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咽新蝉>第86章 南端小岛

  阮灯去世一年了。

  阮灯去世第一周时,住在环海公路的老中医亲自上门把补药送来了,一并送来的还有安神的药物。

  傅初霁多希望自己继续用恶意揣测阮灯,想他是不是故意拿性命在赌气,可老中医说,阮灯在过年之前就已经预订下安神的药物,只是后来不知怎的一直没去取。

  傅初霁闻着满屋中药的苦涩味,早已哭干的眼中再也流不出泪水。

  他每日忙于收购,躁郁症愈发严重,口中泛苦的老毛病又犯了。

  中药很苦,他口中也苦,褐色液体顺着喉管流进体内,好似并没有进入胃中,而是顺着血管灌进心里。

  于是心也一并变苦了。

  中药的疗程为一个月,傅初霁在这一个月里甚至不敢休息,只要一闲下来,脑中自动浮现与阮灯相处过的点点滴滴,以及原先他对未来的一片美好畅想。

  他只有没日没夜地投入进工作当中,麻木沉浸在悲痛中的神经,才能让自己勉强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可阮灯的存在渗透进他生活中的丝丝缕缕。

  无意间看到的戒指与手表是阮灯送他的礼物,掀开泡面盖时耳边就会传来阮灯嘱咐他“好好吃饭”的话语,公司里随处公放的音乐在下一秒就会变成阮灯深夜时在他耳边的温柔吟唱……

  就连每天起床一定会看到的耀眼阳光,在他心里也是始终代表阮灯天真又灿烂的性格的存在。

  到处都是阮灯的影子。

  喝完最后一副中药这天,傅初霁难得回了一趟家,拿取换洗衣物。

  梁云渡和白竹不知是不是从罗屹那里听到的消息,迅速赶来四合院“做客”。

  傅初霁说要先去洗澡,留他们三人在客厅里聊天。

  当他进入浴室二十分钟后,罗屹突然站起身,警惕道:“不对。”

  三人立刻向二楼的浴室走去。

  梁云渡把白竹护在身后,试探着按下门把手,蹙着眉摇了摇头。

  罗屹举起锤子,二话不说砸向门锁。

  当他踹开门的那一刻,在场三人具是面露惊恐。

  罗屹惊叫着跑上前,将傅初霁从浴缸中拖出来,轻易不流露感情的他带着哭腔喊道:“老傅啊!你怎么这么傻啊,你得替灯灯好好活下去啊!”

  汩汩涌出的鲜血从傅初霁割开的手腕流淌而下,将浴缸里的水染成触目惊心的红色,饶是知道真相的另外两人也是惊慌不已。

  白竹赶紧拨打急救电话,梁云渡翻出医药箱采取紧急措施。

  傅初霁试图割腕自杀了,他没有遵守替阮灯好好活下去的约定。

  没有阮灯的人间真是无聊又乏味,他实在是做不到孤身痛饮余生的苦涩。

  阮灯去世第三个月时,万星对美翔娱乐公司的收购合并案彻底处理完毕,娱乐圈公司大换血,从前三足鼎立的市场局面变成万星一家独大。

  公司里改变的不仅是人员变动与经营模式,还有从前整日笑意吟吟的傅总再也没有笑过。

  总裁办公室失去一派和谐的讨论声,取而代之的只有批判与严肃的谈话。

  而这也是傅初霁没有回家的第三个月份。

  他不敢回家,家里全是阮灯生活过的痕迹,他在休息室抱着阮灯的白色玩具熊睡觉,试图营造出阮灯只是像上一次那样短暂离开的假象。

  他再也没骗过人,没有伤害过他人,也再也没笑过,所有泪水与情感都冰封在阮灯去世那天。

  而自从他对外宣称取消与阮栩谦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后,有许多老总开始为他牵线搭桥,男女都有,但他一律拒绝。

  有时会有着急的人找上门来,他再也没有从前虚情假意的耐心,直接给对方闭门羹。

  他的双向情感障碍越来越严重,安眠药快要不起作用,时常半夜在噩梦中惊醒。

  他已经数不清突然醒来的次数,在漆黑的夜色中失声痛哭,睁着眼一直捱到天亮。

  再也没有人在他惊醒时为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柔声问他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听自己唱歌哄睡。

  白竹和梁云渡不放心他,请他去福悦轩吃饭,白竹看着他以魂不守舍的状态机械性进食,温声劝道:“我陪你去寺庙散散心吧,给阮灯和未出生的孩子立两个往生牌位,咱们替他俩正儿八经地做一场法事。”

