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纵意从玉水别院正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正巧遇见了在凉亭看书的满通事。

  “呦,满通事,失礼失礼。”

  她停下脚步,满脸堆笑地朝满通事抱拳。

  “君臣有别……”满通事一脸鄙夷地看向张纵意,又搬出来了迂腐的理论来训斥她。

  “是是是。君臣有别。”张纵意和和气气地答她,“大人读过书,但我没读过。这几日见识了大人的满腹经纶,我深感惭愧,也萌生了读书的念头。可禁卫司的文书各有差事在身,我只是找殿下来问字。”

  “最好只是这样。”

  满通事继续埋头翻书。

  张纵意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走至苏云琼屋内。

  苏云琼知道她肯定是申时之后一路走过来的,因此早早准备好了饭菜。

  “喏,擦脸和手。”

  张纵意接过热巾,擦净手后扔在一旁。

  “抱抱。”她笑着冲苏云琼张开手。

  苏云琼扎进她的怀里,额头相贴。

  她轻轻在苏云琼嘴唇上亲吻一下,觉着不够。苏云琼已经迫不及待地加深了这个吻。

  “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

  沉溺其中的两人被窗外突如其来的朗读声吓的回神,张纵意眯了眯眼,就要起身往外走。

  “别……”苏云琼拦住她,“我们吃饭,饭菜要凉了。”

  她冷哼了一声,才被苏云琼拉着手气鼓鼓地坐下来吃饭。

  “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则无安人。”

  屋内的张纵意再也忍不住,她一拍筷子朝窗外喊道:“正月天冷!冻手冻手!”

  苏云琼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满通事的读书声已经听不见,转而是一个有力的脚步声远去。

  廖惟礼抓住了在窗外准备继续背诵礼制的满通事。他用用棉被将满通事捂住,迅速挟着人出了府外,走到了南墙后光秃的树林中。

  许纨远已经带人挖好了一个大坑,早早等在此地。廖惟礼将人扔进坑里,便听见满通事的大声呼救。

  “廖老营,您说大人让我们怎么做?”许纨远迎上去,压低声音问廖惟礼。

  “我已经离开禁卫司,别叫我老营这个称谓了。”廖惟礼直皱眉头,瞧了一眼身后被裹得像个粽子似的满通事,“不要说你们的身份。大人的意思是打晕了再灌酒,我再给她送回府里。”

  “坏大人的好事,这也太便宜她了。”

  许纨远愤愤不平地卷起衣袖,表示要狠揍。

  “你还有脸说她,你自己呢?”廖惟礼瞪他一眼,有看了看来到此地的人,“那女人是谁?你不是说只你们四个吗?”

  “李乙,长京有名的管验尸的仵作。很可靠,是西昌城太福将军的亲戚。”

  廖惟礼点了点头,嘱咐他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便走到一旁去盯着。

  “拿布条给她眼睛蒙上。”许纨远指挥一旁的孙甲蒙上满通事的眼睛。

  “你们到底是谁?”

  “起开,让我来。”李乙推开洋洋得意的许纨远,将背上背的一箩筐书倒进了大坑中,铺在满通事的身上。

  “不能打头和脸,打身上。”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李乙已经捡起一根木棍甩在满通事身上,“这样打身上没痕迹。”

  “兄弟们冻手!”许纨远招呼另三个人一起打。

  “安国律法,刑不上大夫。”满通事在几个人的敲打中还梗着脖子大叫。

  “我蛮夷也。”李乙狠敲了她几下,“满肚子酸臭道理,我早看你不顺眼了!还没晕,使劲继续打!”

  “不动弹了,好了。”在一旁盯着的廖惟礼及时喊停几人。他从腰间解下装酒的葫芦,拔开塞子在满通事口中灌了大半壶。又让几人把她从坑里拖出来,将壶中剩下的酒洒在她双手和衣襟处。

  “今天的事情不要说出去。”廖惟礼掏出来几张银票分给众人,“正月十五呢,都回吧。”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许纨远朝公主府一拱手,带着几人原路返回禁卫司。

  廖惟礼将散在坑边的几本书扔进去,将旁边许纨远他们挖出来的土悉数填回坑中踩平实,又盖了一层老土。他才将满通事扛在肩上从侧门带回她居住的屋中。

  做完这些,他转到殿下的房门外,学了两声清脆嘹亮的布谷鸟叫声。

  屋内的张纵意听见这两声代表成功的暗号,满面带笑。

  “怎么不吃了?”苏云琼疑惑她加菜的手突然放下,抬眼看见她脸上得逞的笑容,便明白了这人准是把满通事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没把她怎么样吧。”

  “没有,就是让她看看书学学道理。”张纵意伸了个懒腰,很自然地把一旁坐着的苏云琼抱进自己的怀里,“第一点,不要打扰别人的好事。”

  苏云琼倚在她肩头,乐得像猫一般挠她的脸:“看来张大人虽然不认识字,学问倒是大的很呢。”

  “请教殿下,这个字念什么呢?”张纵意的手指着自己的嘴问道。

  苏云琼双手搂住她的脖子,蜻蜓点水般吻几下,方才说道:“这个字念唇。”

  “好学问啊。”张纵意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两人正笑着,门外传来廖惟礼的敲门声:“殿下,厨房送来了两碗元宵。”

  “我去取。”苏云琼起身亲自端进来元宵,张纵意盯着碗中的汤圆,忽然收起笑沉默不语。

  “纵意,怎么了?”

