多。

  南嵘为大燕鞠躬尽瘁了一辈子,眼下,却只想自私一回。

  几天后,无数支安置灾民的小队,一家家地叩开了紧闭的大门,分发粮食和衣物,并说道:“我们王爷下令了,家里若有五岁以下孩子的,还能多领二两盐,物资有限,先到先得。”

  一时间,不用军队去敲门,百姓们自己就争前恐后地挤过来。一个挤到近处的男子,奋力地推开了前面的人,将自己的儿子举起来——掂足翘首,换以盐巴。

  一名校尉打量着那孩子的五官,莫名摇了摇头,待那男子领了盐巴后,高声道:“抓紧时间,下一个!”

  这股火热的浪潮,不过几天就朝着城外滚滚而去,灾民们感恩戴德,纷纷颂赞,不少人更是树起了青渊王的长生牌位……

  有时候,你觉得一件事做起来很难,那只是因为你的权利没大到足以支撑这件事而已。

  而他是统治青渊的王,麾下军队数万,绫罗金银万倾!

  在这样地毯式的密集搜寻下,终于,一个月后,侍卫抱着一个孩子走进了南嵘的书房。

  南嵘仔细打量着那孩子的五官,眼睛亮起,问侍卫:“多大了?”

  侍卫恭敬地答:“三岁,比世子要小一些,但这是目前找到的最合适的了。”

  其实,若仔细瞧去,两个孩子还是有细微差别的。

  然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青渊人的五官十分深邃,这也造就了一个怪异现象:有时候,青渊人看金陵人都长得差不多,正如,金陵人看青渊人也都长得差不多……

  静妃死后,所有亲密接触过南肃的下人都被灭了口,而唯一对南肃熟悉的六皇子,也回了弘福寺避世不出,就算以后相见,只怕,也会当小孩子长开了吧……

  想到这里,南嵘脸颊浮上病态的红,勉力一笑:“就他吧。”言罢,他冲那孩子招了招手,慈祥地道:“你叫什么?”

  那孩子回头看不见亲人,瘪着嘴,只得小声地答:“顾桥。”

  “不对,”南嵘笑道:“你叫南肃。”

  “不是的,我姓顾。”

  南肃叹息一声,给了个眼色,侍卫便将孩子抱下去了。

  几天后,青渊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庄遭了山贼劫掠,无一人生还,一场大火烧了一天一夜。

  村里有家顾姓人,丈夫是村里唯一读过书的秀才,长得很是俊俏,妻子也生得貌美,却是只母老虎,经常揪着丈夫的耳朵说:“你个没出息的,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娘儿两过上好日子!”

  只是,当后来官兵去收拾尸体时,却发现两团烧得漆黑的焦炭抱在一起,经判断,应是山贼来袭时,丈夫将妻子护在了怀中,而在他们中间,还有一块小小的黑炭,毫无疑问,那是他们的儿子。

  滚烫的火舌,将一地的血红覆盖,连同那些见不得人的罪恶,一同深深地掩埋,全部火化成灰……

  “救,救命啊——”

  而在王府一处地牢里,一名侍卫捏起了孩子的下颌骨,问道:“你叫什么?”

  孩子脸上有几个红红的巴掌印,却抽抽噎噎地道:“我叫顾桥……”

  “哗啦啦,”小小的头被按进了水中,漆黑,窒息,无边无际的恐惧直向他压下来。他挣扎不动,只能呛着水,连同眼泪一起混进了水桶里……

  “你叫什么?”

  “顾桥…”

  “你叫什么?”

  “顾桥…”

  ……

  我叫南肃。

  青渊世子,今年四岁啦。

  昏沉的睡梦中,恍惚间,南肃似乎看见了一对相拥在一起的年轻夫妻,逐渐离他远去。

  他张开小嘴,想要喊他们,却忽然记不起他们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或者说,他甚至忘了应该称呼他们为什么……

  “肃儿,你醒了?”

  睁开眼时,南肃又见到了面孔秀美的曾氏。他嘴唇嗫嚅几下,只见一只纤纤素手伸过来摸着他的头顶,女人柔声道:“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他低头不语,这时曾氏一把将他抱起来,笑道:“傻肃儿,又做噩梦,梦见有人欺负你了?”

