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幕斜乜着眼,有气无力地冷哼一声:“你们是谁,为何想见我?”

  叶先圻一个大踏步迈上,揪住尚贴在栏杆前的赫连幕衣襟,力道之大,对面之人清晰可见得脸色憋红。

  他厉声喝道:“说!你为何要毒杀我满门二十八口人?”

  赵扬:“……,”扶额,“你松开他,不然他怎么回话。”

  叶先圻这才将手撤下,仍是眼瞪着对方。

  赫连幕呛咳了好几下,才虚虚弱弱地道:“什么二十八口人?”

  叶先圻握紧的拳头咯咯作响,牙缝里咔咔挤蹦出:“两年前,上元节,临安城,叶家。”

  赫连幕怔然一瞬,似乎在努力回想,片刻后方“奥……”了声,不着痕迹往后退了半步,眯眼盯着叶先圻:“你是叶家的?”

  叶先圻慨然:“不错。”

  赫连幕目露疑惑:“我竟然漏了一个人?可你家本不就是二十八口人么。”

  叶先圻:“当日我表哥前来拜访,怎料遭此横祸。”

  赫连幕一晒:“倒是我大意了,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既然我快死了,也便实话告诉你。你父亲他医术太高明,竟然解得开我天下无双的追命奇毒。我若不杀他,我日后给人下毒,却被你父亲或者你家人救活了,那怎么办?”

  叶先圻颤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还是赵扬帮他问了句:“我记得竟谦说过,那日叶前辈救活的明明是你。”

  赫连幕嗤笑道:“是我啊,我和一个仇人过招的时候,对方把我下的毒用内力弹回了,我一时大意没闭气,不小心被自己的毒反噬了,这才被……竟谦拖去找叶公医治的。”

  仿佛一道惊雷劈过。

  卧的天,他没理解错的话,是叶父救了这个人的命,但是这个人说怕叶父救其他人性命,所以为了防患于未然,便要将对方全家杀死?

  震惊,同一片天空下,竟然还有这种惊天言论。

  这赫连幕的脑回路莫不是被拿到外星球改造过?

  在两个现代人被雷得外酥里嫩的当口,苏婉瑶清脆的嗓音铿锵有力地响起:“那我青云派满门呢?”

  赫连幕微抬眼皮,不屑地瞟了她一眼,淡淡道:“小丫头片子,你们今天都是来秋后算账的吗?赵铭之,你还藏了多少人,是不是还有无双派,碧云阁,朝山派……你干脆一起都喊上来吧。”

  苏婉瑶被他气得双眉紧蹙,脸红了一大片,怒声骂道:“你这无耻之徒!”

  ……

  为难一个正派姑娘骂人,赫连幕你好意思吗?

  赵扬冷冷道:“人之将死,你还藏着掖着做什么。”

  赫连幕斜眼睨他一眼:“好。我没想到这么浅显,竟还需要我解释。不就是为了挑起正道和梅英教的龃龉么。动不动就灭了一个门派,天下门派岂不人人自危,自然更有动力去讨伐梅英教。”

  赫连幕微昂起下巴,望向苏婉瑶:“那青云派的老尼姑简直不识好歹,我肩膀受伤,心情不好杀个人又怎了?她非要多管闲事跳出来拦着我,也是活该被灭门,就当是给她长点教训了。”

  “你!”

  “呵,青云派不过女流之辈,武力简直不值一提,我灭了就灭了,朝廷都不会怪罪我,你有什么意见?”

  “你……”苏婉瑶被气得脸通红,紧咬着牙关,“我今天要为师门报仇!”蹭得从身侧抽出一柄秀丽长剑,举剑便向前刺去。

  却不想半路被人拽住手腕,秀目回瞪,竟是温瑞清。

  “苏姑娘,赫连幕还有用,你暂时不能杀他。”温瑞清摇了摇头。

  “哼!”苏婉瑶收剑回身侧,瞪了眼温瑞清,眼眸盈泪,蹬蹬蹬又如一阵风夺门而出。

  赵扬对叶先圻点了下头,叶先圻立即心领神会,奔出门去开导苏姑娘崩塌的三观。

  直到脚步声再也听不见,赵扬方道:“大家都走了。薛小姐,出来吧。”

  最角落的那间牢房的牢门“哐当”一声打开,一位身材窈窕的黑衣女子从牢房最阴暗的阴影中缓步走出,站定在赫连幕身前。

  赫连幕一双眼直直望着她越走越近,直到她站定,方不可思议拧眉:“薛翊环?你不是死了么?”

