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逾拾早上醒来, 站在镜子前,还没能适应一头浅蓝灰毛。

  漂了两遍才染上去的颜色确实好看。

  他颇为满意地撩了把刘海。

  这颜色其实挺挑人,说是显白, 但要是皮肤黄一点或者五官平一点, 都会成车祸现场。

  幸亏他皮肤不仅跟瓷玉一样好,还遗传他妈有张得天独厚的脸, 素颜都精致地能去娱乐圈出道。

  方逾拾拨弄着发顶, 忍不住又想到昨晚在理发店的场景。

  他选择恐惧症偶然发作,对着一本厚厚的发色例子纠结不已, 循环反复地问,拿钱办事的Tony都快崩溃了,梁寄沐还很有耐心地帮他参谋。

  最后选了个工序繁琐的颜色,Tony老师哈欠连天, 梁寄沐一个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大忙人什么事儿都没有似的,一直静静坐在沙发上等他。

  他头发做好的时候,还第一时间上前笑着夸他好看。

  方逾拾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脸被夸。

  听了二十多年彩虹屁,昨天听到那句“小拾总真帅”,耳朵还是没出息得跟他妈猴子屁股一样红。

  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太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脾性了, 喜欢一个人或者一个东西的时间都很短暂,梁寄沐和他以前遇到的那些花花公子不同, 他得忍住, 不能对这人出手。

  真心都要用真心换。

  方逾拾承认自己对梁寄沐有点兴趣, 但还没到谈真感情的地步, 梁教授估计也不会接受这种玩闹似的关系。

  得不到的东西, 他不会执着太久。

  就像布加迪, 就像手办模型……慢慢的自然就放下了,时间问题而已, 不值得多费心思浪费时间。

  不过在此之前,他乐意享受和梁寄沐相处的感觉。

  方逾拾收拾好行李,坐在客厅打了个电话。

  “梁老师,我整装待发啦。”

  昨天约好的要送他,梁寄沐让他准备好就打电话。

  手机对面窸窣两声,梁寄沐说:“二十分钟后,下楼等我。”

  方逾拾不确定道:“真的没有耽误您时间吧?看您最近挺累的。”

  “不怎么忙,交代一下学生作业而已。”

  梁教授说出来的话莫名有信服力,方逾拾稍稍放下心:“梁老师还没吃晚餐吧?饭团吃不吃?”

  梁寄沐问:“你做的?”

  “对啊。”厨房废物也是会团饭团的,方逾拾道,“卖相不好味道不错,我可以给您挑个形状最规整的!”

  梁寄沐笑道:“我的荣幸。”

  成年人直接话不用说得太明白,虽然没人明说,但他们都知道,昨晚之后,两人之间关系近了不少。

  方逾拾想,跟梁老师当个朋友也不错。

  这个点机场人多,堵了大概有半小时才找到停车位。

  梁寄沐执意要送他上去,方逾拾半推半就答应了。

  商务舱不像经济舱,什么事儿都要自己干,刚一迈入大厅,就有人来帮他办理值机,速度快得两人还没说几句话就要say goodbye了。

  他无奈道:“都说了不用上来。梁老师,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我起的不是功能作用,是精神陪伴。”梁寄沐挑了下眉,把一张名片递过去,“有什么麻烦找他,渡盛分公司的CEO,他在京城还算有话语权。”

  方逾拾哽住:“我忽然有种……”

  梁寄沐:“什么?”

  方逾拾:“有种面对老父亲的感觉。”

  “……”

  梁寄沐眼神肉眼可见危险起来。

  方逾拾求生欲极强,找补道:“开玩笑开玩笑,我爸可没有梁老师好。”

  “别把我跟你爸比了。”梁寄沐痛苦地扶额,“进去吧,实在解决不了的就给我说,不要自己硬抗。”

  方逾拾“嗯”了声,进去前回头看看他,纠结了咬了咬唇。

  梁寄沐以为他还有什么难言之求,主动道:“还有什么事吗?”

  “啊,也没什么大事。”方逾拾小跑过来,轻轻抱了他一下,“不好意思啊梁老师,冒犯了。我习惯临别跟人抱抱了,短时间内不太好改。”

  梁寄沐愣怔几秒的功夫,腰还没被暖热,始作俑者就抽身而去,拍拍屁股,不管惹起来的火。

  喜欢抱抱?这是跟谁养成的习惯?

