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江满站在一堆木头旁边, 耳边有一瞬间的安静。
她愣怔了片刻,眼神才聚焦。
周江满看着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明珠,道:“你、你说什么?”
这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已经哑了。
明珠还在呜呜咽咽, 哭道:“梅、梅先生走了……”
梅先生走了。
周江满反应了一阵, 才似消化这个消息, 她轻轻哦了一声。
然后转头对身旁的人又叮嘱了几句:“这里要注意,不能大意。还有这儿的横梁……”
等她安排完后, 才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泥土,往马车走去。
缥缈的声音从风中传进明珠的耳朵:“走吧, 回府。”
周江满没回来, 府中的下人不敢动李舟秋。
所以等周江满回到长公主府时, 李舟秋还在院中的躺椅上躺着,眉目平和, 嘴角挂着笑。
只是这次, 没再听到周江满的脚步声时抬起头,同她调笑一句:“回来啦?”
周江满缓步上前, 摸了摸李舟秋的手。许是因为李舟秋身上还揣着暖炉的原因,她的手还热乎着。
不像走了,像睡熟了。
周江满望着她,轻声唤了一句:“舟秋姐。”
含笑躺着的人没睁眼,也没反应,面上的表情都没变一下。
周江满守在她身边等到月亮高悬, 繁星布满天空。
明珠哭肿了双眼,她哽咽着上前道:“长公主, 天寒了, 让梅先生入棺吧。”
棺材是李舟秋自己选的。
周江满知道时还同她发了火, 但李舟秋笑嘻嘻地说:“能给自己选棺材,选的还是我喜欢的,这不好吗?”
最终周江满也没拗过李舟秋,棺材被留了下来。
周江满回了神,她点点头,轻声说:“好。”
起身的一瞬间,周江满脚下一软,差点摔下去,明珠慌忙扶住她。
周江满摆摆手,示意明珠不用管她:“你去给梅先生拿身干净的衣服,再打桶热水送进我房中。”
“哎,奴婢这就去。”
明珠忙不迭去准备,临出主院时,又回头朝长公主看了过去。
恰好看到长公主正背着梅先生往卧房去。
明珠忽然想到她奶奶走的时候,她爹将她奶奶往棺材里背时,累得气喘吁吁。
当时她爹说:人一落气啊,这身子就重千斤。
长公主力气算不得大,是怎么背得动梅先生的?
周江满将所有人都遣了出去。
她给李舟秋擦拭了遍身上,又小心翼翼给她换了身干净衣服。
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周江满轻声道:“怎么就不能再多等两日呢?”
她起身,从床下翻出个箱子。
打开以后,里面是件红艳张扬的喜服。周江满将喜服铺开,指腹一寸寸划过,最后落在衣摆处。
那里还落着针线,最后一处的刺绣还没绣好。
周江满喃声道:“就差这么一点了,就能穿给你看了。”
“这喜服,一针一线都是我自己做的,就差这么一点了。”
她跟着绣娘学了那么久,又跟着裁缝学了制衣。
手上被扎了那么多道口子,好不容易才学会的。
周江满心里泛起委屈。
豆大的泪珠突然掉落,啪嗒一声砸在喜服上,晕出一片湿润。
情绪控制不住。
周江满捧着喜服哭得肝肠寸断,就差那么一点。
深夜,周江满收拾好以后,让人将李舟秋抬进了棺中。
清风已经搭设好灵堂,棺材被抬了进去。
周江满换上了那身衣摆尚未完工的喜服,穿着来到灵堂中,坐到了棺材旁。
次日。
周淮席、杜章解等人收到消息赶了过来。周江满扫视一圈,问:“李万斟呢?”
杜章解道:“去李府接李老爷和李夫人了。”
周江满反应慢慢的,怔了片刻才点点头,哦对,应当是要接来的。
入葬很简洁,还是葬在了江陵山。
从江陵山出来时,天上淅淅沥沥飘下小雨,明珠撑着一把伞举到周江满头顶。
周江满看着远处,不自觉的顿住脚步。
明珠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想到两年前来她随长公主和梅先生来江陵山吊唁李大将军,结果突逢大雨。
那个时候的长公主遇阴雨天还会浑身作痛,梅先生就是从此处抱着长公主从江陵山冲了出来。
明珠眼眶红了红,想梅先生了。
她的情绪还沉浸在悲伤中没缓过来,周江满已经提步朝马车走去:“走吧。”
像是所有的事情翻了篇,周江满再未主动跟人提过梅辞,也没提过李舟秋。
偶尔清风和明珠说起梅先生,她也只笑着听一听。
主院中的小菜园被填平,又重新栽了观赏树。
梅辞的痕迹被一点一点磨平替换。
只有每每夜半时分,周江满望着天上那清冷的月,满身寂寥地坐在窗边。
她时而看月,时而看向不远处桌上的那根银狼毛笔,面上的表情如水般平淡。
李舟秋才病倒时,她想只要李舟秋前脚一走,她后脚就跟着去。
后来李舟秋带着她四处走四处玩,想尽办法的陪着她接触各种各样的生活,甚至还一起摆过摊。
突然之间,她就变了想法。
那就活着吧,好好活着。
直到这一天真的来了,她却发现她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
表面还是那个完好的她,但内里的芯儿已经空掉了。
冬去春来,春尽又夏。
转瞬间大半年过去,学堂终于建好了。
最初说是建学堂,但实则建好以后远不止学堂那般窄小,称为学院更恰当。
学院的院长是杜章解举荐的,很年轻,但能力不错,将学院打理得井井有条。
院长每隔十天,就将院中的情况写成帖子,送到长公主府。尽管周江满从未要求,也从未回复过。
八月十五,中秋节。
诏安民间称这日不仅要吃团圆月饼,还要吃煎年糕,求个“年年高”的好兆头。
清风一早来寻周江满,道:“长公主,学院那边发来邀请,请您去过节。”
周江满神色淡淡,道:“拒了。”
“可……”清风显得欲言又止,踌躇片刻后,他道,“学院的学生们这会儿都在大门口了,说、说要亲自来请您。”
周江满手中的话本已经被翻旧了,她将话本压在桌上。
周江满心中清楚,学院里的学生是没那么大胆的,能直接寻到她府门口来,应是受了授意。
传达这旨意的,如不是父皇,那便是母后。
周江满知道他们的心思,他们想让她出去走走,热闹热闹。
周江满倒没什么所谓的,不在意但也并不抗拒。她看着面前的银狼毛笔,想了想,去便去吧。
她换了身衣服,来到大门口。
门口乌泱泱十几人,看到她后激动地齐齐跪了下来:“草民参见长公主,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来的这些人,并非全部是因为听从院长的安排的原因,也有对周江满发自内心的感激。
要不是长公主,他们这些难民,哪能有今天呢?
