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变化很快, 秋意瑟瑟。
漫山绯红的枫叶随风飘荡,在空中舞出令人惊艳的美色。
“太阳要落山了,我们回吧。”周江满接过明珠手中的披肩,上前搭在李舟秋身上。
李舟秋怀着抱着暖炉, 目光从枫叶林中收了回来。
她噙笑回头看周江满:“好。”
周江满握着轮椅把手, 小心又仔细地推着李舟秋往山下走。
当初是李舟秋推着周江满, 如今周江满能行能走了,李舟秋反倒又坐在了这上面。
李舟秋还记得几天前明珠将轮椅推给她时, 周江满的眼睛蓦地就红了。
当时李舟秋握住周江满的手,开起玩笑:“这叫物尽其用。”
周江满背着身不看李舟秋, 也没说话。
直到晚上。
周江满将她之前用的暖炉从库房寻了出来, 她递给李舟秋:“不是要物尽其用?”
李舟秋愣了下, 又有些无奈。
她以为自己演技够好,没想到依旧没瞒过江满。
身体弱下来以后, 李舟秋开始变得畏寒。
明明是适宜温和的天气, 秋风本飒爽清润,但一阵风吹来, 她连骨头缝都在痛。
李舟秋不愿让周江满担心,所以故作轻松只字不提。
下山的路上景色也是极好的,两侧鲜花开得正艳。
李舟秋兴致来了,让明珠给她摘了两朵花来,装缀在了怀中的暖炉上。
看着暖炉,李舟秋不由想到, 她只是短短经历一程,江满却坐着轮椅抱着暖炉过了七年。
从某种角度上说, 她也算体验了一把江满过过的生活。
从山上下来已经灯笼高悬了。
李舟秋扯了一把周江满的衣袖, 示意她附耳过来。
周江满弯下身, 李舟秋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周江满登时皱起眉心,不赞同地看着她。
李舟秋殷切道:“就在隔壁巷子。”
对视片刻,周江满还是推着李舟秋朝隔壁巷子走了过去。
明珠一脸震惊的看着面前牌匾,她瞠目结舌道:“主、主……”
“嘿,姑娘公子们,里面请呀!听曲儿还是赏舞?几位姑娘来得巧,我们这新来了几个小倌儿……”
花枝招展的一人从里面迎了出来,热情地招呼着几人,看到坐在轮椅上的李舟秋也是面不改色。
诏安民风开放,女子可为官,自然逛青楼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周江满推着李舟秋进了大堂,里面一片靡靡嬉笑之声,高台上有个年轻女子正弹奏琵琶。
清风看到女子身上薄薄的衣衫,仿佛被烫了眼,红着脸一下转开目光,明珠亦是十分不自在。
几人之间,唯有轮椅上的李舟秋最自然,她朝楼中接待的人招了下手:“安排个包厢,再找两个能唱能跳的姑娘来。”
“哎行嘞,来来,几位这边请。”
进了包厢后,李舟秋来到窗边开了半扇窗,刚好能看到大堂内弹奏琵琶的女子。
周江满立在她身后,跟着往外看。
也不知李舟秋想到了什么,忽轻轻笑了出来,周江满奇怪的看她。
李舟秋解释道:“想起来第一次带你逛花楼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的周江满,才十几岁,身上带着一股年少人独有的干净劲儿。
她来了花楼也不玩,只气鼓鼓地瞪着李舟秋。
一晃眼的功夫,爱撒娇吵闹的少女已经长成了大人,立在她身边目光温柔。
正说着,门从外面被扣响。
明珠利索地开了门,两个女子站在门外朝明珠福了福身。
两个女子一人舞一人弹奏,配合的十分默契。
曲音绕耳,宛如天籁。
周江满发现放松下来后,此处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至少所有人面上都挂着笑。
实打实的玩乐之处,什么也不需要想,怎么开心就怎么来。
自李舟秋病后,周江满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
直到此刻,在这乐声和曲声中,她心底的那跟弦才略略放松了些。
周江满看向李舟秋,隐约有些明白她带她来此处的原因了。
“嘿龚将军,您来了,这边请。”
门口忽传来熟悉的声音:“楼主到了吗?”
“楼主刚到,和龚将军是前后脚。”
龚海生?