  ……

  方逾拾不知道自己一句话造成了什么误会,没心没肺眼睛一闭,一觉睡到京城。

  京城没海城的霓虹灯多,富得比较内敛,看上去朴素无华,内里的奢靡只有身处其中的富贵人家才知道。

  这不太符合方逾拾的行事作风,他每次踏进这块土地,都能感觉到压抑。

  要不是为了扫墓和查询袁莉这几年的动静,方逾拾十年都未必会来一次。

  他出了机场直接打车去往市中心某家私人医院。

  “您好,找一下你们林院长,没有预约,但你直接给他说我名字就行。”医院前台,方逾拾抬手递上自己的名片,“给他说急事,他不见我我就去他家门口蹲着。”

  前台护士:“……”

  要不是小哥长得一脸正气,她高低得报个110。

  院长办公室的电话不好打通,护士习以为常试了好几次,才传来林院长睡意朦胧的声音:“抱歉,刚刚在忙,没听见铃声。”

  “没关系的院长。”护士对他的声音没有抵抗力,一点怨气都发不出来,“是这样的,前台这有一位叫方逾拾的先生要找您,您看有时间见面吗?”

  林北谦想都不想便道:“不——”

  护士:“他说您不见他就去您家门口蹲。”

  林北谦:“不需要多问,放他上来。”

  方逾拾就这么成功的踏上了院长专属VIP电梯。

  这栋医院顶楼一整层都是林院长一个人的,多少豪门权贵砸钱也不一定能上去,方逾拾进得跟散步一样简单。

  他推门而入的时候,办公桌前的黑发青年刚收起枕头,厚重无边镜片下温润的黑眸尚有困倦痕迹:“袁女士的病情情况我已经分析好给你了,你现在找过来是做什么?我之前说过,帮忙归帮忙,职业操守不可能违背,病人的隐私我不会泄露。”

  “不是来问您要原病例的,别害怕。”方逾拾把一盒海城排队王家的甜甜圈递过去,“是有事相求。”

  林北谦没着急收,公事公办道:“先说事情。”

  “我需要您在京城的势力,帮我查清楚袁莉在京城这段时间接触过的所有人。”方逾拾说,“越详细越好。”

  林北谦淡淡喝了口茶,摇头道:“你知道的,林家不会掺和枫御的浑水。”

  “我知道,所以我说是‘您的势力’。”方逾拾笑道,“我知道林医生有自己的手段,就看您愿不愿意帮了。”

  林北谦看了他会儿,轻轻笑了一下:“你脑袋转的速度,倒是和林釉表姑一样。”

  林釉是方逾拾母亲的名字。

  也是林北谦血缘关系浅淡的表姑。

  追溯到亲情链根源,他俩还能勉强算兄弟。

  林家原先在海外发展,是最早一批入驻京城最有钱的财团之一,名下各类私人银行和基金会遍布世界各地。

  于此相当的是,他们家族人脉支线和家产一样多,族谱比古代皇族还乱,只有想象不到的狗血,没有不存在的瓜。

  林釉本该是“嫡长女”,因为缺心眼的外国佬父亲顶撞了林家家主,这条直系整个被踢出了林家。

  生来没受过苦的大小姐人生急转直下之际,遇见了当时还年轻气盛的方廉,脑袋一热,坠入爱河,毁了一辈子。

  林北谦是偏系中的偏系,偏到和林釉血缘关系都快断了,厚积薄发,靠着出色的脑子和成绩,前些年成为家主最宠爱的后辈。

  至于其中方逾拾出了多少力,除了他们两本人,谁都不知道。

  这也是林北谦几乎不会拒绝方逾拾请求的原因之一。

  他支着脑袋,把电脑上一份早准备好的文件打开:“早就给你查清楚了。不过里面有些人,你现在的暂时还动不了。我的领域也跟你们没关系,帮不上忙。”

  林北谦只在金钱上受宠。

  林老爷子并没有让他继承家产的打算,而他本人也只要钱,一心搞心理学学术,无心继承权,自然帮不上方逾拾什么忙。

  袁莉确实有手段和胆识,方逾拾看着屏幕上一连几个对赌协议,太阳穴生疼。

  对方既然拥有袁莉的对赌协议,必然不会简单听几句大道理就站在他这边。

  但是如果没有这几个大佬的支持,决定性的几支股份回收可能性,几乎为0。

  林北谦把文件调出来后就没再看他。

  不紧不慢拆开甜甜圈,吃完一个后心满意足道:“其实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狐假虎威,找个比他们更厉害的靠山跟他们证明和施贿。最合适的现成人选,你也该懂。”