  是梦吗?

  他抬眸怯怯地看向曾氏,只觉她一双眼睛很美,温暖地闪耀着母亲的光辉。

  “肃儿,”曾氏刮了刮他的鼻梁,揶揄着说:“这般爱哭,以后怎么娶媳妇儿呢?”

  这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醒来后,一切都渐渐模糊隐入雾里,他好像记起来了,他叫南肃,这里是他的家……

  这个字仿佛有千斤重,可他还是说出口了,因为他忽然那般想哭,只想有人能好好抱抱他。

  “娘…”

  十月时,青渊王终于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

  天幕低垂,北风呼啸而至,他去了一座隐蔽在繁华街市之中的大宅,这里,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即将要渡过未来的地方。

  “肃儿,爹跟你说的,你都听明白了吗?”

  南肃眨了眨眼睛,虽然疑惑,但他还是乖巧地点了头:“明白了,我就在这里好好呆着,哪里也不去,不然就没命了。”

  南嵘心里发酸,最后一次将他揽进怀里,亲了亲他的头发。

  “路尧。”

  听闻呼唤,少年走上前来,虽然只有十岁,但是背脊挺拔,眼神沉稳,一身黑衣熨帖地穿在身上,显出一种不符合他年纪的老成。

  “一切我都跟你交代过了,可此时还是要再问你一遍,你的任务是什么?”

  少年单膝跪下,拱手道:“不惜一切代价,定将顾桥带回青渊。”

  南嵘静静地一笑,却显得眉心间的死气又浓了几分:“你是与肃儿一起长大的,该知晓如果顾桥回不来,肃儿这辈子也再不能站在阳光底下。这是我和整个青渊交给你的任务,若你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想想你的父母,他们都还在府里当差呢。”

  少年睫毛轻颤几下,语调铿锵地道:“属下明白,誓死守护青渊。”

  十一月,青渊王带着一个孩子,一个少年,踏进了金陵这所黄金打造的牢笼。

  而在同月返程路上,青渊王骤然薨逝,享年仅三十六岁。

  时光荏苒,十八年快得如同一眨眼就过去了。

  清晨的第一声长钟奏响,声音悠远,浩荡传播,城门在钟声中缓缓开启,阳光普照,青渊城新的一天,就在百姓们庆贺新王诞生的欢呼声中,缓缓开始了。

  前来观礼的各地官吏与望族女眷,天不亮就到达了高台,鬓影连云,宝马香车在长街上蜿蜒里许……

  而就在新王在高台接受万民朝拜时,一处昏暗窒闷的地牢里,一盆水迎面泼向了被铁链锁住的男子。

  “哗——”

  他一个激灵有了几分清醒,待眼睛稍稍适应了眼前昏暗光亮后,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无奈地道:“能不能不要这么粗鲁?砍头还得定个罪呢,我都跟你说了,让我先和母亲见一面……”

  “醒了就继续吧。”

  一名中年人坐在案后,直接忽略了他的请求,边提笔边说道:“十一月初六,你火烧弘福寺后与六皇子独处了一会儿,中间发生的事,还是说个大概就行。”

  “唉,好吧。”男子深沉叹息,说道:“实不相瞒,我俩回屋后打了一架,他被我打服了,喊我爹呢。”

  “……”

  中年人笔尖顿住,皱着眉问:“若不想再遭罪,我劝你如实告知。”

  “骗你作甚?”男子迎上中年人的目光,森然一笑,笑得一阵喘咳,身上萧索白衣,立时露出点点猩红血迹,像个浴血的鬼魅。

  中年人眯起眼睛看他,目光如芒,良久,他终于起身走出地牢,准备将这情况汇报给曾氏……

  半梦半醒,只听门上锁响,有人走进来站在了男子面前。

  他抬眸,眼前人正是路尧。

  主仆对视中,路尧面有不忍,忽然单膝跪下,红着眼眶说:“世子,您不要再惹怒夫人了,这样对您没好处。我想跟您说一件事……”

  男子安静地看着路尧的嘴唇开开合合,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

  地牢里那么冷,风切割在皮肤上像刀子一样,可他逐渐没了感觉,只觉得一颗心似乎落入冬日湖水,冻得麻木……

  路尧将自己所知晓的一切告知后,捏紧拳头,再次恳请道:“世子,您若配合一些,夫人能留您一条命的……”

  “哈哈哈,”男子突然嘲讽地大笑起来:“我倒要看看,若不配合,能把我怎么着?”

