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子安和游孝的恋情曝光,引发的议论无异于山洪海啸,曾是谭子安未婚夫的我也被卷入风暴中心,三天里接到的电话不下五十个。
至此,我终于明白,八卦,是一种多么强大的人类内在驱动力。
关系疏远的,我告诉他们谭子安与我不过逢场作戏,赶在对方唏嘘同情前挂断电话保全尊严;关系好的,我统统回复一个字:滚。
不识趣的人再没数也得有个尽头,目击谭子安和游孝情比金坚的小道消息变得不再新鲜甚至俗滥后,针对我的骚扰终于平息。
这个圈子,待久了就知道,有趣的新闻少得可怜:男人和男人,司空见惯;保镖和雇主,不值一提;组合在一起,姑且能算个不大不小的桃色绯闻。
谭子安和游孝之所以震撼,是因为他们出现的姿态,像是披荆斩棘克服重重阻碍后的昭告天下,令所有人都不禁在想:难不成是真爱?
那可真是难以置信。
倘若是亲兄弟呢?我自娱自乐地想,他们为谭子安和游孝脱臼过一次的下巴会不会直接粘在了地板上?
谭子安从来孤僻神秘,不与人深交,十八岁后踏入公众视线,也是一副树满荆棘的玲珑模样,看不出任何离经叛道的势头;加之谭常延维护着的谭宅形象素来正派和睦,父子私事不啻秘辛,鲜为人知;是以外界大跌眼镜,以为骇俗。
倘若是康家人呢?我又想,破事一箩筐的康家人,出轨私生子撕破脸都不值得稀奇。罔顾人伦,是否能让看客们分出几缕视线?
当然,除去我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谭子安和谁在一起,终究是与我无关的琐事。所有这些假设,也不过是一场绕过了“不可能事件”标签的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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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停在机场外面,我把一支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带着另一支下车。
这个手机只有基础的系统软件和通讯软件,微信里存着三五个至亲好友,以及康昊。
正在降落的康昊。
等待期间,我给康昊发了几条微信,对面没回,于是我又往上翻,一条一条地阅读我们最近的聊天记录。
今天的读完了,再读明天的。
康昊喜欢换头像,同样的聊天记录配上他不同时期的头像带来别样的阅读效果。
在我不知道第多少次妄图戒掉这个可悲的习惯失败后,我用如上理由来为自己的行为添加合理性。
他现在的头像非常装模作样,是他在密歇根湖边拍的一张背影照。
照片里,湖与天蓝成一线,远处森林是浓郁的墨绿,他面对着湖泊张开手,湖风吹拂起他的蓝色外套,为他赋予一丛自由浪漫的旅行家情调。
我甚至能想象他在挑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有多满意,先是惊叹,然后憨笑起来,傻头傻脑的,对拍摄者感恩戴德之余,不忘说一些“康昱看不见真是没福气”的胡话。
你看他,在国内被我管被我训要不服气,出了国自由了,又天天嚷嚷着我忘恩负弟,酸溜溜地控诉我不去看他。
康昊是我唯一的家人,我又何尝不想团聚?
可我等了五年,都没有等到自己不再对亲弟弟心动的那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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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提示音响起,我点回聊天框底部,康昊刚给我发了回复,并且仍然“正在输入中……”
看来是下飞机了。
他话痨,加上太久没见我激动的,原先准备好见面再说的话,现在已经忍不住,从微信聊天框一句接一句地弹出来:
-康昱,你有没有算过你多久没来看过我?你的公司什么血汗工厂?连年假都不给你批?
-我一个人在国外,人生地不熟,差点被奸人所害,你都舍不得过来。我!哇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
-你现在最好是在机场外面,不然我,我跟你绝交!