  方逾拾半讽刺地吊起眼尾:“我是懂,但我不想跟你太爷爷接触。”

  “也是你太姥爷。”林北谦推推眼镜,“我只是给你建议,采不采纳我不干扰。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着组局,给你们祖孙一个见面的机会。”

  方逾拾烦躁地揉了揉头发:“你等我想想。”

  林家家主不近人情已经到了一个丧心病狂的程度。

  林釉去世,林老爷子甚至不愿意让她进家族墓园,还是林北谦的父亲帮忙,才让人入土为安。

  方逾拾对那老不死的能有好脸色就怪了。

  林北谦也不着急催,拿起第二个甜甜圈,边吃边好奇地打量他头发:“你这个头发,你爸和你联姻对象的评价是什么?”

  “方廉还没见过。”方逾拾骄傲地撩了把靓丽秀发,“联姻对象说好看。这是梁老师亲自带我染的。”

  林北谦意外地挑了下眉:“你们两个?”

  方逾拾道:“打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哈,我们之间很单纯的……”

  林北谦以为他要说“朋友关系”或者“协议关系”。

  结果人家语不惊人死不休,蹦出一个:“……很单纯的是我单方面yy梁寄沐。”

  林北谦:“……”

  林北谦面不改色咽下最后一口甜甜圈。

  他来了点兴致,把玩起手边的天气风暴球:“如果是五年前,我会再多问你几句。可惜,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心理医生了。”

  林北谦做心理咨询有两个基本原则:

  第一,不给熟悉的人做治疗;

  第二,不用专业知识探审非患者。

  职业原因,他偶尔会无意识地从某个观点或角度出发分析一个人,林北谦从根本上解决这件问题——如非必要,绝不对一个人过多了解和询问。

  方逾拾五年前在他这儿像个透明人,现在却浑身裹满了雾。

  这种改变……似乎回国前还未出现,实在令人惊喜。

  方逾拾想到梁寄沐,忍不住舒展眉宇。

  自古英雄爱美人不是没有原因的,那张脸只是出现在脑海里,就能让人乐不思蜀,少点烦恼。

  他说:“你想问什么就问,我又不介意。”

  林北谦却摇头道:“我现在对你没有任何探究欲,对于你的反应,我只想见见那位梁寄沐教授。”

  “别想不该想的啊。”方逾拾象征性地警告一句,“而且网上照片那么多,你一张没见过?”

  “我读过他的论文,但为什么要主动搜他?”

  林北谦还真不知道梁寄沐长什么样子。

  他满心满眼都是学术,与学术无关的都有员工帮他解决,也就方逾拾需要帮忙的时候他会费点心思,其余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专业原因,他无可避免读过梁寄沐发表的那些文章,结合方逾拾形容,对那人仅有初始印象词:斯文、温润、绅士。

  “你提醒我了。”方逾拾猛地想起来,“年底结婚还没给你发请柬,你来吗?来的话给你一张。”

  “寄来吧。”林北谦说,“你联姻,我多少也代表一下林家的态度。”

  “谢谢林医生。”方逾拾说,“我——”

  “嘟嘟。”

  手机的特别关心发来消息。

  方逾拾打开速度尤其快,发现来信不是梁寄沐而是方逾栖后,竟然有点失望。

  他恹恹点开。

  【妹:哥!出事了!】

  【妹:咱爸胃出血进医院了!】

  方逾拾表情瞬间阴沉。

  自从袁莉回来,方廉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差,家里酒瓶成箱成箱的出现,想来酗酒抽烟的毛病又被惯回来了。

  不知道袁莉是否故意为之,如果是平时,他乐得站边上吃瓜,但眼下这种时候,方廉可不能死。

  这家伙要是死了,方家至少有一半要落在袁莉手里。

  【F>10:死了吗?】

  【妹:万幸中的不幸,情况暂时稳定。】

  方逾拾放下手机,对林北谦道:“麻烦林医生,帮我跟那边组个局吧。”

  林北谦丝毫不意外:“可以,但你现在一个人在京城,要做好心理准备。林家那些人,灌酒一个比一个厉害,我之前差点被灌吐。”

  林北谦酒量算得上海。

  饶是如此在家宴上都被灌得脚下打飘,足以见得对方实力。

  烂俗的酒桌文化在林家颇为盛行,林北谦无心家产尚且逃不过,何况另有所图的方逾拾?

