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山里的天空完全黑了下来。除了路灯,走廊尽头的窗户里还隐隐看得到稀疏的星光。

  这么机缘巧合的时机,这么浪漫的氛围,没有人想要辜负。

  但白叶有工作,许斯哲也要加班;两人真的只是在宿舍里各自泡了碗泡面,感叹几句好香,就不得不遗憾地暂别。

  十点刚过,白叶只要十点半过去交班就可以了。但白叶一算,空余时间还不够半小时,回一趟宿舍有点划不来;还不如直接过去,让上下午班的同事早点下班休息。

  白叶没从宿舍的连廊过来,而是直接走了康养部正门直对的楼梯,护士台就在三楼的楼梯口。

  毕竟时间晚了,老人们大多休息得早,白叶有意放轻了脚步;可也正因为这个,白叶无意间听到了他不该听到的对话。

  声音明显是从护士台的方向传来的。尽管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白叶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薛妍的声音:

  “姐,我真求你了姐!每周每周这样,我也受不了啊……”

  白叶一愣,脚下的速度不自觉慢了;又听另一个声音回她,是分管康养部的护士长:

  “我知道,但是……但是这周的班已经排好了,没有特殊理由不能随便改的。你要是自己能找到人换班也行,到时候跟我说……”

  “哎呀姐!”薛妍的声音焦急起来,甚至带了点哭腔:“不是,我自己能找到人换班吗?你不用倒班不知道,我们区的护士没人想跟白叶一起上班!一会儿药房找他一会儿主任找他,我们自己这边的工作谁做?还不都是跟他排同一个班的人!”

  护士长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宽慰薛妍:“我们院最近人手不够,大家都是知道的,借人的情况也是难免。等再过一两个月,人事那边统一组织招聘,有新人来了就不会这样了。”

  “不是这个问题,”薛妍也叹气:“姐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他白叶是院里唯一的男护士,大家有事儿就来借他我能理解;但为什么每周都排我跟他一起的班啊?我这周三天跟他一起,为什么下周也是三天?张姐呢?李姐呢?不能因为我年纪小、来院里时间短,就每次都这么欺负我吧!”

  “不会不会,我们没有这个意思。”护士长赶忙解释:“你跟白叶是同一批来院里的,想着你俩年纪相仿,彼此比较能沟通,所以才排你们在一起;不是你想的那样。”

  薛妍长长地吐了口气,沉默半晌,语气平静了些:“姐,既然这样,反正我们总排班表明天才出,到时候能不能调整一下?我每周五分之三的工作日,都基本是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再这样我真干不下去了。”

  护士长没有立刻回答,思索一阵,说:“小薛啊,小白也不是去偷懒;他被借走也是去工作的,也很辛苦,你多体谅体谅……”

  薛妍有点急了:“不是,我体谅他,谁体谅我呢?他辛苦,我不辛苦吗?他拍拍屁股走了,这一层的人不还是全留给我管了吗?”

  护士长赶忙“嘘”一声:“小声点儿!一会儿被老人们听到了多难看……我再考虑考虑,跟护理部的人商量一下,看这周的排班能不能再调,明天再给你答复行吗?”

  薛妍又叹了口气,降低了音量,声音里有些委屈又有些扭捏:“谢谢你了姐……”

  白叶一下子有点手足无措,站在楼梯口,向前走也不是,向后退也不是。

  方才明明还在精护部看到星星的,现在白叶一扭头,不知何时已经飘来了厚厚的乌云;从窗户望出去,天上所有的发光体都被遮住了。

  白叶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才10点12分。

  不久,护士长离开,朝电梯的方向走了。白叶没动也没出声,在楼梯口直挺挺地站着。等到手机上的时间变成了10点28分,白叶仿佛把方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重又换上了微笑,走去护士台换班。

  薛妍早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就在等白叶过来交接班;看白叶从楼梯口的方向过来,薛妍先是一愣,然后便和白叶一样,若无其事地笑起来。

  交接完之后还没到十一点,白叶跟薛妍说:“要不你先回去吧,不用等到整点了。反正我也在这儿了。”

  薛妍笑笑:“没事儿,大晚上的我也不赶时间。你要接点热水或者冲点咖啡吗?你去吧,我替你看着。”

  白叶抿抿嘴巴,点点头:“好吧,那谢谢你了。”

  薛妍笑着拍了一下白叶的肩膀:“哎呀这有什么的!你快去吧,昨天你也没怎么休息吧?真是……太辛苦了。”

  白叶拿着自己的保温杯,进了走廊斜对面的水房里。

  白叶心中像是咬破了一颗莲子,苦涩的味道直冲上头顶,眼前一阵眩晕。

  白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干什么,自己做的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明明自己已经这么忙这么累了,尽职尽责,还承担了许多不该自己承担的工作;到头来,就落得一个被同事嫌弃的名声,谁跟他排同一个班谁就倒霉。

  白叶暗暗问自己,他在这里坚持这么久的意义到底是什么!难不成是贪恋那永远也闲不下来的工作?抑或时不时就被意外安排吞噬的休息日?

  白叶之所以对这里有眷恋,把写下的正字用橡皮擦掉,全是因为这里的人。

  这么多年,白叶对人总还是像小狗一样,掏心掏肺的真诚。只要别人给他一点点关心,一点点爱,白叶就愿意为了他们继续留在这里。

  可直到现在白叶才意识到,每天一起工作、面上和和气气的同事,其实暗地里简直要恨死他了。白叶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要怎么努力,还要怎么改变,才能让身边的人都觉得舒服,都觉得满意。

  如果连这里的人也不欢迎他的话,白叶真的看不到自己留下来的意义,也看不到自己之前做的那些努力的意义。

  写满一页正字再辞职?白叶不懂自己为什么还要忍受“一页正字”的辛苦,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除了徒增彼此的烦恼之外,有必要吗?

  夜深了,白叶一个人坐在护士台后面,手里拿着保温杯,眼神平视出去默默发呆。

  白叶前一天拍了整天的宣传片,这天下午也是,按理说现在应当很容易犯困的;但白叶就像被迎头浇了一盆凉水一样,脑袋无比清醒,困意全无。

  白叶无意识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又松开,这样一遍一遍重复着。

  轰隆——

  窗外猛地传来一声巨响,窗户被闪电照亮了一瞬。白叶被吓得打了个激灵,牙齿一时间没收住力气,把嘴唇咬破了。

  尖锐的痛感和浓郁的血腥味同时袭来,白叶痛得皱紧了眉毛;同时走廊的电忽然断了,除了窗户透过来的微光之外,整个康养部漆黑一片。

  外面响起雨声的时候,白叶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那晚独自在浴缸中结束了生命的小主人。

  累积的疲惫和失落都冲破了极限,在漆黑一片中,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委屈和伤心像一把刺过来的利剑。白叶一下子再也忍不住眼泪,咬着沾满血味的嘴唇,颤抖地缩着肩膀,呜呜地哭了。

  “这么害怕?”

  白叶感觉到有人过来了,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指尖微凉,伸进发间揉那两只白色的尖角形耳朵。

  许斯哲的声音比平时更温柔,像带着花香味的轻风。许斯哲把白叶的脑袋揽过来,轻轻抱在自己怀里:“害怕到耳朵都冒出来了吗?”

  青居疗养院有备用电源,因打雷而中断的供电很快就接续上来,走廊里的灯渐次亮起来,白叶呜咽的声音也慢慢低了下来。

  许斯哲拉开白叶旁边的凳子,在白叶身边坐下,把白叶的脸用两只手捧在自己面前:“萨摩耶应该不会怕黑的吧?为什么哭呢?想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