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维还是平躺在床上,皱着眉头,久未睁开的眼眯起一条缝,干燥的嘴唇翕合着。

  “舒维。”乐璇激动地喊出声来。

  舒维的手动了动,乐璇连忙握住他的手,凑到他耳边轻唤:“舒维,你终于醒了,你睡了很久,我都快担心死了。”

  舒维眼睛稍微睁大了些,但没有焦点,翕合的唇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

  “什么?”凑近耳朵,也没听出个所以然,只好制止他:“你先不要说话,我给你润润唇。”说着拿过桌上的蜂蜜水沾湿锦帕,一点一点替舒维润着干裂的唇。

  几滴蜂蜜水渗进舒维口中,他像久旱逢甘霖一般努力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水……”

  乐璇这才恍然大悟,舒维昏迷了一月,只能进些流食,有时连太医开的补剂都吞不下去,身体一直处于缺水状态,这会儿醒了肯定是口干舌燥。

  起身拿了个调羹,少少地舀了半勺蜂蜜水,小心翼翼地送到舒维嘴边,舒维微微张开嘴,缓缓地将勺中的水喝下。

  喝完了水,舒维总算有了些精神,睁开眼四处看了一下,最后把目光放在乐璇身上,用低哑的声音问道:“小四?”

  大病初愈的人眼神总是不好,乐璇将头凑到舒维面前,笑笑:“我不是小四,我是乐璇啊,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现在你只用专心把身体养好就行了,知道吗?”

  舒维看了乐璇良久,才扯扯嘴角露出一抹抱歉的笑:“乐璇……?我见过你吗?我现在在哪里?”

  此话一出,乐璇如遭雷击,想去帮他整理头发的手悬在半空,再也下不去了。

  呆呆地看着舒维,你怎么又把我忘了...我苦苦寻觅,历尽艰辛从东延一直追到恆国,就为了给你千里送解药。还记得你走的时候说过再也不会将我忘记,当时还信以为真了,没想到,这才一年没联系你就又将我遗忘,中毒了不起啊,中毒就能掩埋一切过往吗?你能记住你爹,你能记住小四,却始终记不住乐璇这个人。被人反复遗忘的滋味真是好难受,早知道不该如此执着的。乐璇心中五味杂陈,终究还是没多说什么,悻悻地收回了手。

  舒维察觉到乐璇的不快,忙解释:“乐璇,我现在有些头晕,脑中有片空白,可能会记不得一些事,能给我一些时间吗?”

  要给你多久的时间,你才会记得,除了你爹和小四,原来还有个叫乐璇的人在你记忆中有过片刻停留。

  乐璇摇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罢了,记不记得都无所谓了,你好好把身体养好才是正事,我去让人给你做些清粥,你才醒过来,只能吃些流食,你再休息会儿,待会儿粥做好了会有人来伺候你的。”

  看着乐璇起身要走,舒维忍不住喊道:“乐璇……你能不能再陪我会儿?”

  “门外有宫女,你需要什么吩咐她们就是了,我还有事,晚点再来看你吧。”乐璇没有回头,开门走了出去。

  倚在门上,松开紧握的双手,手掌被生生掐出几道月牙印痕。胸中憋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只有发足狂奔,直到不能呼吸才能暂时忘记自己做的荒唐事。

  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偌大的皇宫,真正到过的地方只有三处,其中两处现在是不能去了,唯有御花园还能容得下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不容易,居然上榜了.

  茅塞开

  时值初秋,御花园中依旧姹紫嫣红,蜂蝶萦绕。本是赏景品茗的好时节,此时园中却空无一人,异常冷清,堪堪负了这满园秋色。

  乐璇更是无心赏景,走到莲池边席地而坐,池中白莲已然羞闭,青青莲子悄然探出了头,碧叶连天,清素雅静。看着眼前幽景,乐璇心中的烦闷才稍稍有所平静,其实这一切都怪不得他人,全是自己造成的,念旧情,一厢情愿,不远万里寻人送药,只盼他平安无事,岂料他一句不认识生生浇灭了热情。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清心寡欲,能对一切淡然处之的人,结果还是会介意,付出了也会渴求回报,果然是高估了自己啊。

  水中倒映出的脸真是越看越讨厌,伸手拾起一块小石投入水中,那脸渐渐变得破碎狰狞,圈圈涟漪荡漾开去,惊了池中浅游的鱼儿。

  湖面慢慢归于平静,可心中却波澜重重,身后传来的阵阵钝痛,提醒着昨夜发生的种种,温柔的他,霸道的他,坏笑的他,小心翼翼的他,尊贵如他,痴心如他,执着如他,有这样一个优秀的人钟情于自己,真当是别无他求了,可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和他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墙将两人阻隔,身体虽已越过防线,心却还在墙外徘徊,离不开也进不来。