  方逾拾叹气道:“我知道了。”

  知道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得硬着头皮上。

  他说:“麻烦林医生帮帮忙,把这个消息在圈子里传一下。”

  不管结果如何,至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方逾拾这个在外面流浪很久的野孩子,还能跟林家人一起吃饭。

  这个噱头出去,已经够那些老狐狸们想入非非一堆了。

  方逾拾算得好,可千算万算都没想到,林老爷子会把宴会定在他母亲忌日当天。

  老不死的大概已经忘记他母亲了,所以这是巧合,他空有一肚子怒气,也不得不忍着,咬碎银牙往肚子里咽。

  林北谦也难得蹙眉:“不然你上午去扫墓,晚上来吃饭?”

  “不了,上午就去刷存在感吧。”方逾拾这几天查那几家公司资料,几乎没合眼,眼周乌青挡都挡不住,“晚上……晚上吃完饭,我再去看我妈。”

  林北谦张了张口,想说你到时候几乎不可能还清醒。

  但最后,还是没能把劝言说出口。

  因为理智分析一下,他个人认为,不值得为了一个死去的人耽误眼前的正事。

  方逾拾的选择是正确的,即便这样做内心会饱受摧残。

  那天早上,方逾拾穿了一身黑色西装。

  中规中矩的款式,可以出现在宴会,也可以出现在墓园。

  他目光在玄关的桔梗花束和洋酒之间徘徊许久,最终将花束轻轻搁置在门口,抱起洋酒出了门。

  很显然。

  目前的“方逾拾”还不具备任性的资本。

  林家家族宴会有一个许久没联系的外人参与,本身是一个八卦新闻。

  但如果那个“外人”背后是门当户对的枫御,那新闻就失去了娱乐性质。

  林家包了市中心最高大厦的顶楼作为聚会餐厅。

  而楼下各个小包间里,此时塞满了各个其他企业的眼线。

  所有人都想听几耳朵小道消息,毕竟玩金融的,谁不想跟开银行的搞好关系?

  林北谦收了方逾拾一大笔资金,兢兢业业站在前台,充当碟中谍。

  他得帮方逾拾关注那几个和袁莉有关的“重点对象”。

  三个重点对象来了俩,各自在各自的包间,还算安分。

  此时距离饭局开始已经过了很久,这个点估计也没有新的嘉宾参与了,第三个还挺能沉住气。

  林北谦一边联系微表情观察,一边梳理着大厅里人员的心理关系。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漂亮的手落在柜台上,轻轻敲了几下。

  “不好意思,麻烦问下,顶楼的场散了吗?”

  林北谦回神,抬起头。

  面前男人带着围巾,仅有镜片下锋利的眼睛和鼻梁露在外面。

  单看半张脸就能知道,他长相无疑是优越的,但表情实在算不上好,阴沉得仿佛能滴水,浑身还带着冬天的湿冷,不像北方那么干燥,倒像从南方带来的还未消散。

  林北谦在心里简单给这人下了几个定义词:偏执、危险、极端。

  他说:“还没有,您有事吗?”

  男人言简意赅:“我来接我爱人。”

  林北谦问:“您爱人叫什么?”

  男人被酒店大厅的暖气烘得心烦,三两下粗鲁地解开围巾,说出来的话却比之前任何一个字都暖和:“方逾拾。”

  林北谦终于看到了男人的全貌。

  他挑了下眉,鼻腔轻出了道气:“原来是您,梁先生。”

  梁寄沐很不喜欢他自发性的熟稔语气,指腹警示性点了点柜面,一个字都懒得跟他多交流。

  林北谦“啊”了一声:“抱歉,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方逾拾的……好友,林北谦。”

  看着对方略有不耐的神情,他忽然扬起一道浅笑,厚重的镜片下藏着一抹玩味:“有件很巧的事情。”

  “梁寄沐教授,五年前,我有幸在Y国见过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