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尤落崖拐入一条长街, 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刚刚一路经过的街道灯笼高悬,映得整条街道通红明亮。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又昌盛。
而在一街之隔,明明还能听到西边的喧闹声, 但眼前却如废弃之地, 别说烛光了, 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李舟秋跟着尤落崖继续往前走,越往前心里越没底。
这地方有人住?
直到一刻钟之后, 三人来到一个村子里,尤落崖的脚步才停下来。
李舟秋沉默一瞬, 然后迟疑转首看向尤落崖, 问:“这就是你家?”
尤落崖十分确定地点点头:“是啊!”
夜色静谧。
碎银般的灿灿月色笼罩面前的茅草屋, 清冷的月光毫无遮挡地透过那扇虚无的窗,照在房间光秃秃的四壁上。
“寒酸”二字落在这里, 都像是褒奖。
尤落崖边应边去“开门”, 抬脚将横在地上膝盖高的拦门木板踢到了一边去:“快进来。”
李舟秋:“……”
将李舟秋两人招呼进来后,尤落崖回身朝茅草屋里喊了一声:“阿意!我带朋友回来了!”
话音才落, 就听里面“咣当”一声响。
不多时,女子提着菜刀叉着腰从里面出来,站在门口破口大骂:“尤落崖!你是不是找死?!老娘跟你说过,不准再带你那些手脚不干净的……”
话音戛然而止,气冲冲的彪悍女子看到月色中站在院子里的李舟秋和周江满两人,一时愣了下。
尤落崖似乎被骂习惯了, 他嬉笑两声,凑到女子面前:“阿意, 这次不是, 真不是。”
不用尤落崖说, 安时意也看出来了。
两人模样气质出众,单单往那一站,绝不会有人将他们往小偷小摸之辈上想。
安时意气汹汹的气势下意识收了起来。
比起飒爽磊落的李舟秋,周江满要更加显得与这处格格不入。
她虽神情自然,眉目间也不见嫌弃,但举手投足透着不经意的风雅。
哪怕周江满已刻意温和神情,但藏不住骨子里的高高在上,并非是盛气凌人,而是久居高位之人才有的气场。
安时意心里直打鼓,尤落崖这是又招惹了什么人来?
想着,她不由得狠狠瞪了尤落崖一眼,晚些再找他算账。
尤落崖被她瞪的莫名其妙。
尤落崖比李舟秋要大上两岁。
李舟秋先朝安时意拱了拱手,招呼道:“嫂子,打扰了。”
周江满挽住李舟秋的胳膊,跟着温和喊了一声:“嫂子。”
安时意倏然回神,将所有的心思都收了起来,她一把拧上尤落崖的腰:“还不介绍一下?”
尤落崖痛得呲牙咧嘴,一边忍痛一边道:“这、这这是我跟你提过的,我的好友阿舟。这位是阿舟的聘妻,何清何姑娘。”
阿舟?安时意觉得这个称呼有些熟悉,但一时没想起来是哪位。
尤落崖的朋友本就多,安时意没深想,注意力落在李舟秋与周江满的关系上。
她有些诧异,但瞧一瞧,又觉得两人极配。
安时意露出笑容,大咧咧地将手中菜刀甩到一旁,道:“我叫安时意,别叫什么嫂子了,人都喊老了,就叫我阿意吧。”
尤落崖点点头,跟着附和。
安时意也不客气,跟着又对李舟秋两人道:“我就随落崖,叫你阿舟,叫她阿清,怎么样?”
周江满不是爱交朋友的性子,也不喜欢与初见之人热络黏糊。
但许是因为李舟秋也在其中,又或许是因为尤落崖对她的身份介绍令她心情极好。
总之周江满此刻并不反感安时意的热情。
周江满点点头,主动接话道:“好。”
“来,阿舟阿清,快进来,”安时意将两人往屋里领,她道,“家里简陋了些,你们多包涵。”
后面跟着进门的尤落崖闻言,不服气地惊乍乍道:“这怎么能叫简陋呢?这是质朴!是纯真!”
