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璇离开他爹的时候正是早春二月,百花争先吐出繁华,春燕画栋还巢来,坐上马车回头望只见乐潇云站在乐府的朱漆门前挥手道别,早前俊朗的模样已刻上了岁月的痕迹,原本挺直的脊背有些微微弯驼,十年来父兼母职让他的两鬓青丝已经微微泛起白霜。少小便要离家的乐璇不忍在看下去,只是暗自发誓长大以后要百般孝敬爹爹,却没想到此去尽成永别。

  寻师路

  马车滴滴哒哒,载着一老一少一主一仆向南驶去。

  乐伯是个沉默的人,少言寡语,一路上也只是照顾乐璇的起居饮食,很少攀谈,乐璇闲来无聊就拿出古琴放在腿上轻轻弹奏起来。琴声悠悠响起,偶尔路过庄稼地旁,耕种的农夫们听到琴声也抬起身边擦汗边来打望一番,只觉得听了这曲乐一身疲劳也慢慢消失殆尽,马儿跑的更加欢快。

  行了近半月,远远地就能看见一座巍峨秀丽的大山耸立入云端,那便是雾山,长年云雾缭绕,植被天然郁郁葱葱,莺莺燕燕种类繁多。乐伯加了一鞭子促使马车更快地行驶。

  转眼到了山脚下,停在一座茶肆前,乐璇下了马车在一张无人的桌前坐下,“小二哥,一壶花茶。”要了茶顺便打听一下季弦师傅的琴庐在何处。“来叻..”一个布衣小二满脸堆笑地跑上来沏茶。“小二哥,请问这雾山可是有座琴庐?”乐璇柔声问道。小二想了想摇摇头:“我也是新来的,倒不曾听说这里有座琴庐,你去别处问问吧。”

  乐璇听后满脸失望起身正想走就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说道:“这里确实有一座琴庐,琴师叫季弦。”乐璇一听忙转过身就见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前拿着茶盖撇着浮茶,一袭蓝衫温文尔雅,面上带笑看起来和蔼可亲,一看就是文人雅士之类的,于是走过去躬身行了礼询问道:“这位伯伯知道季弦师傅?”

  蓝衫男子见乐璇温文有礼,赞赏地点了点头,端起茶杯泯了一口缓缓说道:“当然知道,他是现今最好的琴师,据说他弹出的琴能令百兽驻足,河水也会因为他的琴声而变化奔流的速度。”

  乐璇听得张大了嘴,这也太言过其实了吧。蓝衫男子见乐璇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轻轻笑道:“他青年时期就成名,而后更是四处游历,阅尽各大山川河流,看尽世态凡俗,意境已经超凡脱俗,不过你找他做什么?”

  乐璇朗声道:“我爹爹让我来拜师的。”蓝衫男人听后摇摇头笑着说道:“你怕是要白走一趟了,懂琴的都知道季弦从不收徒弟。”乐璇一听急了,忙说:“他是我爹爹的挚友,我爹爹说我小时候他就已经答应收我为徒,这才让我寻来了,我还有信物的。”“哦?什么信物?”

  乐璇掏出衣内的镂空荷花玉锁片晃了晃又塞进衣领里。蓝衫男子笑容更甚了站起身对乐璇说:“既然你这样说了,我跟那季弦也有些交情,就让我亲自带你去吧。”乐璇听了喜出望外,连忙点点头,出了门跟乐伯交代了几句背上琴就跟在蓝衫男子的背后一起向山里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行在山路上,山路两旁青草萋萋彩蝶依依,宁静的山林在薄薄的山雾中隐约迷离,从小生活在闹市的乐璇,很少有机会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到秀丽的大自然美景,看着看着小孩子心性就表现出来了,上前拉着蓝衫男子的袖口问东问西,蓝衫男子也都一一作答,面对如此隽秀灵气的小娃,谁又忍心拒绝呢。

  行至山腰就听哗哗的水声从一片松竹林里传出,走进林里,一条小瀑布从山上倾泻而下,在瀑布不远处一座草庐依山而建,一排青竹铺过小涧,一圈篱笆将草庐围绕起来,篱笆门的门匾上用草书题了‘闭青’两个龙飞凤舞的字,山雾缭绕,依山傍水果然像是世外高人隐居的密处,如果真能在这里学习琴技,那真是一种享受啊,乐璇心里喜滋滋地想着。

  来到门前,蓝衫男子让乐璇在门外等候,独自一人进了屋去。过了片刻听到一个声音说道:“外面拜师的进来吧。”乐璇这才推门进去。

  院里共有两间草屋,正面一间比较大的还带了两个耳房,右边一间偏小,像是厨房,左边有一张竹桌一张竹椅看形状像是放琴的琴桌,在篱笆外还开垦了一块土地种了些菜。正面的茅屋堂屋里端坐了一个人,正是刚才的蓝衫男子,乐璇狐疑的走过去问道:“伯伯,请问那季弦师傅在哪里?”