  双手托腮,凝目发呆,已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件披风轻轻披在肩上才恍悟过来,心中不由一暖,这么轻柔的动作,贴心的关怀,除了蓝渊不做他想。

  回过头来,却失了望。奕秋正站在背后,面上带笑地看着自己。

  “我看乐公子身子骨单薄,虽是初秋也应该注意防寒,这湖畔风大湿气重,小憩一下尚可,久留却不适宜。”

  乐璇站起来,整了整披风,勉强回笑:“多谢奕大人关心,我这样的市井粗民,身子虽然不如大人壮实,但底子却是好的,我也才到不久,随便走走而已。”

  “公子在这里随便坐了两个多时辰了,如果不介意的话,不如到前面凉亭稍做休息,我让人备些糕点热茶,我有些话一直想对公子说。”

  乐璇疑惑地点点头,跟着奕秋进了凉亭。

  茶点很快就备好了,秉退宫女,奕秋亲自给乐璇斟上茶,两人对饮了一杯,奕秋才端肃了容颜道:“奕秋请乐公子来就是想知道,在乐公子心中对陛下究竟是如何看待的?我虽与乐公子只有数面之缘,甚少交谈,但乐公子给我的印象却是极深的,因为只有你才能轻易牵动陛下的喜怒哀乐,即使与你远隔千山,陛下对你的思念也从未减少过,我跟随陛下多年,还是第一次见陛下对一个人倾注这么多的感情。但是乐公子对陛下的态度,让奕秋有点看不过去了,恕我冒昧地问一句,陛下在乐公子的心中到底有没有一点位置呢?”

  这个一直纠结着乐璇的问题被奕秋直接质问,让乐璇不知如何回作答,支吾半天也没答出个所以然。

  奕秋心中有些微恼,又不能发作,接连喝了几杯茶才接着说:“乐公子对陛下的事一定了解不多,那我就说一些给乐公子听吧。”

  乐璇点点头,对蓝渊的往事有了些好奇。

  “我十岁就跟随了陛下,那时候还在东延,我是作为影卫备选入宫的,入宫的这批影卫共有十人,进殿就排成一字,由皇子们挑选属于自己的侍卫,当时我有些瘦小,皇子们看都没看我一眼,那时的影卫入宫的规矩是:影卫如果没有被皇子选中就会被净身成为太监。我当时非常害怕,怕没人要,怕当太监,我哀求的望向皇子们,可没人理会我,这时我对上了小王爷的眼,他看到我的时候明显惊诧了一下,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之后,随即又转了目光,我最后的希望落空了,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等执事太监领我去净身,被选中的影卫们陆续跟着皇子走了,最后只剩我孤零零地站在殿上,我当时连死的心都有了,然后执事太监走了过来,我以为他要带我去净身,没想到却把我带到了南孚宫,也就是小王爷的寝宫,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小王爷怜悯我,留下了我,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誓死效忠王爷,他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一辈子也不会离开他。”

  “跟了小王爷以后,我才慢慢知道他为什么选了我,因为我曾在他眼中看到过和我一样的眼神,孤独,寂寞,害怕的眼神。我一直以为皇子们的生活是风光无限的,却没想到小王爷连平静安稳的生活都过不了,南孚宫在皇宫里算是最偏僻寝宫了,平日里根本没有人来这里,但是一旦有人踏入,小王爷必会遭罪,她们……就是后宫那些妃嫔,总是打着关心小王爷的幌子来找茬,被虐打了的小王爷就算鼻青脸肿,也从不会哭闹,只会静静地坐在琴桌边抚琴,要不就练会儿剑,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告诉皇上,他却说这些都是父皇默许的,他曾经哭过,告过,结果自己受到的伤害却更大,慢慢地也就不多话了。还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当时不懂这句文绉绉的话,只知道小王爷说这话时候脸上自信满溢,熠熠生辉,当时就觉得小王爷必定不是池中物,那时候我很少看见他的笑容,只有他乐琴师偶尔到来的时候才能看见他发自内心的笑和难得一见地撒娇,那时候才会发现,原来他也只是个孩子。”