  只是,他笑到一半忽然就止住了。

  不知何时,一名年轻俊美的公子站在了地牢门口,一身纯白华服,齐肩短发全部向后梳去,墨蓝穗子,那双比山泉更清澈的眼睛望向他时,好似蕴含了化不去的哀悯。

  他整个人气质干净,静静站在那里时,好似刚从一场纷扬初雪中走出来。

  路尧惊觉,回头一瞧,登时唤了声:“王爷。”

  “你下去吧。”

  南肃并没有对路尧的私自告知而发怒,只是挥挥手让他退下,然后走到了男子面前。

  这是这么多年来,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彼此对望间,好似有如在照一面镜子,他通过他看到了金陵的夜色,而他通过他看见了青渊的朝阳。

  “我是南肃。”

  良久后,南肃这样说。

  铁链突然哗哗地响动了起来,男子想冲上前去,却被锁住,只能怔怔看着两人极其相似的五官,忽然崩溃地大叫:“你是南肃,那我是谁?”

  他是南肃,那他又该是谁呢?

  那个提心吊胆活了十八年的人是谁,那个与殿辰一起欣赏过樱花初晴的人是谁,那个为了回青渊甚至不惜给别人下毒的疯子又是谁……

  “对不起。”

  南肃走到他面前缓缓蹲下,说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十八年你又以为我好过吗?你在外面风生水起的时候,我只能呆在一方宅院里。你看过了世间万般景色,而我的世界里,就连头顶的蓝天都是四方形的。”

  冷风吹来,带来南肃身上淡淡的檀香香气,安宁,且祥和。

  他的声音如同悠远海浪一样,轻轻地铺满了阴冷的大牢,被铁链锁住的男子突然有些愣,一双水雾蒙蒙的眼睛近距离地打量着眼前人,只觉得他好生儒雅,干净,竟与之前自己幻想的那个形象不差分毫……

  “哈哈哈——”

  他力颓,拽着铁链,肆意大笑,笑得一阵咳喘,仰面望着南肃时,眼泪一行行地流了下来:“残汤剩羹,原来还是残汤剩羹……”

  南肃显然是听不懂这样的话的,但是,这也正是他今天前来的目地所在。

  “这世上,你和我只能同时出现一个。”

  南肃望着他,轻声道:“我不想杀你,可是,也不能把这个位置让给你。十八年来,你在喝花酒逛窑子的时候,我却在研究学识,励精图治,只为等着这一天。当然,我并不是说你不好,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比你更适合当拓臻王。因为接了这个王位,就要面对青渊的数十万苍生,就要将皇帝的势力赶回金陵,就要十年如一日地灯下枯坐,只为撑起南氏一族的荣耀!”

  “这些,”南肃静静地看着他:“你很难做到,因为你不姓南,你不会为了母亲和姐姐去真正的拼命,但我会。”

  可是,究竟什么才叫做拼命呢?

  男子牵起嘴角,想要像以前那样无所谓的笑,却只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

  崽崽,崽崽,崽崽……

  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低沉的呼唤,像是一场温柔的梦。

  其实,他可以抵死不从的,可是有必要吗?此事若被皇帝知晓了,只怕他们两人谁都活不成,他死没关系,一个连姓名都没有的人,谁会心疼他呢?

  可南肃若死了,殿辰会有多伤心……

  ——崽崽,我阿娘已经丢下我了,求你,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爱你。

  ——你是我的光啊……

  男子缓缓地闭上双眼,一个字一个字的将自己从那段记忆中抽离,所有的情爱都被他斩断,血淋淋的疼。

  “你记得殿辰吗?那个曾被你叫六哥哥的人,他说你失忆了。”

  见他安静了一些,南肃深吸一口气,说道:“记得,只是当时父皇不让我说,我就照做了而已。其实一切我都记得,包括,他笑起来脸上的那个坑……”

  傻瓜,那叫梨涡啊。

  男子眼泪直接决了堤,他眉心轻轻蹙起,无尽酸涩从心间冒起,问道:“如果有一天他来找你了,你会对他好吗?”

