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谨言仰着头,凸起的喉结滚了几个来回,睁开眼,眼神晦暗不明的朝外看去。

  路灯映在车窗,被雨水拉扯,晃成一团模糊的光影,盯着看了有一会儿,陆谨言才看清。

  确实是谢清许。

  清瘦一道身影,背着书包在雨里走着,大概是忘了带伞,浑身被淋了个透。

  透过后视镜悄悄看了他一眼,姜明成试探出声:“要让谢先生……上车吗?”

  沉默数秒,直至车身擦着清瘦身影徐徐驶过,陆谨言才又重新闭上眼,极为漠然的吐出两字:“不必。”

  姜明成心底叹一声,到底没再说话。

  车厢里变得更加安静,只余下闷闷的雨声,几乎让人窒息,忽然,一道手机铃声打断了这股让人窒息的安静。

  陆谨言接通,电话那端传来老太太的声音:“最近忙什么?半月没过来了。”

  雨声将所有的一切都笼上一丝沉闷,陆谨言仰着头,嗓音也闷着:“工作。”

  那边顿了两秒,试探性的问:“是不是跟清许吵架了?”

  吵架?

  犯不上。

  谢清许在他这儿,不过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附属品,还没那个资格。

  声线冷着,陆谨言道:“没有。”

  “没有这周末就一起回来看看。”

  “知道了。”

  -

  又过两天,便是周五。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谢清许正背着书包要去医院,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清许。”

  谢清许回头,傅矜从后面抱着书追上来,略有些羞涩的悄悄看了他两眼,才开口:“那个,今天是我生日,今晚我准备在名轩办生日宴,你来吗?”

  谢清许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已经到嘴边,傅矜忽然又补充:“喊了班里不少人,挺热闹的,你也一起来吧。”

  谢清许迟疑。

  傅矜打量着他的神色,过两秒,略有些娇嗔的咬了咬下唇:“上回喊你看电影你就拒绝了我,这回不能再拒绝了哦。”

  说完,也不再等谢清许开口,转过身,轻快的朝他挥挥手:“就这么说定了,我先走了,回见!”

  等谢清许回神,那道身影已经夹杂在人群中远去。

  有些无奈的在心里叹一口气,谢清许回宿舍。

  到的时候,宿舍里人都在。

  瞧见他,三道视线同时看过来,其中两道透着一股不怎么看得上他的味道,一道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下一秒,咬牙切齿的那个开了口:“傅矜今晚邀请你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谢清许却听懂了。

  不过没应,很快走到自己的床边,把书包放下,低头拿外套。

  短暂安静,身后再度传来高铭的声音,恨恨的,但又莫名掺了股阴狠的邪气:“行啊,你去,好好玩……”

  直至离开宿舍,心底都盘旋着一股不好的预感。

  到下了楼,谢清许才松开微蹙的眉间,不再琢磨这事,往学校外的礼品店走去。

  到了名轩,包厢里已经来了不少人,一片热闹。

  谢清许把手里的礼物递过去:“生日快乐。”

  傅矜朝他笑了笑,脸颊漫上一层薄红:“谢谢,快坐吧。”

  谢清许落座,人就差不多到齐,一包厢人开始给傅矜庆祝生日,唱了生日快乐歌,吃了蛋糕,酒杯一碰,气氛热闹起来。

  光线昏暗,有的人点了歌唱歌,有的人三五聚成一团开始玩游戏。

  谢清许跟这里的大部分人都不熟,也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觉得有些闷,就避开人群出走廊里透气。

  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傅矜靠在门边等他。

  谢清许在门口停下:“怎么了?”

  傅矜手背在身后,大概是喝了酒,脸上已经满是红晕:“我有话跟你说。”

  对上那双几乎已经藏不住情绪的眼睛,谢清许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站那儿抿了抿唇,一时有些进退两难。

  安静中,傅矜开了口,表情羞赧,眼底却炙热:“清许,我……”

  恰在此时,兜里手机响起,谢清许有些乱了方寸,不知怎么还没看清名字就按了接通。

  下一秒,全然不知的傅矜吐出一口气,将话继续说完:“我喜欢你。”

  谢清许下意识垂眸扫过手机屏幕,通话界面上显示的,是陆先生三个字。

  明明也没什么,本来就准备拒绝的,此时看到这三个字,却没由来的心虚。

  心口无端慌乱,谢清许攥着手机的手紧了紧,才略带歉意的看向傅矜,将声音压的极低:“抱歉,我先接个电话。”

  傅矜红着脸点点头。

  谢清许走远几步,背对着傅矜,顿了两秒,心口跳着,将手机放至耳边:“喂,陆先生。”

  那边很快传来陆谨言的声音,一贯的寡淡:“在外面?”