安时意翻了个白眼,一副懒得理他的表情。
一进门,尤落崖就抱来两坛酒。
他将家中唯一的桌子搬来,往上放了两碟花生米,算是下酒菜。
安时意瞧不过眼,起身道:“阿舟,你们等会儿,我去厨房做两个下酒菜。”
尤落崖一把拉住她:“不用不用,花生米就够了。”
安时意眉眼一瞪,抬手就往尤落崖腰上掐,骂道:“你还是人?你好意思!?你招待你那些狐朋狗友,都不只是两盘花生米!”
眼见尤落崖被掐得面目狰狞,李舟秋一边生笑一边忙去拦:“哎阿意阿意,花生米真的够了。”
安时意以为李舟秋是跟她客气,道:“不费事的,家里还有两挂肉,我……”
李舟秋摆手打断,真诚道:“真的够了,花生米就很好。”
尤落崖揉着腰间软肉,将安时意拽到身边坐下,他道:“我与阿舟之间,最好的下酒菜就是花生米。”
见安时意一脸不相信,尤落崖又好笑又怅然,最后叹了一口气,回忆起往昔。
“我与阿舟是在溪阴认识的。那时江湖传言溪阴雪山脚下的冰川里,藏着一尊佛像宝物,寻宝之人无数,但都无功而返。”
“越是寻不到,越是传得神乎其神,这也勾起了我的兴趣,恰好那时候我闲的没事做,就去了溪阴。”
“结果才到冰川,就遇到了奄奄一息的阿舟。”
周江满手一抖,抬头看向尤落崖。
察觉出她的异样,李舟秋在桌下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安时意追问:“然后呢?”
尤落崖:“阿舟那时候浑身是血,没一处是好的,九成九要死。我寻思就算死,也不能看着这人死在冰川里吧,这到了阴曹地府也不安生啊。”
“就做了回善事,把她从冰川里拖了出来,然后寻了个山洞捡了点干柴,将她扔在了火堆旁边。”
李舟秋闻言笑了笑,尤落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只是将她随手从冰川里一捞。
但中间她其实是从意识模糊中清醒过几次的,知道尤落崖为她四处采草药敷伤口,还不眠不休照顾了她好几个日夜。
她记得其中一次清醒时,尤落崖一边在石头上捣碎草药,一边碎碎念念。
“你死了不打紧,百姓可咋办?前头可还在打仗呢,你躺在这能安心?”
“就这么死了你亏不亏,我可听说了,你还没成亲,你死了你情郎得多伤心?”
“得,也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情郎,可就算没情郎,你想想你京城的爹娘,你也得撑过去啊。”
这些碎碎念念,恍如昨日,依旧清晰回荡在李舟秋耳边。
一侧不做声的周江满悄无声息地红了眼眶,她心里又酸又痛,闷得像被人攥住胸腔。
虽知溪阴那一战李舟秋最后平安回来了,定是没事的,但听到尤落崖的言语,心头还是紧紧揪成一坨。
尤落崖继续道:“谁知道这人福大命大,活下来了。”
那时李舟秋脱离危险后,尤落崖就将她送回了军营,军医看到李舟秋时,连呼惊险。
若是没遇到尤落崖,李舟秋必死无疑。
尤落崖这一送,自己也没走脱,在军中呆了足足一年,直到胜仗回朝。
那一年里,他时常抱着酒坛子去找李舟秋。
半夜军厨都休息了,条件艰苦也寻不到什么别的下酒菜,两人就拿花生米将就。
尤落崖常嚼着花生米,不甘心地说他堂堂盗圣,何曾受过这种苦?