  他的双眼又幽幽望向赵扬,哈哈哈哈开始狂笑:“赵铭之,怪不得,怪不得竟谦他不信我,原来是薛翊环没有死。”他惨笑出声,“呵,竟谦,他竟然不相信我是为了他,我根本就对功名利禄没什么上心,我所做一切,只是想让他感激我,离不开我,和我一生一世在一起。哈哈哈哈,最终却都要离开我,呵,也没什么,我早也不想活了。”

  他低下头,静静地道:“我母亲死的那天,我就不想活了。”

  “我知道的,她早就成了枯骨。”

  “当初她被村里无赖缠上,可没人帮她。她拼命挣脱,反被那无赖一榔头打在了头上。全村人都在看热闹,没有人伸手帮她,她却怕榔头砸在我身上,将我护在身下。”

  “她说她去睡了。我以为她没事,可是她睡了那么久,我怎么喊她都不说话。”

  “其实我早就知道她死了。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她死了,世上再无大树可为我遮蔽风雨。”

  赵扬抱臂觑他,见那落魄模样,终是动了些恻隐之心:“你若是如此想,当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

  赫连幕却还在自顾自地道:“你知道,这世上你不能指望别人,谁都不可靠,谁会帮你的忙?我们家田地被淹,我去找人求施舍口吃的,可大家都骂我,没有人愿意分给我们一点吃的。能靠的唯有自己。害死我母亲的,我亲手杀死了哈哈哈。”

  “呵,你们都想我死。我偏不死!”

  “原本,只有竟谦是不一样的。”他的声音愈加低了下去。“只有他,不想让我死。”

  赵扬冷冷道:“不想你死的又何止是他。你这么说,符筠教尊听了会伤心。”

  赫连幕终于有了点反应:“你说我师父?呵,他只是把我捡了回去,又何曾管过我。甚至连药理都不愿教我。”

  赵扬:“若不是他教导你,给你药理书,你现在能如此精通药理吗?你恐怕还是在那个荒凉的村里。不,你可能早已经死了!”

  赫连幕轻笑:“赵铭之,你不用对我说教。也算了,如今竟谦也离我而去了。终归是没有人,没有人了。”

  他扒上栏杆,定定看了眼赵扬,又转头对薛翊环道:“薛丫头,算你命大,看在竟谦的份上,我不动你。”

  话未说完,口中竟喷射出如霰雪般的白色微末,如烟花迸裂,无数颗粒疾速射向赵扬。

  赵扬大惊,未及伸袖去挡,面前的薛翊环已横跳在他身前,将那白色粉末阻断了大片。

  赵扬接住薛翊环倒下的瘦弱身躯,见对方紧闭双目,紧锁气息,方觉稍安。

  他抬首,一掌将赫连幕推远,自己则带着薛翊环一个翻身,抖落大片霰粒,蹦至牢房石壁边。

  他明白,这是毒粉,不能吸入,不能吞入。

  温瑞清闪电般迅疾扑向赫连幕,五指一抓,勒住赫连幕脖颈,呛得赫连幕连连干呕。再飞脚一踢,将牢边放置的水缸勾至面前,抄起舀子舀起缸水便往赫连幕嘴里灌水,直到他吐出大片浑浊液体,再重复步骤。

  赵扬心有余悸,望向薛翊环。

  薛翊环将脸撇开:“你不用谢我,我只是怕我表哥伤心。”

  温瑞清将那缸水灌得见了底,确认赫连幕呼吸尚存,这才撒开了赫连幕,回身抱拳:“赵少庄主,恕温某救他,只因我和弟兄们,尚需要他做的解药。”

  赵扬揽着薛翊环,心有余悸点头:“有劳温大侠了。”

  ***

  这一年的春节,梅英教过得甚是冷清。

  皓雪掩盖的玉圣峰,只有教中弟子三三两两小聚庆祝。

  赵扬没有回天鸣山庄,干脆窝在洞底陪着谢逢和白玉床过了一整个年。

  猊毫用寒潭水和自己的唾液又做了一个寒冰床,供他调养身体,苦练武功。虽不如谢逢的那张白玉床璀璨耀目,功效也是上佳。

  赵扬将那张床同白玉床并在了一起,惹来叶先圻数声嘲笑。

  真好看呐,他每晚躺在寒冰床中,抬起头就能看见谢逢的那张白玉床。

  白玉床的光华流转,粼粼波光闪烁,源源不断向谢体内输送着灵气,仿似为其接筋续骨。

  就好似,等谢逢休养好了生息,就会醒来。

  时间倏忽而过,冬去春来,万物生长,花朝节将至。

  梅城热热闹闹,大家下山赏花,教中的肃穆气氛淡了不少,赵扬仍是独居幽洞。

  身上已经完全不疼了,伤也都已经好了。

  他站在潭边,凝望着白玉床上的谢逢,心下又是酸楚——为什么自己的伤都好了,谢逢还没醒。

  他捧起荀护法按惯例送来的文书,平澹无波地将纸上圣教的内务一一念给谢逢听。

  偶尔,也会说一些别的。

  比如——

  最后同赫连幕的那一战,众同盟都受伤颇重。幸得有猊毫在,治好了众人。

  因为猊毫治疗伤病确有奇效,又牛逼哄哄地会飞会说,众人已投票选举他为联盟圣兽,甚至给他建了座庙,以便平日供奉。

  甚至连他们天鸣山庄的两院五堂也都已经想好武林公架的旗标了,正是准备用猊毫的形象,改巴改巴,拿来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