  “嗯,请问,是需要我现在过去吗?那我……”

  话说至一半,被人打断,那边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再未提及刚刚半句,只吩咐道:“不需要,只是通知你一声,明天回老宅,老时间等着。”

  电话挂断,谢清许收了手机,心头一片复杂,竟不知是何种情绪。

  半晌,才有些心不在焉的走回到包厢门口。

  傅矜看过来,一双眼睛发亮的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谢清许不敢同那双含了太多期待的眼睛对视,低头别开眼,蹭了蹭刚刚莫名出了一层薄汗的手指:“抱歉,我现在……并没有谈恋爱的想法。”

  一句话说完,傅矜怔了两秒,动了动嘴唇,想挤出个笑说句没事,一张嘴,却无声红了眼眶。

  余光里看到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谢清许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实在是没什么立场。

  静了几秒,有些滞涩的吐出一句“还有点事,我先走了”,他转过身。

  几乎同一时刻,身后的门打开,傅矜的两个舍友走出来:“矜矜,你看到了没,贴吧里都炸了,谢清许居然——”

  话说至一半,对上傅矜的脸和一米处那道刚转身的身影,噤了声。

  谢清许听到自己的名字,回过头来,就撞上两双神色复杂的眼睛,含着震惊,含着不屑,含着愤然,或许还有一点,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恶心。

  只短暂片刻,那两人扯着傅矜匆匆进了里面,像是多两秒跟他这种人混在一起,都要脏了名声。

  谢清许心底轰然一声,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拿出手机。

  点进校内贴吧,一条帖子被顶到最高,下面盖了几千楼,标题是——经管系系草谢清许竟被老男人包\\养!

  下面附了图,一张姜明成递给他黑卡的,数张姜明成来校门口接他的。

  -

  这年头,造谣人仿佛不需要成本,于是无数的人凭着一张嘴空口白牙就将他人锤入泥泞的谷底。

  更多的人无谓真相,无谓恶语伤人,凭着一双只看到表象的眼睛,就开始加入污蔑的队伍,好像这样才能凸显出他们的存在感。

  谢清许靠在公交车后排看着窗外来回晃动的光影,忽然就想到小的时候。

  那些人也是这样,每每他带着伤走进教室,探究的目光就会一道接一道看过来,紧接着就是小声的窃窃私语声,说他不是亲生的,说他是叶淑音跟别的男人鬼混生下的,所以才会每天被打。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长得跟谢国扬不那么像,仅仅是因为叶淑音跟班里一名同学的父亲多说了两句话。

  很多时候,人们并不需要真相,只是想找一个发泄口来一场肆意的狂欢。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车子在学校门口停下,谢清许沿路往回走,边上一道一道的视线看过来,带着打量,带着鄙夷,或骂或笑,人生百态,种种情绪,淋漓尽致。

  习惯了,没觉得有多难捱,低着头,一路回了宿舍。

  推开门,其他三人都在,见他进来,眼底都是嘲讽的笑意。

  高铭眼底那道,最为肆意猖狂,上下扫视了他一圈,笑出声来:“怎么样,玩得好吗?爽吗?”

  垂在手侧的手指慢慢握成拳。

  说实话,有那么一瞬,谢清许是想动手的,可最后,拳头又一点一点松开,还是作罢。

  不是没反抗过,只是反抗的结果,是叶淑音拿着东西去学校求校领导不要开除他,再给他一次机会。

  从那之后,他就知道了,人生很多时候,只能是受着,跪在谷底的人,是没资格反抗的。

  因为太弱了。

  谢清许站在原地,喉间滚了又滚,最后安静的,不置一词的,上了床。

  下面传来得意的笑声,热闹的像是在庆祝天大的好事。

  谢清许盯着天花板,茫然的眨了眨眼睛,一切,真的会好起来吗?

  -

  翌日,上午第一节课。

  谢清许照常早早进了教室,在前排角落坐下。

  不多时,教室里渐渐热闹了起来,须臾,他察觉身后传来数道目光注视,耳边响起低低的交谈声。

  哪怕低着头看书,还是有一些词不可避免的钻进耳朵,老男人,恶心,下贱……

  直至上课铃响,那些声音才算是暂时被压下,而他身侧的位置,却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全部空了出来。

  倒是破天荒的清净,谢清许极轻的扯了下唇角,露出个有些自嘲的笑。

  一节大课上了一个半小时,下课铃响后,人群稀稀落落的离开。

  谢清许顶着无数道看过来的目光的往外走,教学楼外的墙角,却被一人截了去路。

  旁边僻静的角落里,傅矜抱着书看过来,欲言又止。

  谢清许意外了一瞬,垂下眼睫:“想问什么,就问吧。”

  片刻,耳边却传来一道有些担忧的声音:“你还,好吗?”

  谢清许对上傅矜关切的眼睛,再一次陷入了意外。

  怔了几秒,才回神,没应,只反问:“帖子,你没看到吗?”

  “看到了。”傅矜顿了顿:“但我不信。”

  “认识你这么久,你不可能是那种人,清许,这帖子应该是高铭发的。”

  没成想这种时候还能有人信他,谢清许心头动了动,觉得从昨晚一直冷到现在几乎麻木的心口有了一丝温度,眨了眨眼睛,他道:“谢谢,大概是吧。”

  傅矜追问:“那你为什么不站出来反驳他?”

  拿什么反驳?告诉所有人真相吗?

  他不可能把陆谨言搬出来,就是他把陆谨言搬出来,也不会有人信的。

  除非,陆谨言愿意下场证明。

  可他跟陆谨言之间只是一场交易,还是一场摇摇欲坠随时可能结束的交易,陆谨言不会为了他蹚这趟洪水。

  谢清许扯着唇角轻轻摇了摇头:“没用的,况且,他说的也不全是假的。”

  傅矜给他这话惊了一惊,愣那儿,喃喃道:“清许,你在说什么……”

  谢清许垂下眼睫:“高铭说的,有一点是真的,我喜欢的,确实是男人。”

  本来没打算说的,但看傅矜眼下对他的态度,不如说出来,彻底断了她这份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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