更多的话我已无暇去看。
航站楼涌出的人群中,康昊穿着风衣带着墨镜出现。他故意模仿我的穿衣风格,抿着嘴角,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冷酷模样。
看见他的瞬间,我就笑了。
五年不见,臭小子还是这么欠揍,接个机的功夫也不愿让人安生。
他看见我,当即垮下脸,自顾自地往机场外面走。
我道歉,他把下巴仰得朝到天上去;我威胁,他脚步一转,径直往打出租车的方向去。
“康昊。”
我故意往嗓音里添加许多的不耐烦,好让我的话听起来像是最后通牒。
“我最后再说一次,对不起。”我张开双臂,“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和你哥拥抱。”
康昊没说话,嘴巴撅着,我纹丝不动。
不一会,他摘下墨镜放进风衣口袋,不情不愿地和我拥抱。
他在我怀里时,我轻声说:“欢迎回家。”
康昊说:“切。”
我就知道他已经原谅我了。
当然还会抱怨,还会控诉,会以这一点为把柄从我这里谋求这样那样的的好处,但他心里知道,比起怄气和指责,珍惜好好相处的时间才是我们最应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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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昊的房间我一直留着,装修和摆设一如他出国前的样子。
康昊缺心眼,当然注意不到维持原样需要多么频繁的清扫和维护,一进房间就大惊小怪地喊出声,说自己居然有这么多绝版的玩具,挂到网站上立刻能发一笔横财。
我松了一口气。
房间已经被他弄乱了,再也不会有人发现,我曾经在那里睡过多少个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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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昊说要给我露一手。
美国的饭太难吃了,他手舞足蹈地向我强调。
汉堡牛排沙拉,嘴都吃出八个溃疡了还是这些东西,中餐厅几乎没有正宗的,他有一天突然很想吃一口青团,跑了好——多地方都没找到。
所以他学会了做饭。
我挺吃惊的,毕竟在我心里,康昊除了能惹事,就没真正学会过什么东西。
作为康昊的家长,他的一事无成是我纵容的结果。我养他,为他设立的人生目标只有如下两条:三观端正,开朗乐观。
如今他突然达成了一些目标以外的成就,居然让我欣慰到了想要老泪纵横的程度。
康昊给我做了两道菜,八宝鸭,和西红柿炒蛋。
他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八宝鸭他第二次做,第一次是为了装面子硬学下来的,其实西红柿炒蛋才是他最常做的菜,他会的其他菜也不多,不过是些家常小炒,远不到大厨的地步。
自己吹的牛,自己戳破,典型的康昊做派。
我尝了一口鸭子,说:“味道很好。”
趁他膨胀之前,我又问:“为了追哪个女孩子学的?”
他想雷劈一样定住,嘟嘟囔囔地说:“聂……聂灵均。”
聂灵均,那个性格外貌家室哪里都好,优秀到康昊远远高攀不上的女孩子。
还是谭子安的好朋友。
该说不说,我弟弟的口味是真挑剔,从好朋友到喜欢的女孩子,看上的全是我翻出天去也没法干涉的人物。任凭我有多想背地里帮他把南墙拆了也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撞上去,束手无策。
挺牛的。
我问:“死心了吗?”
康昊点点头,说:“很久以前。”
“那就好,”我说,“她敢答应,我还不敢答应。”
康昊有意见了,非要问我几个意思。
我说:“你别多想,聂灵均那个条件,就算看上你也是你入赘,到时候你在异国他乡寄人篱下,处处看人眼色,不可能过得舒坦。”
康昊还是不服气,问:“你会在恋爱开始前考虑这种东西?”
我理所当然地说是,他痛心疾首地说:“哥,你不懂爱。”
倒是给他懂上了。
饭吃完,我以为爱的话题就算过了,结果康昊不依不饶,用他自以为旁敲侧击的方式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最近一段恋爱是什么时候,梦中情0长什么样子,他可不可以帮我物色一个。
我让他滚,说:“你哥修身养性,三年内不搞男同。”
他如临大敌地说:“哥,骗婚不道德。”
我又解释自己没有要骗婚,没有改变性取向,也没有受过情伤,只是最近不想谈恋爱而已。
他满脸愁容道:“哥,你都三十三了,男人的青春就这么几年,我很担心你的人生幸福。”
我沉默良久,看着他说:“你想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
康昊眼睛亮得像灯泡,点点头,又点点头。
我说:“平时尔虞我诈够累了,回家就想轻松一点。所以我喜欢傻一点,轴一点,最好像个二百五,能被我骗得团团转的,逗起来才有意思。”
“可是我家里已经有一个二百五了,再来一个,我起码被气得短寿二十年。”
“二百五男嫂子,和你哥多活二十年,你选吧。”
康昊被我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式晃得头晕眼花,直到我溜回房间把门反锁,都没想明白我话里有话的最深层次,到底是在损他,还是口味真就如此清新脱俗。
小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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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昊的朋友们给他办了个回国欢迎会,康昊磨了我三天,让我务必到场。
我问他怎么转性了,明明从前和朋友们出去玩都是想方设法躲着我的。
他说:“我成年了呀,你不能再拦着我喝酒开车玩游戏,我还怕你干嘛?”