  傅初霁听到阮灯的名字,一直空洞着目视前方的双眼终于像是恢复生命一般,灵活地看向他们。

  之后抵达寺庙,傅初霁把超度法事的每一步流程都刻进心里。

  他从前根本不会相信轮回的存在,唯独这一刻,他口中念诵着“阿弥陀佛”,希望阮灯和孩子下辈子当个快乐无忧的小朋友,别再遇到他这种渣滓了。

  他记下法师交代的超度咒语,此后每天为阮灯和孩子念诵,随后跟随法师点燃长明灯。

  当傅初霁把长明灯供奉在牌位前的那一刻,干涩眼眶中涌出许久未落的泪滴,悄然滑落脸庞。

  寺庙内灯烛辉煌,唯独他的灯永远熄灭了。

  阮灯去世第十个月时,元旦新年到来,本该阖家欢乐的日子里,空荡荡的四合院内只剩傅初霁一人。

  他给自己做了提拉米苏,在阮灯的遗像前吹灭去年未吹过的生日蜡烛,刚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你骗我,我今年一点也不快乐,新年不快乐,生日更不快乐。”

  提拉米苏他一口没吃,供奉在阮灯的遗像前。

  傅初霁独自捱过了最难熬的一个元旦新年。

  眨眼间,阮灯去世一年了。

  这一年间,傅初霁从一开始的失魂落魄,到后来用高强度工作麻痹自己,变得不再假装温柔,而是脚踏实地过日子,整个人不仅脱胎换骨,还瘦脱了相。

  那场超度法事成为他聊以慰藉的存在,对他而言,每日看到太阳升起不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可以在这一天中为阮灯和孩子诵经祈福,处理公司的繁忙事务,还会在三餐前默念阮灯叮嘱他好好吃饭的话语。

  阮灯忌日这天,傅初霁和另外三人起了一大早,先是去扫墓,随后四人驱车前往西边某座城市的古刹为阮灯祈福。

  要想登顶古刹,须踏过1080个台阶,这1080个台阶象征佛教108种烦恼,攀登时能够祈求平安顺遂,逢凶化吉,徒步爬完寓意非凡。

  另外三人先行离开,留给傅初霁独处的空间。

  他从山脚开始,在台阶上三步一叩首,口中默念着六字真言,一步一个脚印,满心虔诚向上攀登,为阮灯和孩子祈求福分与平安。

  抵达山顶时,天色已近黄昏。

  天空中绚烂的火烧云像极了阮灯去世那天的景色,甚至比那天还要红得灿亮,黄昏火红的光线照耀在他们身上,好似阮灯从前开朗的性格温柔包裹着他们,陪伴他们一起踏过1080个台阶,一起走入寺庙祈福。

  傅初霁站在山顶向下俯瞰,回想起阮灯在出事前一晚对他说过的话。

  阮灯说,等他变好的时候,他就会回来了。

  那变好的含义是什么呢?

  是不再满口谎言,还是不再随地发疯,还是从此忘却旧爱与伤痛,重新开始生活?

  如果他已经做到前两点,算是半个意义上的变好,那阮灯真的会回来吗?

  傅初霁抬头望着一片血色的火烧云,口中泛苦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习惯性地吞咽下一口唾液,忽然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碰了碰。

  “喏,我送你两件礼物。”

  傅初霁低头一看,白竹递给他两张纸,一张是明天上午的机票,另一张上面写着一串陌生又奇怪的居民楼地址。

  白竹见他傻站着没有动作,脸上写满戒备,便表情无奈又好笑着说:“虽然咱俩这么些年一直不对付,但是你这一年真的有在好好反省自己,有在改掉以前的坏毛病,还有你一直惦念着小阮和孩子,每日为他们祈福,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我是真心替你高兴,你的爱确实拿得出手。”

  “什么?”

  傅初霁一头雾水,将纸条上的地址逐字读完:“这座小岛屿是不是位于国内最南端?我之前好像听说过当地的烧烤很有名。”

  “对,小岛上海景绝美,气候四季如春,烧烤也很好吃。”白竹对他露出如释负重的笑容,将两张纸塞到他手心里,“你明天去岛上散散心吧,那里有你想见的人。”

  傅初霁冰封已久的心跳在阮灯死后第一次产生加速跳跃的冲动,他还是不太明白白竹的意思,但接过纸的左手已经开始莫名颤抖起来。

  “想见的人?”

  是他想的那个人吗?

