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斯哲低笑一声:“那你刚在想什么?这边太阳一照,你耳朵红得很夸张。”

  山里的初春还是有些凉意的。上午的阳光并不算很强,落在身上时暖暖的,像是被很轻很软的、刚晒好的被子裹住的感觉。

  几位老人们各自在赏花。秀娟奶奶和玉娟奶奶在一旁的长椅上坐着,安安静静的,彼此小声地聊着天。赵大爷把自己的拐棍靠在长椅边上,拿着手机帮林大妈拍照。金花奶奶和金花爷爷则有意避开了镜头范围,爷爷把长得有些高的花枝向下轻轻拽着,好让坐着轮椅的金花奶奶也能看到。

  白叶尝试转移话题,把头转回去,指着不远处碗口大的粉色山茶问许斯哲:

  “精护部什么时候有这么高的绿化投入了?怎么康养部门口没有花?”

  姜何解释:“这是病人的私人捐赠。精护部来的一个新病人,之前好像是很有名气的园艺师。看我们那么简单粗暴地对待这个小花园,他就自己联系了人,按照他的指示堆出来一个坡度,栽了粉山茶;但之后浇水上肥的事都是他亲自做的。”

  白叶有些奇怪:“他能自己做吗?那他身体状况应该挺好啊,为什么住精护病房呢?”

  许斯哲抿了抿嘴,抬手朝白叶晃了晃自己手里的记录本:“刚我们才会诊过他。他有尿毒症,要做透析;还有一些消化系统的问题,在找合适的治疗方案……”

  许斯哲顿了一下,不再说病情的事情了;偏头调侃着问白叶:

  “怎么?你喜欢吗?这种粉山茶也有盆栽的,养起来可能还轻松一点。喜欢的话我就装成病人家属,匿名给康养部的白叶护士送一盆!还可以再附送个锦旗,你把你想夸自己的话发给我,到时候让你倍儿有面儿……”

  白叶肘击了许斯哲一下,蹙着眉嗔笑道:“你每天这么闲的吗!”

  “这是什么话!”许斯哲站得离白叶更近了些,放低声音说:“爱人就是用来取悦的,不然谈恋爱干嘛?你看那边,金花爷爷都懂的道理。”

  白叶已经在看了。

  方才金花奶奶像是对那朵花很感兴趣,想要金花爷爷帮他摘下来;但金花爷爷没同意,一直在稍稍俯身软言劝她。

  金花爷爷曾跟白叶聊起过,觉得金花奶奶生病之后,脾气性格都越来越像小孩子,要用照顾小孩子的那一套方法照顾她。

  金花爷爷尝试一点一点,给金花奶奶讲道理:“这花不是我们的,是疗养院种的;我们把它摘下来,别人就看不到了,是吧?”

  金花奶奶仍旧不想松口:“那……我们把它买下来!买下来就可以了对吧?”

  金花爷爷无奈地笑了,扶着膝盖,缓缓在轮椅旁边蹲下,声音又柔和了些:

  “且不说它卖不卖,我们买下来也没有用啊。这么漂亮的花,要在院子里,被专业人士养护,才会开得这么好看。我们又不懂,买下来不也是浪费嘛……”

  金花奶奶不说话了,眼睛一扭,嘴巴一撇,俨然是一幅委屈得想哭的表情。金花奶奶把头朝另一边别开:“我知道了。我现在老了,皮皱了,腿还瘸,连路边开的一朵花也配不上了……”

  “哎呦我的天,这说的是什么话嘛!”金花爷爷眉心微蹙,语气也有点慌乱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金花好看的,跟年轻的时候一样好看,比这花好看多了!”

  金花奶奶仍是扭着头不说话,一幅不听不信,也哄不好的样子。

  金花爷爷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了,只能先停了嘴。

  “喏!”

  僵持半晌,金花爷爷伸长胳膊,把花递到了金花奶奶眼前:“给你这个。”

  金花爷爷把花摘下来了。但不是那朵几乎有碗口大的粉色山茶,而是在某个没人注意的缝隙里,一株黄色的蒲公英小花。

  整朵花只有指甲盖大小,长条形的花瓣排列了许多层,像是一颗微缩版的、光芒明媚的小太阳。金花爷爷捏着花茎,跟金花奶奶说:

  “这朵多好看啊!你叫金花,它也是金花,你看你俩多合适!”

  金花奶奶好像有点被说服了,扭过去的头一点一点又转回来;看看自己面前的小黄花,又看看金花爷爷,将信将疑地问他:“真的?”

  “当然了!”金花爷爷把花茎又掐短了一截,伸手帮金花奶奶把花戴到她耳边,又做出打量和欣赏的样子,信誓旦旦地说:“可好看了。”

  金花奶奶看着金花爷爷的脸,莫名有些愣怔;慢慢眨了眨眼,又把头扭开了去:“有什么好看的,像个老妖怪……”

  金花爷爷笑了,安慰地拍拍金花奶奶的膝盖:“没有的事!”

  金花奶奶不信,却也没自己把花取下来;而是压低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地指挥金花爷爷:“你快拿下来,像什么样子……”

  金花爷爷蹲在金花奶奶面前,只是仰起头笑着:“不拿,好看。”

  清风朗日,花繁树茂;与最完美的想象中,每一个悠闲惬意的日子无异。

  金花奶奶耳际的那朵小花,如同一个小小的光点,映亮了那两条细细短短的灰白色麻花辫,也照见了金花爷爷弯起的眼眸中映出的,与四十年余前相同的人。

  白叶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了,总会在某些意想不到的时候,忽然觉得眼睛一热,内心的感性情绪像湖水漫溢。

  白叶想到自己那个将要写满正字的小本,不由自主地小声感叹:“真是……好舍不得离开他们。”

  但许斯哲理解成了更沉重的意思,心头一颤,瞬间不知要怎么接话。

  虽然在精护部见惯了山高水低、生命凋亡的场面;可血肉之躯,终究还是无法坦然面对“具体”的死亡。

  第5章 5.那张黑色的帆

  精护部和康养部的管理规则不同,两边护士的工作内容也不完全相同。

  康养部有室内和室外的活动空间,每天固定时间段会有专人值守,负责保护老人们的安全;除此之外,老人们外出活动的安全责任,则全部归属于责任护士。

  这片茶花开得确实漂亮,但数量其实不多;白叶见大家都看得差不多了,便领着他们原路返回康养部的病房里。

  这天上午,白叶负责的老人里有几位安排了治疗。白叶挨个去查看了一遍,才重新回到护士台后,坐下稍稍休息。

  今天和白叶一起值班的还是薛妍。在白叶带老人们去做检查的时候,薛妍帮他把其他老人的治疗搞定了。

  薛妍本来在写工作记录,看白叶进来,立即停了手,压低了声音迫不及待地问他:“白叶白叶!你看到下周的排班了吗?”

  白叶摇头:“不是应该明天下午才出吗?”

  薛妍两脚在地上一蹬,坐着凳子朝白叶滑过来:“你看看手机信息,好像从这周开始,总排班表做好之前,我们自己也能在app里查到排班。你这边行不行?”

  白叶将信将疑地拿出手机:“真的吗?我怎么完全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