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纵意记不清自己又断断续续跟苏云琼说了多少话,她是在治兵所她的房间内醒过来的。

  伍庆坐在门口靠着门低头打呼噜,张纵意推门出去,伍庆听见声响惊醒,连忙站起来。

  “哥,你醒了。”他抹了两把脸,让自己精神一点。

  张纵意点头,问他:“昨天我是怎么回来的?”

  “噢,是我巡完城去治兵所交值星牌,公主殿下让我将你送回来的。”

  “苏……殿下跟你说什么了吗?”张纵意的头现在还有些发晕。

  “没有没有,倒是刚才樊大人来了,说叫咱们去大堂呢。”伍庆将腰间的昆吾刀解下来给她,张纵意从屋里戴好头盔,两人往治兵所大堂走去。

  大堂中吵吵嚷嚷的,挤满了各色盔甲的将领,张纵意在跨过门槛,伍庆在门外站定高声通报,顿时堂中目光汇聚在她身上。

  “纵意!”人堆中挤出一人,使宽厚臂膀紧紧圈住她,“许久不见了!”

  “杨将军,许久不见了!”张纵意后退两步,从杨恭羽亲切的拥抱中退出来,朝他行了军礼,“该给您行拜礼的,尚书大人,可我只会这个礼节。”

  杨恭羽抹一把短胡茬,毫不在意地大笑起来,拉着她给穿银甲的将领介绍:

  “这就是老子手底下的大将,张纵意!”

  恭贺声四面八方传来,在杨恭羽的介绍中她才明白,穿银甲的都是杨恭羽从麟州带来的飞龙军。

  “真定河一仗打的痛快极了!”他对张纵意说,“飞龙军千里奔袭,生擒了弥佘的二儿子纥勒。”

  杨恭羽说到痛快的地方,感慨道:“这可比在长京受文官的气……”

  “纵意。”崔怀谦分开人群走出来,截断了杨恭羽的话。冬天她仍旧穿着深蓝色的长衫,王德武跟在她身边冲张纵意行军礼。

  “崔大人!”她高兴起来,“飞虎军的兄弟也来了吗?”

  “还不止,”王士渠也忽然冒出来,“张大人,许久未见了。”

  再见到这些人时,她心里没有怨恨了,只剩下溢于言表的喜悦。张纵意挨个儿朝他们见军礼,眼含泪光。

  “本就是一家啊。”她抹掉泪,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不知道是谁唱起来了旧时北府兵的军歌,于是众人齐声唱起来:“北府齐心兮敌难撼,背弓握刀兮胜负转……”

  他们高声唱着,每个人都握紧了自己的腰刀。

  宣仁十九年冬月十一,众将在西昌城齐唱北府兵军歌,慷慨激昂,声震寰宇。

  等樊立川引着苏云琼来到治兵所大堂外时,众人还在高声唱着军歌,樊立川拍拍门口伍庆的肩膀,叫他进去把张纵意带出来。

  “殿下要见他。”

  伍庆朝苏云琼行毕礼,却徘徊门外不敢进去。苏云琼瞧了一眼里面背对着她唱军歌的张纵意,吩咐身后的红盈:“把东西给樊大人吧,我们走了。”

  “是。”红盈低头答应一声,将手中的食盒递过去,樊立川没接,而是大步跨过门槛,拽住张纵意的胳膊将她拉出来。

  “樊大人,什么急事啊。”

  张纵意此时还未从志得意满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樊立川叹了口气,朝苏云琼行了个告别礼。

  他只能帮张纵意到这里了。

  “殿……”

  “嘘。”苏云琼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只说有些事情要同她讲。张纵意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想起来自己身份暴露的事情,也不多言语,便乖乖跟在苏云琼后边走。

  伍庆带了几名亲兵,跟在三人身后。

  苏云琼似乎很熟悉治兵所,带着张纵意绕过军事建筑,过了一道桥,最后坐到一处湖心亭中。

  “治兵所还有这地方?”张纵意左看右看,很是好奇。

  “纵意平日里忙于军务,自然寻不到这种地方了。”苏云琼见红盈将食盒摆在桌上,便挥手让她退下,“王永琛建造的,平日他来治兵所,也不理军务,多是在此处寻欢作乐。”

  张纵意冷哼了一声。

  苏云琼抬眼看见她的亲兵也都没有靠近亭子,只在桥的入口背朝亭子方向把守,便放下心。

  “我要走了。”苏云琼笑着说。

  “你,殿下要走?”张纵意听到这话,本以为自己会轻松些,可心里头却越发沉重,她低头搓起手,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苏云琼亲自将食盒中的酒菜摆好,又放好两双筷子,张纵意仍然低头搓手。

  “纵意昨日的话,只有我们两人知道。我并不会同旁人讲,大可放心。”

  张纵意强撑起笑脸,朝她道谢。

  苏云琼的目的很明确,这只是一顿简单的饯别宴,可气氛压抑的张纵意再难说出一句话,她看了看眼前的苏云琼,有点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张意还是张纵意。

  这些日子经历的生离死别钝化了她的感知力,以至于她早已经忘了前世跟朋友简简单单的只为吃一顿饭该如何表现。

  张纵意心里头瞬间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或许,她跟苏云琼不是朋友。

  那是什么呢?张纵意抬头望过去,苏云琼坐在她对面静静的看着她,张纵意知道她没有在催自己,但自己总不能一声不吭。

  “额,殿下,你回下野,你回下野我们,我……我送你回去。”

  张纵意皱眉挤眼,干干巴巴地抖出来了几个字,甚至都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可苏云琼却听明白了。

  “樊大人送我回去便好,西昌城的军务可不能离了纵意。”