  可他不是已经……

  傅初霁刚要开口追问白竹,白竹已经挽着梁云渡离开了,夫夫俩回头对他露出神秘的笑容,摆摆手逃似的从阶梯离开山顶。

  傅初霁疑惑的视线挪到罗屹脸上,罗屹立刻呈双手投降的姿势,满脸无辜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参与,我只是你最好的哥们,你可别想着报复我。”

  报复?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小岛屿位于海岛南端,四面环海,交通不便,只能通过轮渡抵达岛屿的码头才能上岸。

  傅初霁的心跳从昨天开始就一直躁动不安,情绪一整晚都是疑惑与兴奋交替,直到坐上飞机才暂时平复下来,睡了一会觉。

  下车后他辗转去坐大巴车,路上遇到了邻座独自带婴儿的女士。

  婴儿对外界声音很敏感,大巴车噪音扰得他哭闹不停,女士一直在向周围人道歉,傅初霁便把孩子抱到怀中,帮忙哄了一路,无聊的旅途因为这个又哭又笑的孩子增添不少趣味。

  身体过量分泌的多巴胺取代了一路颠簸旅途的疲惫,傅初霁在飞机上欣赏湛蓝天空,在大巴车上看到久违的山峦风光,即便熬过一天一夜才抵达海岛的码头,他仍然亢奋不已。

  在售票大厅等待中午前往小岛屿的船只时,傅初霁从洗手间出来,看到镜中的自己,对自己的面容产生恍如隔日的陌生感。

  这一年间,他沉浸在失去阮灯的哀痛中,变得整日不修边幅,再也没有好好收拾过自己。

  不仅短发长成可以扎起小辫的长度,脸上更是没有能看的地方,阴郁的眼神没有一丝光彩,两个乌青的黑眼圈挂在眼下,唇色与脸色同样苍白,两天没刮的下巴上已经长出一层胡须青茬,整个人看起来沧桑不已,像是老了二十岁。

  傅初霁始终不敢肯定今天要见的是到底是何人,再加上走得仓促,一着急就忘了收拾自己。

  他看着镜中邋里邋遢的自己,愣了一分钟才回过神来,赶紧沾着水把炸毛的小辫重新扎好,又洗了把脸,让自己看起来至少还剩下个干净二字。

  坐上旅途为五个小时的轮渡后,傅初霁站在甲板上,时隔一年再次重新看海。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恐惧到不敢再直视任何海洋,但这里的海景与栗海实在是太像了,海水蔚蓝,波涛柔和,晴朗天空中不见几片白云,这里就像是永远处于初夏季节的栗海,接纳着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住在小岛上的那个人一定很想念栗海的夏天。

  傅初霁深吸一口气,扑面而来的咸湿海风吹得他双眼刺痛,可还是舍不得返回舱内。

  直到他看到前方冒出整座翠绿山体,终于是在出发第二天黄昏抵达这座国内最南端的小岛。

  当踏上岛屿土地的那一刻,傅初霁狂躁的心跳变得更为剧烈。

  他按照纸条上的地址一路询问,很快就找到一处位于海边的老式六层居民楼,隔着楼下一条热闹繁华的商业街,对面就是小岛上著名的黄金沙滩。

  楼房每天与日出和日落作伴,光线充足又敞亮,闲来无事向外眺望,就能观赏到楼下与海滩边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热闹景象,是岛屿上不二之选的浪漫居所。

  傅初霁站在楼下,听到居民楼内传出街坊邻居炒菜的声音。

  此时正是饭点,家家户户的厨房都开着灯,热闹不已的交谈声从屋内传出,四处洋溢着家常菜的味道。

  他在楼下犹豫徘徊半个多小时,脑中一片乱麻,最终鼓足勇气踏进楼梯,一如当年去青草沟的老楼寻找阮灯那样,每走一步都在忏悔自己曾经的过错。

  不同以往的是,当年他怀揣着满心期待,如今却只剩下对于未知的恐惧。

  他已经不敢再奢望奇迹重新降临。

  越靠近四楼东户的门口,傅初霁的心跳声越快,老式居民楼隔音不好,他能清楚地听到屋内传出婴儿哭泣的声音,以及一声熟悉的温柔呢喃,正在轻声哄孩子。

  “宝宝怎么了呀?刚喝饱奶,也没有拉臭臭,怎么突然就哭了呀?”

  傅初霁的眼眶涌上一片通红,之前的犹豫全部化作勇气,促使他抬手敲响房门。

  房门打开的瞬间,黄昏刺眼的光线惹得他差一点掉眼泪。

  眨眼间,消失一年的阮灯出现在他眼前,怀中还抱着一个可爱的女婴。

  阮灯漂亮的小脸恢复了从前的粉嫩与莹润,岁月怜惜他的纯真,舍不得夺去少年笑容间独有的明媚,他光是站在那里,就是傅初霁一生求之不得的明灯。

  他的眼神中多了初为人母的温柔,唇边漾开的笑意泛至眉梢,闪烁着泪光的澄澈杏眼与傅初霁对视良久。

  “灯灯……”

  久别重逢的震撼徘徊在傅初霁心尖,三百多个日夜构成积郁成疾的眷念,在此刻都敌不过阮灯明媚的笑意。

  两天未睡的疲惫在这一刻疯狂袭来,傅初霁再也支撑不住疲软的双腿,直直跪倒在阮灯身前,抱着他的双腿无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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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ㆁᴗㆁ)哭过之后一切都会变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