李舟秋和周江满对视个眼神,周江满眉心蹙了蹙。
“江满,你在此等着,明珠你推我去看看。”
李舟秋知来花楼不一定是喝花酒,但李舟秋还是想亲自询问龚海生来此的原由。
龚海生正追求李望酥,之前在李府住那几日时,李望酥提起龚海生的神情明显也是动了心的。
李舟秋想替李望酥把把关。
明珠依言推着李舟秋从包厢内出来,龚海生还没走远,她提高音量唤了声:“龚将军。”
前面高大的背影一顿,下一刻转过身来。
龚海生看到李舟秋的第一眼,险些没认出来。
不惊愕是假的,几个月前相见,梅先生明明还潇洒飘逸地同他说笑。
龚海生调转了头,来到李舟秋面前,大大方方地打招呼:“梅先生。”
李舟秋笑着问:“龚将军来此,望酥知道吗?”
龚海生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道:“今日只是在此会见友人,未曾告知望酥。”
是来见朋友的,不是来喝花酒的。
李舟秋闻言便没再追问,道:“那便不打扰……”
话没说完,隔壁包厢内出来一女子,一身劲装,腰间佩剑上挂着个木牌。
女子道:“龚将军来了?”
李舟秋别的不敢说,记性倒是很不错的。
这女子声音音调低沉,并不是娇娇女儿声,李舟秋确信她是听过的。
看到女子腰间木牌的一瞬间,李舟秋的记忆被唤醒——观天下。
之前江满不信她中计身亡,一直想调查她的死因,还拿着观天下的木牌去了观天阁。
当时隔着玉帘,同江满交谈的就是这女子。
像是为了证实李舟秋的猜测,花楼里的小厮客客气气地朝女子拱了下手:“楼主。”
龚海生同观天下的楼主相熟?
收回思绪,李舟秋朝龚海生道:“不打扰龚将军了。”
看着李舟秋回了包厢,龚海生也同楼主进了房间。
进去后,楼主道:“刚刚那坐在轮椅上的姑娘有点眼熟,好像在当今长公主身边见过。”
龚海生瞧她:“楼主倒是好记性。”
楼主笑着指了指腰上的木牌,道:“观天下立阁至今,只撒过这么一次谎,自然记忆深刻,连带着她身边的人都忘不了。”
说着,楼主似有不解,挑眉问道:“我很好奇,龚将军为何要对长公主撒谎?”
当初是龚海生找到她,让她告知周江满,李舟秋的死因正如传闻中那般,是中了敌军的陷阱。
她照做了,只是周江满没信。
龚海生默了瞬,他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香囊。
香囊是望酥昨日送给他的。
他为何要这么做,自是因为他自己的私心。
当年他奉命接任李舟秋的职任,在前往宿继谷抢夺李舟秋的尸身时,从一旁的石缝下捡到了当今太子的玉佩。
太子的玉佩,怎会好端端出现在宿继谷?
龚海生不动声色将玉佩捡起,战事结束后,他便暗中查探。
这一查不要紧,将他也惊了下。
李舟秋身死那几日,太子并不在他外务所在地。
顺着藤蔓慢慢摸索,龚海生将事情来龙去脉摸了个透彻。
但,能说吗?
龚海生相信,若是李舟秋活着,也一定想将此事隐瞒下来。
撇开这些,在他内心隐秘的角落,不愿此事被揭露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不想李望酥知晓。
纵使李舟秋护周淮席是她心甘情愿,可于她家人来说何其悲痛,又如何接受面对。
护国和护太子,身亡和本不该亡,其中落差大了去。
长公主非要执拗调查,依照她的性格,若是真查出个什么,这天不知要被她搅合成什么样。
望酥也定会知晓。
只是其中歪歪绕绕,龚海生并不欲在此刻同面前的女子讲述。
他眉上伤疤颤了颤,看起来有些凶,声音冷硬道:“楼主不如想一想,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楼主翻了个白眼,撇撇嘴道:“切,没趣。”
隔壁包厢的李舟秋等人,自是不知龚海生同楼主的对话。
又听了三首曲,李舟秋的身子便有些撑不住了,几人没再多留。
回府的路上,李舟秋抵不住乏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看着她白得似张薄纸的面容,周江满隐约有种感觉,舟秋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不止周江满有这种感觉,李舟秋亦是。
像是为了活着时能同周江满多经历些事情,李舟秋几乎每天都变着法的往外出。
周江满担忧她的身体,几次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但最终也没说出来。
秋冬交替之际,京城涌进来大批难民。
李舟秋听闻后,又喊着要去接济难民——她要设棚施粥。
但还不等她付诸行动,城南城北就冒出十多个施粥棚。
李舟秋有些遗憾。
看她抱着暖炉轻声叹气,一副没帮上忙的表情,周江满道:“那要不,我们开个学堂?”