  对面那人的手搓的更狠了。

  “那我晚些回去?”苏云琼故意诈她。

  张纵意眼里忽然冒出光来,连续点了好几下头,方才说出一个好字。

  “菜很好吃,纵意尝尝。”苏云琼起身给她夹了一块肉,看着她端起碗飞快吃完。

  张纵意本想问她话,苏云琼却只是往她碗里不住地夹菜,张纵意最后吃的连连摆手,忙说自己再吃不下了。

  苏云琼看着她的眼,昨日这人喝醉了酒,在治兵所大堂中抡刀讲话,直折腾到伍庆巡完城的子时,才回去休息,如今张纵意的眼里布满血丝。

  苏云琼忽然生出不想走的想法来,她抬头跟张纵意又聊了几句话,突然瞥见在张纵意身后前来的几个人影。

  “仗打完了,我回飞虎军的事情也不急,完全可以再待……”

  张纵意嘴里边絮絮叨叨,低头摆弄手指计算自己还能在西昌留几日。

  “你站起来。”苏云琼对她说。

  张纵意答应一声,站起来看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苏云琼带着盈盈的笑意,扑进她怀里,头靠在她肩上,替她抚平盔甲袍领上的滚皱。

  张纵意的眼在一瞬间睁大,她的双手高举,脚下意识地要往后缩,苏云琼却伸手抱住了她的腰,小声对她讲:“纵意,你后边可有许多人看着呢,不要动。”

  她没有回头,瞬间明白了苏云琼的意思,本来高举的双手慢慢落下来,像两片羽毛一样轻轻搭在她的肩头。

  “本想再和你多说些话的,”苏云琼的侧脸贴上她的脖颈,“可他们一来,估计你又要打仗了。”

  她话中带些许怨气,张纵意听出来了,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苏云琼碰了碰她腰后昆吾刀的刀柄,叹出一口气来:“我还是要走的,纵意。”

  张纵意心里冒出些不舍,她前世的时候在家里阳台养了一盆绿萝,在她精心照料下,绿萝的枝叶已经爬至天花板,几个小分枝四面八方的舒展,借着晾衣绳硬是罩住了整个阳台。

  张纵意经常将脸埋进墙上的绿萝里,闻见新鲜的叶子味,她能开心一整天。

  而今苏云琼身上没有夸张的香料味道,反而有股淡淡的青草味,这让她舒心,也让她有些难过。

  她精心照料的绿萝,还能再见到吗?

  她低头看见苏云琼头上的微微晃动的步摇,心头难过的情感变得模糊起来。闭上眼睛,张纵意好希望自己现在在做一场梦。

  腰间的拘束感消失,怀中的温度也冷下来,她感觉自己的双手也变得冰冷,正慢慢放下来,握住了腰侧更冰冷的昆吾刀。

  张纵意睁开眼,桌上的残羹剩饭不知何时被红盈收拾完毕。苏云琼已经走出湖心亭,踏上了石桥。她走的很慢很慢,步步生莲,几乎看不到身形晃动。张纵意看她头上那支金步摇的形状,反而更清楚了。

  凤羽托珠。

  苏云琼走了,过了这道平直的石板桥,她就要离开西昌城,回到位于下野的公主府。张纵意独自站在亭中,目送她离去,仿佛真的做了一场梦。

  亭外的几名将领识趣地离开。

  是夜,她独自登上南门。负责防务的将领见她到来,心生疑惑。结束战时的管制后,南门日常防务本不该这位将军亲自来的。只是他的疑问还未说出口,就见张纵意对他摇了摇头,表明自己只是来随意走走。

  将领跟她说了几句话,便又领着士兵巡城。队伍高举着火把逐渐远去,她身边的光影便黯淡许多。张纵意盘腿坐在还未修葺完好的一处垛口上,将昆吾刀横在她膝前,她的后背是沉默的城门楼。

  圆月升在楼和她中间,在地上拉出一大一小两条光影。她在黑夜中像只刺猬一样蜷起身子,尽量让片片铁甲外张,用来抵御寒气。她的手跟脚都蜷紧了,却伸长脖子露出两只眼睛不停张望。

  半个时辰后,南门开。十六匹军马成两列同时踏地出门,骑手都是左手执缰绳右手握刀,出来门便打马做扇面散开,阻断劲风。樊立川穿着盔甲,骑着高头大马引后头三架马车出城。第三架马车上,四角都高高挂着亮光的丝绢宫灯。

  张纵意突然握刀甩手,将昆吾没入垛口的砖缝中,随后她撑刀站起来,眼睛死死盯住了那挂灯笼的马车。

  车队后面是一队十几人的佩刀骑兵,两队弓箭手稳在马车两侧。几十人的队伍出城,马蹄错落却丝毫不乱,训练有素的精锐士兵将三架车牢牢护在中心,于是马车行进的很稳当,就连车轮压出来的车辙印都是直线。

  第三架车上的厚窗帘晃动两下被人拉开,一名骑兵驾马靠过去,闻言点头称是。随后四角的灯笼被他摘下。

  张纵意站在城墙上,目光远眺,车队已经往南走了很远,她只能模糊地见着有几团光亮随着马车的行进摇摇欲坠。

  远处模糊的光团摇晃几下,忽然淹没在黑暗中。

  她右手掌心朝后,顶住昆吾刀刀柄,先是低下头,最后像被抽光力气一般跌坐。随着她的腿朝外伸出,垛口处的石屑砖沫便哗啦啦掉落城下。张纵意靠在昆吾刀刀身上,双手平放于膝前,慢慢地将头抬起来,望向夜空。

  圆月依旧升在她和城楼中间,只是月上覆了一层灰纱,天更黑了。

  月胧明,要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