  “……”

  南肃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道:“路尧将你和他的事大概与我说了,你放心,就算是因为静妃娘娘,我也会待他比你好。”

  “更何况,”说到这里时,南肃异常坚定地看向了他,眼眶也跟着泛了红:“本来喜欢他的那个人,就是我。”

  他俩本就长得像,如今表情一同步,真是让人不由感慨神奇。

  可是,一个曾跪在床边将殿辰哭唤了回来,一个却用匕首顶着殿辰的喉咙,逼他喝下毒药……

  原来殿辰竟说得一点没错,将光环拿掉后,他连他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看着这双近在咫尺的通红眼睛,良久后,男子缓缓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衣领,哽咽说道:“看见藏在中衣下方的红线了吗?你把它拿出来。”

  南肃照做,只见红绳尖端挂着一个通体碧绿的玉扳指。

  “这是他给我的唯一东西,也是压岁钱。”

  他定定地望着南肃,泪水大颗夺眶而出,说道:“我把他,我的名字,还有我的十八年,都给你,但你得答应我,让我活下去…”

  南肃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我本也没打算杀你。”

  “让你活没问题,但是,你不能带着这张脸。”

  就在这时,曾氏的声音忽然从地牢门口传来。

  两人一起望去,竟异口同声地喊了声“娘”,反应过来后,男子陡然垂下眼眸,鼻子一酸,说道:“抱歉,叫习惯了…”

  曾氏并没有对此事介意,只是走近将南肃拉起来后,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尘。

  然后,曾氏这才叹息一声,对男子说道:“其实,你大姐姐也知道此事,这些年她给你酿的梅子酒,都是真心实意的,她刚才还央求我来着。我可以放你走,但是,你的脸必须毁掉…”

  “没问题。”

  男子看着自己的小腹,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曾氏和南肃都有些诧异,却并未多说什么。母子携手离去后,不一会儿,之前负责记录的中年人就重新坐在了案后……

  十八年的记忆,怎能一会儿就诉说完呢?

  昏暗的地牢里,火把闪烁,男子呢喃的诉说声,不分昼夜地响响停停。

  夏日炎热,暴雨刮风,他已记不清过了多久,只是看着腹部一天天地鼓起来。

  不过数月之间,他就已经是如此疲累了,他的一生似乎都在一条歧途上行走,每一步都有无穷无尽的岔路,渐渐的,他忽然觉得,好像谁是南肃都没关系了。

  偶尔路尧会来看他,跟他说一会儿话,他就像以前那样笑着,上翘的嘴角,弯弯的眼睛,让路尧看得心里直发酸。

  只是,故事再长,终究有完结的那一天。

  这一夜,姑且算夜吧,因为他已经分不清黑夜与白天了,南肃走进来,忽然不忍地问道:“你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见他抬眸,南肃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灼炭上脸会很疼,你可能……”

  “我想吃肉。”

  他看着南肃,突然静静地笑道:“什么肉都要,一样一盘。”

  真是个奇怪的要求。

  不一会儿,路尧就走了进来,单手端上热气腾腾的食物,都是南肃之前爱吃的肉食,做得很美味。

  “世子。”他仍旧这样叫他。

  南肃如今铁链已经被解开了,嗯了一声,就平静地将盘子端过来。

  一时间整个地牢里,只有他咀嚼的声音,他吃着吃着,视线被泪水浸泡得有些模糊,却又笑着擦去眼泪,说道:“他妈的,之前真是白遭罪了……”

  路尧静静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南肃如往常般坐在稻草堆上静静出神,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仓皇的脚步声,噼啪的落锁,路尧大步跑了进来,手拿着远行的披风和包袱,低声说道:“世子,快走!”

  男子皱了皱眉:“南家要你放了我?”

  路尧面色苍白,直直地站在原地,听到南家时猛然一抖。男子顿时了然,沉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不用管你的家人了?”

  “我昨天已经将他们转移走了。”

  路尧将包袱塞到他的手里,拧着眉说:“世子,明天王爷就要着人对比你胸口的伤痕,准备在自己胸口划条一样的,届时你衣服被扒开,孩子就瞒不住了!”

  “路尧…”

  “别说了,快点!”