  这些乐璇以前听蓝渊亲口说过,当时没觉得有多大感觉,但现在再次听到却觉得心被人狠狠揪了一把。

  奕秋继续说:“后来,小王爷慢慢长大了,渐渐聚拢些自己的势力,为了一雪前耻,大展宏图,他是殚精竭虑,煞费苦心。为了霸业他放弃了童年,放弃了欢笑,也放弃了感情,冷淡得像一块寒冰,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这也是作为霸主必有的气势,当我认为王爷就是这样冷峻的人的时候,他却遇到了你,那日宵遥搂见到乐公子,王爷就此深陷再也不能自拔,当我偷偷在树后看到乐公子和王爷琴剑合一的时候,我也曾替王爷感到高兴开心,多年没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出现在王爷脸上,那时我甚至有些感谢乐公子,是你打开了王爷心扉,让他又重拾笑容,虽然乐公子也是男子,但你和王爷站在一起是如此般配,就如天造地设一般。”

  “岂料那些欢乐的场面只是假象,乐公子原来早就心有所属,我们离开东延那日,我看见王爷眼圈都红了,小时候他被欺辱都不曾红过眼,却为了乐公子差点失了态,那时候我心里就对乐公子有了成见。”

  “然后,我们到了恆国,两年来金戈铁马,征战沙场,王爷又恢复了以前的冷峻,行事作风俨然一副王者风范,再也不提儿女情长之事,我以为王爷已经从乐公子的阴霾中走了出来,没想到……王爷有次寂寞的时候被我撞见了,他叫的居然还是你的名字,我这才知道,王爷从未忘记乐公子,而是一直压抑着自己,我心疼王爷,就派了探子一直跟随在公子的左右,一旦有你的消息,无论大小,事无巨细,都报给王爷听,只有听到你的消息,王爷的脸上紧绷的线条才会放松,眼神才会柔和。”

  乐璇紧紧蹙眉,掩饰着心中酸涩:“我……我不知道蓝渊竟然对我如此深情。”

  奕秋轻哼了一声:“乐公子不是不知道,而是你心中那人不是陛下而已,从你踏入恆国国土那刻起,陛下就欣喜不已,我提醒过陛下,你未必是来寻他的,可他不相信,坚定的认为你是为了他来恆国,结果后来的事实证明你果然是别有所图。历来刺杀君王都是立斩不赦的死罪,陛下却给舒维留下了时间,他没说是为了你,但我知道,他不想你恨他。陛下处处为你着想,你却处处想着舒维,虐囚一事你明明知道不是陛下指示的,但是为了一泄心头之恨,硬把罪名加到陛下身上,对他避而不见,不见也就算了,又故意弹琴来扰乱陛下的心,为了听你的琴,他风雨无阻的,每日都到离你最近又不被你发现的紫竹林,就那样站着,听得如痴如醉,有次下大雨,他身子明明就不好,可为了你,他还是去了,回来后就大病了几日,床都下不来,我要去找你,陛下去不准,说你不想见他,我知道他虽然这样说,但心中却渴望你来看他一眼。你明明知道陛下对你视若珍宝,你却视陛下如草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病了,没人告诉我……”乐璇用手捂着脸,声音带着哽咽。

  “陛下听琴时站的位置,从乐公子窗前望过去一眼便能看见,乐公子你敢说你不知道陛下每天都来听你弹琴?那日下雨,乐公子不是弹得泪流满面吗?而后几日陛下都没来,乐公子也不知道?你为了舒维千山万水都来了,早上人还在御书房,得知舒维一醒你便回了若心阁,舒维的事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对于陛下的事你永远都不知道。那夜你自荐枕席,是心甘情愿还是另有所图,连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你以为陛下是傻子吗?”

  奕秋越说越激动,有些口不择言了:“初识乐公子确实觉得乐公子确实是个清新脱俗的人,举止优雅,又弹得一手好琴,与你在一起会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不过现在我觉得乐公子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有些虚伪,你连自己的感情都分不清楚,两边都放不开,你既然认定了舒维就不要来招惹陛下,你如果要接受陛下那就不要再伤他的心。我不怕得罪你,也不怕你去陛下那里说我,我今日所言酝酿了很久,我只是希望乐公子你早些看清自己的感情,不要在两边徘徊不定,犹豫不决,你这样优柔寡断,拖拖拉拉于你们三人都没有好处。”

  奕秋的一番肺腑之言把乐璇说得头都抬不起来,奕秋所言虽不中听却句句属实,不要再徘徊,不要再犹豫,这句话惊醒了乐璇。“蓝渊他现在在哪里?”

  “乐公子可是想好了?”

  乐璇擦了擦溢出眼角的泪,坚定地点点头:“嗯,舒维已经醒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他除了记忆有些问题,身体已无大碍。他已经记不得我了,那就让往事随风逝,能帮他的我都帮了,今后跟他还是朋友和同窗。而蓝渊……我愿意接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