李舟秋转头看她:“学堂?”
周江满颔首,道:“这些难民里,有的是因为老家遇到大旱或涝灾,家中颗粒无收不得已才出来,有的则是因为无田无家才四处流浪沦为难民。”
“有家的呢,等过完冬,天气变暖,还能再回去寻个营生。那流浪的,一没本事二没家园,还是只有继续流浪。”
李舟秋听得连连点头:“说得有道理。”
周江满说起这些时,声音不疾不徐,沉稳有度。
李舟秋知道她没说完,安静等着她的下文。
果然,周江满继续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些难民没有谋生的本领,就算设再多的粥棚,也还是难民。”
“不如我们就设个学堂,年龄小些的,就去学堂学识字读书,至于年长的,就教他们谋生的本事。”
从主院出来后,周江满去隔壁院子找了教习她刺绣的刘嬷嬷,让她寻几个人来教习难民中的女子做女红。
甭管是绣还是制衣,学会了至少是个手艺,还能做点手工活养活自己。
刘嬷嬷听完周江满的话,满心动容,甚至还抹了抹眼角的湿润。
周江满哭笑不得:“嬷嬷哭什么?”
刘嬷嬷道:“老奴是感动的,长公主心怀百姓忧国忧民,还能设身处地为百姓所想,若是娘娘知道,定十分欣慰。”
周江满闻言,浅笑着移开目光。
心怀百姓吗?
她自己很清楚,她远没有那么伟大。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清楚李舟秋想看到她如此。
很长一段时间,李舟秋每逢精神好些,就会拉着她在外到处走。
不止看了枫叶去了花楼,还一起游了湖逛了灯会,甚至还在赌场赌了两把。
李舟秋像是生怕她走以后,周江满会对这个世界失去兴趣,所以在活着的时候,尽可能地带周江满热爱生活。
人活着,不止情情爱爱,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李舟秋喜欢看她积极又热血的做事情,周江满不忍让她失望。
不知不觉中,周江满的性情变得和李舟秋很相似。
李舟秋躺在躺椅上,费劲的回想着她以梅辞的身份初来长公主府时的情景。
当时的周江满满脸阴鸷,缩在书房的阴影中,像个披着人皮的厉鬼,皮下尽是阴暗狰狞。
第一次见面,小江满就要将她拖出去杖毙了。
想到此,李舟秋不由勾起唇笑。
她侧眸看了眼身边人,此时的周江满眼角眉梢透着温和,正缓声同清风说操办学堂的事宜。
周江满对此事是用了心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能亲为的都是亲自去操持的。
圣上听闻此事后,龙心大悦,当即拨了款,还将宫中的能人巧匠派来培训学堂先生。
两年前,京城中百姓提起当今长公主,哪个不缩缩脖子,唯恐一句不对就脑袋不保的样子?
但现在,长公主的美名传遍京城大大小小的角落,个个说起周江满都竖大拇指。
“长公主,学堂那边有事情找你。”有下人匆步来禀报。
学堂正在建,事情很多。
周江满看向李舟秋:“要一起过去吗?”
以往李舟秋都陪着周江满一起去的,她坐在马车上,远远看着周江满处理事情。
但今日,她身上乏累得很。
李舟秋撑起精神摇摇头,道:“我在家中等你回来。”
学堂施工灰尘也大,周江满也不强迫李舟秋一定要去。
她闻言颔首,上前摸了摸李舟秋怀中的暖炉,确认还是热乎的后,又掖了掖她身上的小被子。
小姑娘照顾李舟秋已经很熟练了。
“那我先去。”
“好。”
周江满走后不久,李舟秋抬头望天,继续开始回忆。
她刚来长公主府时,小江满还凶巴巴地说了什么来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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