  张纵意伸手擦了擦眼角,抬头冲她勉强笑道:“没什么,就是有点想家了。”

  苏云琼望着眼前人呆怔的模样,便叫人进来撤掉元宵,送壶酒来。

  她斟了一杯酒给张纵意:“不吃汤圆了,我们来喝酒。”

  张纵意接过酒杯,目光却被引到苏云琼身上。汤圆汤圆,指团圆之意。团圆并非名团圆,而是实指团圆。老天既然让她们遇见彼此,从生活到生命便再也分不开,这便是团聚圆满吧。

  “团圆了。”张纵意放下酒杯,也给她倒了一杯酒,“苏云琼,第三杯酒我们一起喝。”

  两人手挽手,将酒饮尽。

  张纵意从来没喝过这么辣的酒,她的泪随着酒入肠胃而慢慢滚落,嘴角却笑的好似要飞起来。

  她忽然想起在西昌城做守将时总在夜晚往城墙上跑—虽然她那时候认为苏云琼不会和自己在一起。她在原野上找不到光亮,就抬头朝天上看去。星星繁多,比高楼林立的现代城市还要明亮。

  她总是抱着幻想,如果自己能来,也肯定会离开。或许是从这城墙上纵身一跃,又或者是坐船再次跌进海中。

  但她不敢,于是她总是幻想。她坚信有许许多多的人也爱抬头看星星幻想,来寻找某件事情的答案,至少她在这么做,想象这个世界的尽头在哪里,她该如何回去?

  张纵意现在才明白,天不必要有尽头。就像行人在无垠的沙漠中看见了标识,上面写着此次就是终点。可真相并非如此,沙漠仍旧一望无际,只是因为立标识的人要给寻路者一个念想罢了。

  苏云琼就是沙漠中的标识,张纵意也明白了实指团圆的意思:

  不必再探寻尽头了,眼前的人就是尽头的答案。

  “琼儿,”她头一次换了称呼,“以后我们便再也分不开了。”

  她笑着哭,将自己的愚钝,无奈,委屈,尽数哭出来。她又哭着笑,笑自己对之前的家还存在幻想,笑自己不敢面对心上人,笑自己如此蠢笨竟还有人愿意爱自己,护自己,将终身托付与自己。

  后来苏云琼总会想起宣和二十年正月十五这一天,坐在她身旁的人急不可耐地将真心捧至她的跟前。这人笑中带泪,将自己在另一世中活的二十四年完完本本地讲述出来。

  她想起在玉水河边对张纵意说的话,人生而有翼,乘风便纵,直达天际摘云中玉。当时张纵意不过是被她激得讲了心中话,但现在苏云琼无比确信,这人已经取下自己这块美玉放进了心里。

  张纵意还在继续说着话:

  “我们那个地方,好也不好。只是有许多东西都不值钱了。爱情啊,亲情啊,友情啊,就跟往汤里边多加了几瓢水一样,汤是变多了,就是不大对味了。”

  “那这里呢?”

  “这里很好,很好。”她喝了一大口酒。

  “那,爱情呢?我们两个人的爱情。”

  “在我家那个地方,这算是最不值钱的。两个人言语间就不能有批判的东西,丑要夸,美要大夸特夸。好看要夸,不好看也要夸。说情话如果不说到其中一个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就算不上是真正的爱对方。可在这里不是,尤其是两个姑娘之间,只需要说一句,就足够了。”

  “哪一句?”

  “我爱你,苏云琼。”

  张纵意笑吟吟地冲苏云琼张开双臂。苏云琼靠在她怀中,凑近她耳朵边上轻轻说:“张纵意,我也爱你。”

  话说到这种份上,就不用再多言了。

  不知道是谁先吻住了谁,淡淡的酒香气已经从张纵意的唇齿间钻入苏云琼的唇齿间,两人的理智正随着窗外的星星一点点地隐在夜幕中。张纵意扶住苏云琼的后脑勺,将人慢慢地推上床。

  苏云琼半阖眼,不满张纵意的吻只落在唇和脖颈处,便将自己腰侧衣带解开,拉起她的手慢慢滑下去。

  张纵意耳边是苏云琼细细的呢喃,眼前一片迷人的景色,她哑着嗓子喊她的名字:

  “苏云琼。”

  张纵意只用一秒钟便失了神。

  一秒钟有多久呢?

  不过是雨滴从天空落地,清风抚过人的脸颊。她用一秒钟对苏云琼表达了爱意,又用一秒将苏云琼的美色尽收眼底。

  如此看来,一秒钟很长很长。

  一分钟有六十秒,那么一个时辰有多少分钟,多少秒呢?张纵意脑子混沌算不出来了,但她希望一天能有二十四个时辰。

  她也在苏云琼美色尽显的这一秒,真正理解了“琼”这个字的意思。

  琼者,美玉也,赤色美玉也。

  窗台红烛焰火猛晃两下后熄灭,不忍打扰满室温柔。

  满通事是从自己房间的饭桌上醒来的,她的衣袖在桌上挥了挥便将桌面上散乱的酒壶酒杯扫落在地。

  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喝醉了,竟一觉睡至天昏。下意识地,她迈着醉步取来火奏疏,点燃了桌上的油灯。满通事翻看着腰间记录苏云琼言行的书卷,发现并未被人改动过,她这才松口气。

  “'糟了!”

  她一拍脑门,突然想起来刚刚殿下的行为可还没有被记下。

  洗了把脸,她取了笔墨过来出门,就蹲在了苏云琼的屋外。

  她知道张纵意已经进了常乐殿下的房中,今日之事肯定要如实记下来。可直到她的腿都蹲的麻木,也没听见屋内有什么动静。

  眼见天要大亮,满通事一咬牙,倚在门柱上提笔只写下一句:

  “宣仁二十年正月十五晚,月圆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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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怎么屁股疼呢,哎呦,浑身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