然后再逼迫李舟秋答应回京后带他去京城最好的酒楼,狠狠搓一顿。
后来好不容易凯旋,但到京城阿舟更忙了,他在溪阴憋了一年也是忙得不可乐乎,一来二去便耽搁了下来。
再后来,便是李舟秋的死讯。
花生米于两人,代表了太多回忆。
眼眶有些烫,尤落崖拆开酒坛,给李舟秋倒了一碗酒,憋了一晚上的话憋不住了。
他有些怨:“为何要诈死?你可知你战死的消息传回来,小曲疯了般冲到宿继谷……”
不止是小曲,还有大潘、阿京,那一路遇到了很多他叫不上名字甚至不曾见过的人。
一群人不分昼夜策马飞奔,马蹄扬起的灰尘像是来了阵狂风,经久不落。
奔赴千里,只因不肯信李舟秋就这么死了。
他们到宿继谷时,那里一片残败,那里只剩下打斗过的斑驳痕迹。
杂石上不知染的是谁的血。
他们抱着一丝期待来到军营,期待李舟秋的死讯是迷惑敌军的策略。
军营操练场上黑压压一片人,高台放着一并棺。
有人放声大哭,有人一脸悲痛,沉重的乌云笼罩每个人。
尤落崖去高台上看了棺。
那里面放着一具尸首,尸首的面容被匕刃划得血糊不清,胸口是数不清被箭穿透的血洞。
死得惨烈。
有个年龄不大的小兵,又哭又恨,咬牙切齿:“那群挨千刀的!把将军吊在宿继谷里晒,我们抢了几次都没抢回来。”
“还是昨天龚将军来了,才带、带着我们把将军领回来。”
“我一定要替将军报仇!一定!”
尤落崖看着尸首不敢认,这是阿舟?
小兵哭,副将哭,底下的将士们也在哭。
尤落崖记得接任李舟秋的将军叫龚海生,他沉着面容一甩长鞭,立在高台上,声音响彻操练场。
“杀!”
将士们举起长矛,吼:“杀!”
封棺后,龚海生派人将李舟秋送回京。
尤落崖和小曲等人,跟在送棺军队的后面,一路护送。
尤落崖每每想到那个场面,便觉眼眶发烫。
说来也巧,正是当年李舟秋的尸首辨不出面容。
尤落崖这次相遇,才下意识觉得她是诈死,没往死而复生等离奇的方向想。
被尤落崖质问着,李舟秋张张口,不知该如何解释。
气氛有些僵持。
“不是诈死,”周江满忽然轻轻开口,眼眶红红的替李舟秋接了话,“宿继谷受伤后,她躺着人事不清很多年。”
尤落崖愣了一下,回过神又恼自己不该如此说话,阿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不会做战场逃兵。
当年,定有难言之隐。
尤落崖暗恼自己,阿舟能活着就是好事,怎还怪罪上了?最难受的莫过于阿舟自己。
他缓和了声音,愧疚道:“对不住。”
直到此刻,安时意才记起尤落崖的好友阿舟是何人,再看李舟秋时的目光,不可谓不震惊。
青稳大将军战死,是整个诏安的痛事。
李大将军一生虽短,但哪个诏安百姓,敢说一句没承过她的护佑?
“喝酒。”
来时,周江满只是来见李舟秋的一个朋友。
现在知道尤落崖不仅是李舟秋的好友,更是她的救命恩人,心里不仅对尤落崖升起感激之情。
周江满主动举起酒碗,来敬尤落崖和安时意。
“多谢。”
周江满一碗接一碗,李舟秋没碰什么酒,周江满反倒喝了不少。
见小姑娘脸颊红云翻飞,李舟秋抬手去拦:“别喝了。”
周江满晃悠悠躲开李舟秋的手,道:“要喝!我、我要敬尤先生……”
此时两坛酒尽。
尤落崖也已喝得晕晕乎乎,他将酒碗举起来,大着舌头接话:“高兴!高兴!来!何姑娘,别管阿舟,我、我敬你。”
“不、不,我、是我敬尤先生。”
两个醉鬼还在谦让,李舟秋看不下去,三两下将他们手中的酒碗夺了过来。
“行了,都别喝了。”
说着,李舟秋一边抱起软绵绵的周江满,一边对安时意道:“阿意,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
家中没收拾,没法留人住宿。
安时意也没客气,利索道:“好,那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李舟秋背着周江满离开尤落崖家,往客栈的方向走。
尤落崖东倒西歪地起身,站在门口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
直到她们彻底淹没在黑夜中,尤落崖才擦了擦眼角的泪,低头痴痴笑,阿舟还活着。
彪悍的安时意这一刻十分温柔,她从后面环住尤落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后背上。
尤落崖沙哑着声音,轻声道:“阿意,其实冰川那次,不是我和阿舟第一次碰面。”
“陵水旱灾那年,李明传贪墨赈灾银,我潜入他府中去偷银库钥匙,那是我第一次遇到阿舟。”
李舟秋寒着面,手执长鞭,将那贪官吊在她面前,一鞭抽得贪官昏死过去。
“这一鞭,是替陵水百姓。”
“啪——”
“这一鞭,是为当今圣上。”
贪官被抽昏又抽醒,惊惧之下半身失禁,最后破着嗓子喊:“你、你无权处置我……圣上只命你前来视察,你无权……”
“陵水大旱,民不聊生,你身为陵水父母官,无所作为且罢,居然胆大包天贪墨赈灾银!上辜负圣上,下愧对百姓,死有余辜!”