  路尧手脚麻利地为他披上披风,向来稳重的脸孔首次现出一丝着急。

  他一把抓住路尧的手:“那你怎么办?”

  “我们当然一起走!”

  路尧忽然一把捧起他的脸,笑道:“你还有三个多月就要生了,难道你想让宝宝一看见你的脸就哭吗?好端端的一张脸,为什么要让人毁掉?以后我照顾你们,好不好?”

  说罢,不待男子回答,他就扯起他大步离去。

  出了地牢后,男子才知道王府里起了一场大火,一片火海之中,路尧扶着行动不便的他翻上院墙,避开惊慌的下人们,小心又迅捷地朝着外面跑去。

  “走水啦!”

  “快来人啊——”

  浓烟与炽热,夹杂着肆意妄为的火舌,迅速地向着四面八方吞噬而去。远远的,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成片的砖瓦轰然坍塌!

  “夫人,不好啦,地牢被人打开…”忽然间,中年人的声音在几墙之外响起,顿了顿,才又道:“关在里面的那个跑掉啦!”

  “什么?”曾氏惊慌大叫。

  听闻此言时,路尧拽着他翻下院墙,终于落在长街上。

  斗大的汗珠从男子额头滚落,在满是漆黑灰尘的脸上滚出一道白亮的痕迹,他手捂着肚子,紧咬着牙,说道:“往哪边走?”

  “跟我来!”

  “恩。”男子点了点头,将不祥的预感强压下去,夜路难行,他们还有很远的一段路要走。

  天地萧索,狂风卷地,漫长的夜刚刚开始,仍旧没有过去。夜幕深沉,云层低厚,黑压压的一片,城外的风呼呼地在吹,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嗖——”

  忽然一支利剑袭来,路尧顿住脚步,回身一劈,将利箭劈做两截。

  终于还是追来了!

  路尧回身看着身后密密麻麻的火把,就在这时,突然扭身一把捧起男子的脸,在他额头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十八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对他失礼。

  男子愣愣地看着路尧,恍惚间,他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的脸色一片苍白,隐约想起他们少年时期一起骑马的样子。

  清秀侍卫站在他的身旁,将最好的马匹挑过来,马鞭轻轻放进他手心。

  他搭着他的手骑上马背,趾高气昂地俯视下去时,恍惚看见侍卫垂眸微微一笑,就皱眉问道:“你笑个屁啊你?”

  那些记忆骤然袭来,大风呼啦一声吹来,扬起了他们的衣角。

  男子用力握住路尧仅剩的那只右手,只觉得路尧的手指修长且粗糙,掌心长满了老茧,有练武握刀的茧子,也有做粗活的茧子。

  过去的十八年里,他将他照顾得像孩子一样,可他一直懵懂不知……

  “活下去,你要活下去,但不是作为青渊世子!”

  说完,路尧就一把将他推开,单手抽出刀,高大的身子迎面向着对面喊杀震天的人马冲去!

  “走啊!”

  旷野上一片簌簌,野草高及半身,灰暗的大地上,铠甲和刀剑碰在一处,发出了寒铁特有的清脆声响。

  男子泪流满面,跑啊跑,捂着肚子奋力地跑,像是要跑到世界的尽头。

  “顾桥!记住,你叫顾桥!”

  却就在听到这句话这时,男子仍是停下了脚步,远远地望去,只见那给了他名字的高大身影堵在小路上,拦截下了所有的追击,鲜血洒落,男人一边挥刀,一边大声喊道:“顾桥,听见了吗!活下去——”

  然而,那句珍藏了很多年的三个字终究没再说出口,一只利箭轰然穿透了他的咽喉,他的声音顿时如同漏气的风箱,鲜血狂喷而出,却仍奋力砍杀向另一名王府侍卫。

  清秀侍卫泪如泉涌,他嘶声狂吼,像是狰狞的狮子。

  鲜血从他的嘴里不断的涌出,他挥着刀,声音破碎断断续续地说道:“顾桥…活下去…活下去……”

  活下去,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好吗?

  男子的眼泪疯狂地掉下来,听着耳边穿过的呜咽风声,他不顾一切地捂紧肚子,踉跄地向着旷野尽头的密林奔跑,前路一片漆黑,可他忽然就有了生的欲望——

  因为,有人记得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