我愣了愣,才意识到,康昊出国时还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小屁孩,现在却已经是二十四岁的大人了。
在欢迎会上,我时隔多年,再一次见到谭子安,以及他旁边的游孝。
今天康昊非要我来,还有促成我和谭子安和解的意思在。订婚的事,我一直没跟他解释清楚,他几度以为谭子安就是我错失的一生挚爱。哪怕后来排除了这个可能,他也觉得我对谭子安有特殊的感情,就算不能复合,至少不要形同陌路。
我的态度十分消极。
和谭子安第一次见面时,我把他当成弟弟的狐朋狗友里最嚣张最欠管教的一个揍了一顿,他毫不手软地整了回来。此后七年,我们俩相看两相厌,时至今日,都没有发展出比“相互利用的合作伙伴”更进一步的关系,足见我们有多合不来,康昊的苦心注定付诸东流。
康昊比我小九岁,他的朋友们绝大部分和我不在一个年龄层。年轻人们玩起来后,我躲到露台喝酒,难得体验了一把被代沟隔绝在外的感觉。
至于游孝主动找上我,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他问我是不是那个把他藏起来治肺结核的神秘人,我没有做好事不留名的高尚习惯,当场承认下来。
“不止,”我告诉他,“你能瞒过医院假死,能用假的身份证明偷渡,我都有参与。”
陆利和蔡管家给谭宅打了一辈子工,工资再高,也出不起上下打点的钱。
游孝问我图什么。
我说:“不图你,谭子安已经回报我了。”
游孝淡淡应一声。
“我很早就想问问你,你凭什么能心安理得地和谭子安在一起?”反正没打算和谭子安做朋友,我直白地问道,“你难道没有自尊,也从不考虑你们的未来吗?”
游孝警惕地看着我,并不想把他的恋爱秘诀向我透露。
我只好扮演一个奸诈阴险的反派:“你回答我三个问题,不然我把你死过一次的事告诉谭子安。”
“刚刚是第一个。”
游孝站得离我远一些,声音也更加冷淡。
但他给了我想要的答案:“凭我爱他,他也爱我,我想不到他和任何人的未来能比和我在一起时更加不孤单。”
自尊两个字,好像被他吃掉了一样,他没有,也从未考虑过这种东西。
“可你们被谭常延发现的时候,你放弃了他,不是吗?”
“没有。”
“这不算一个回答,游孝。”
“……”
“我必须让子安低头,先生不可能放他走。”游孝风轻云淡地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先生这样告诉我。”
谭子安是谭常延选定的继承人,如果掰不正,谭常延可以差点饿死他一次,就可以再来一次。所谓的抛下一切,不过是痴人说梦,谭子安不知道,也不能知道。
“最后一个问题,”我看着游孝,问道,“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感觉怎么样?”
他愣了愣,似乎是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理解了一会儿后,他说:“如果你想问辛苦的部分,那么,没有。”
“一点也没有过?”
“一点也没有过。”
我还想追问,谭子安给他来了消息,他匆匆道别离开露台,徒留我在原地思索。
一点也没有过吗?
明明在我的故事版本里,谭子安为他黯然神伤了三年,他不仅差点疯掉,还差点死掉了。
爱得连痛也忘记的话,这两个人,怎么想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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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会结束后几天,我向康昊提出让他搬出去自立门户的建议。理由很简单,我们都年纪不小,万一想带人回家,碰见彼此难免尴尬。
康昊深以为然,扬起笑脸说:“好啊。”
他答应得飞快,我却怎么都觉得不对劲,仿佛被一根鱼刺卡住了喉咙,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起来。
不应该是这样。
康昊怎么会舍得离开我?
不应该撒泼打滚,无赖撒娇,扔出去了也要爬回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负心汉才对吗?
难道说在国外的几年时光真的培养起他独立的好习惯,再也不需要我在身边耳提面命了?
还真是……够没良心的。
被康昊折磨至失眠的又一个夜里,我终于被无数的思绪压得失心疯,找出抽屉角落里,康昊房间的备用钥匙,趁夜色坐在他床边。
他长大这么多,睡相终于老实了,不再乱流口水,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的时候,看着一点也不像个二百五。
还挺帅的。
我反复告诉自己,我接下来的行为是想验证,验证自己对弟弟疯狂的、不伦的恋慕只是一场误解,是我太过自恋对这张相似的脸产生了移情,或者是混淆了亲情与爱情的定义,我根本就没有爱上康昊。
可是在吻上去的一瞬间,我只感受到炸开的烟花和喜悦。
心动得好像在沸腾。
游孝的声音适时闯入我脑海。
他说,他爱他,没有比他们在一起更好的未来。
他说,哪怕差一点死掉,他们的爱情也没有任何辛苦的部分。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想,如果在我结束亲吻的那一刻,康昊醒着,那么我也甘愿成为疯子,做一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然后,我慢慢分开相贴在一起的嘴唇,睁开眼睛。
康昊仍然睡着,双目紧闭,呼吸平稳。
我看着康昊,在黑暗的房间里苦笑起来。
是了,这样才对。
即使康昊睁开了眼,他也只会害怕,逃跑,把我给他买的所有东西扔在我身上,痛斥我是一个想着乱伦的怪物。
可是他没有。
于是怪物重新被关回我的身体里,没有死亡,没有出口,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盼望。
它在等待一纸判决书,终结痛苦,终结我。可是谁又知道它需要多久才能够抵达?
也许明天,也许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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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昱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