“莫说鞭你,就算斩你,又有何不可!”
贪官被她吓破胆,最后抖着声音威胁:“我、我要死了,你就永远找不到赈灾银!”
尤落崖嗤笑,他悄无声息离开。
夜晚,尤落崖将寻来的钥匙并着一张纸条送进李舟秋的房里。
尤落崖以为女武将行鞭时说斩贪官是气头上的冲动话,没京中旨意,她如何敢?
但万万没想到,她真敢。
寻到赈灾银的当日,女武将就将李明传拉到午场给示众砍了。
被拦截的赈灾银很快用到百姓身上。
新上任的官战战兢兢,用尽心力赈灾抚民,生怕慢了丝毫就被李舟秋给抓住小辫子。
后来,尤落崖还在他处碰到过李舟秋。
只是两人从未有正面交集,李舟秋始终不知数次出现在她房中的东西,皆是他所送。
前往冰川寻宝是真,遇到李舟秋是意外也是真,但救李舟秋,是他从未犹豫和敷衍过的。
尤落崖说:“她是诏安的好官。”
他是不入流的盗贼,只能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阿舟不同,她能做有太多太多。
冰川山洞那几日,尤落崖眼都不敢合,生怕一眨眼这女武将就没了命。
夜深人静。
巷子里只有李舟秋的脚步声。
李舟秋以为背上的小姑娘醉酒睡着了,走了好一截,突然感觉到颈窝里湿漉漉的。
她的步子一缓,轻声唤了一声:“江满。”
背上传来闷闷一声应,周江满将脑袋更深的埋在李舟秋的颈窝里。
周江满这幅样子,反倒让李舟秋担心起来。
以往江满醉酒,总是又哭又闹缠人的紧,什么时候这么安静过?
想着,李舟秋顿下脚步。
她侧了侧首,以脸颊蹭了下背上小姑娘的头顶:“怎么了?”
被李舟秋温柔一问,周江满嗓间的哽咽突然就藏不住了。
眼泪更汹涌,她伏在李舟秋的背上,用手摸着李舟秋的脸,摸着李舟秋的胸口。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
尤落崖以为那棺里面容被毁胸口数不清血洞的尸首,是诈死寻来的替身。
可周江满知道不是,那就是李舟秋。
周江满又想到传回京的战报——李舟秋,乱箭穿心而死。
她抱着李舟秋,越哭越急,心疼得如刀割。
周江满哭得说不出话,想问她当年是不是很痛,但最后只能颤抖着手一遍遍抚摸着李舟秋的脸颊。
李舟秋很快明白背上的小姑娘在哭什么。
她轻轻笑,又用脸颊蹭着周江满的头顶,轻哄着:“乖江满,不要哭了,我没事的。”
“不痛。”
往常周江满喝急酒很容易就醉,可今日她灌了那么多酒,都没有麻痹掉她的意识。
尤落崖的话一遍遍在她脑中浮现。
无论是冰川的奄奄一息,还是操练场上的尸首,都让周江满心疼不已。
“江满。”
李舟秋一直轻念周江满的名字。
她将小姑娘从背上放下来,拉到怀里抱着轻拍,吻着小姑娘的额头,一遍遍安抚。
周江满哭了很久很久,才平复情绪。
她眼眶红肿,看着李舟秋,带着浓重的哭腔,一字一字认真道:“以后,你只是梅辞。”
只是梅辞。
苍生百姓,安内攘外。
这些都是青稳大将军李舟秋的事情,一并死在了七年前。
李舟秋听出小姑娘对她的心疼,笑意冉冉的眸中盈上水光。
她点点头,答应:“好。”
她这次只是梅辞,生生死死只为自己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