“长公主,草民等人在学院设了宴,您……”
话没说完,周江满就轻轻一摆手,道:“走吧。”
说话的人愣了愣,他是皇后派来混在学生中的说客。
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才能将长公主说动,怎知才开口,长公主就应了。
弄得他一时忘了该怎么反应。
周江满朝清风看了过去,清风极有眼力见儿的将马儿的缰绳送到了周江满手中。
李舟秋走后,周江满学会了骑马射箭。
练到现在,弓箭不精,但马术还可以。
看着长公主策马去学院的背影,明珠总觉得长公主越来越像梅辞先生了。
但上次杜章解杜大人来,说长公主像李舟秋大将军。
学院装扮得很热闹,不光挂满了灯笼,还拉了很多彩旗,很是喜庆。
周江满一出现,就有学生欢呼着去禀给院长了,一众学生们簇拥而来,但又不敢靠得太近。
学院里的学生们,老少男女皆有。
周江满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然后露出一个笑。
宋院长听闻周江满到了,很快出来迎接,他恭恭敬敬地将周江满迎进学院中。
宋院长很年轻,看起来比周江满还要年轻两岁。
周江满垂眸望他一眼,问:“管理学院可还应手?”
宋院长垂首拱手,道:“托长公主的鸿福,一切顺利。”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后,周江满对他道:“本宫四处转转,你不必管本宫,去忙你的吧。”
对于周江满的冷清和拒绝,宋院长似乎有些失望,还有些伤怀。
他大着胆子悄悄瞧了长公主一眼,耳根烫得似火烧,忙又收住自己胆大包天的心思。
长公主是天上人,不是他可肖想的。
周江满走后,宋院长身后的学童笑着上前一步:“院长,您的耳朵,都能滴血啦!”
终究是年龄不大,宋院长有些羞,板起脸来也不唬人。
他红着脸斥:“休要胡言!”
学童笑嘻嘻地,拉开和宋院长的距离:“我才没胡说!每次长公主来,您都脸红脖子粗的。我可没说别的,仅仅是说您脸红!”
宋院长将学童没好气地挥到了一旁去:“去去去,再去宴会上检查检查,且莫别出差错。”
“是是是。”
宋院长第一次见到传说中跋扈嚣张的长公主,是年前冬天。
当时他同杜章解路过尚未建好的学院,杜章解指着人群中一身青衣飘飘若仙的人,道:“那位,就是提出为难民修建学堂的长公主。”
周江满平静又温和,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宋院长当时忍不住想,不是说长公主很跋扈吗?这般如水平淡无波的人,能跋扈到哪里去呢?
再后来,杜章解寻他,问他愿不愿意去长公主修建的学院中做院长。
他脑中瞬间浮现一袭青衣,几乎是没犹豫的,当场应了下来。
周江满坐在主位,台下是正在表演的学生。
不像是中秋节的宴会,像是场学习的抽查大会,好在学生们个个精神抖擞,自告奋勇地展示着自己学来的技能。
有雕刻、有纺织、有刺绣,亦有木匠铁匠,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他们拿出自己得意的作品,在众人面前走了一圈又一圈。
周江满让清风准备了些小红包,挨着赏了下去。
只是她的表情依旧看不出喜怒,上扬的唇角似只是个表情,并非在笑。
“长公主!您就是草民的再生父母!”
忽有人朗声高喝,说着膝盖一屈就跪在了周江满面前,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您大慈大悲菩萨心肠!草民、草民此生无以为报啊……”
跪在周江满面前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甚至有人说要将周江满画像供奉在家中。
宋院长借着人群的遮掩,满眼儒慕地看向周江满。
主位上的人高高在上,一举一动都透着旁人学不来的从容随性。
听着台下的声音,周江满扯了扯嘴角,笑得似乎更不入心了。
供奉她吗?
比起供奉,周江满更想要李舟秋来她梦中一趟。
至今,李舟秋走了已有九个多月。
未曾入梦一次。
她瞧着热闹的众人,思绪似乎连同魂魄离了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