  蓝衫男子微微一笑,指着自己说:“我就是,哈哈哈..赶快拜师吧,璇儿,我等这天可是等得久了。”乐璇顿时觉得这个人不可靠了,刚见面那番夸夸其谈给乐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哪有人把自己说的天上有地下无的?“你..你就是季弦师傅?不是吧?”季弦见乐璇不相信自己也不恼,只拿出一张古琴走出门放到琴桌上便开始弹奏起来。

  乐璇时常听他爹爹弹琴,作为自己启蒙老师的爹爹,弹的琴声清微远淡温润清婉实在动听,现在听到季弦的琴音却恍如进入了另一个境界,跟着悠扬的琴音仿佛已经游遍大江河川,流泻而出的琴音时而气势恢弘,激情奔放仿佛置身波涛汹的海岸,时而绮丽流畅如倾流而下的碧潭,时而又清和淡雅像流水涓涓..一曲弹完乐璇久久回不了神,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散。季弦看乐璇陶醉的样子笑了笑道:“璇儿,怎样?现在相信了么?”

  乐璇这才回过神来,双膝一弯就跪在了地上用一双水润的大眼睛盯着季弦满脸虔诚地说:“师傅,是徒儿有眼无珠,师傅千万不要见怪,请受徒儿一拜。”说完就向季弦磕头。季弦扶乐璇起来拉过他的手仔细观看,十指修长干净,骨节明晰,细腻柔软又有力真是一双适合弹琴的好手啊,不错,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

  拜过师用过晚膳后,两人聊了一会乐璇从小到大的事和乐潇云的近况后就都早早歇息了。

  消年少

  早春二月晨露还很深重,刚过四更天乐璇就被季弦从被窝里拉了起来。乐璇有起床气,睡的正熟就觉得有人在拉自己,以为是在学堂里舒维又在吵自己,想也没想就一巴掌挥过去“啪”一声脆响,可怜的季弦大师再一次被乐璇无意识的一巴掌打个正着。真是冤孽啊,实在忍无可忍,转身出门去拿了一根细竹对着乐璇的屁股就是几下,乐璇吃疼一个翻身就坐了起来,朦朦胧胧中就看见师傅正吹鼻子瞪眼地拿着一根细竹盯着自己,顿时一惊,睡意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一骨碌爬起来,穿衣服边道歉。

  乐璇洗漱完毕后,季弦已经把清粥小菜摆在了桌上,师徒俩对坐用早膳,乐璇忽然发现季弦左脸红红的,觉得奇怪就问:“师傅,你是不是发烧啊?怎么脸红红的?”季弦闻言真是哭笑不得,又不能说就是你这小兔崽子打的,于是不理他,闷闷地继续吃饭。乐璇见季弦不搭话,吐吐舌头埋头吃饭。

  这是季弦授徒的第一天,了解了乐潇云传授的一些技巧后,季弦说道:“你爹爹教授的指法都不错,他师承虞山派所以琴声特点是以清润淡远为主,我虽和他一起学过琴不过我更喜欢气势如虹,激荡奔放的蜀山派,其实所谓琴派是指区域师承不同而风格变化不同产生的,正是师傅带进门修行在个人,你也可以摒弃传统流派自成一派,这些都需要你在往后的学习中自己多多体会去感受世间万物万态造物的神奇,学琴只是学曲学数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学意学人学类,也就是说学琴不光只是学会弹奏几首曲目和弹奏的技法,还必须深刻领会琴曲的含义,琴声可以传达痛苦和喜悦,悲伤和愤怒,忧愁和孤独。什么时候你能用琴曲与他人相互沟通了,那么你就能超越为师了,现在你弹奏一曲让师傅听听。”

  “嗯,好的”乐璇把自己带来的琴放在桌上摆好,点上爹爹送的檀香炉,然后坐在桌前闭目想了片刻,抬手扶上了琴弦。琴音流泻而出,清丽而静、和润而远,季弦听得连连点头,十一岁的小孩能有这样的琴技修为也算不易。

  一曲终了,乐璇起身等待师傅的点评。

  季弦点头道:“弹奏得不错,不过薛易简在《琴诀》中有说道‘琴为之乐,可以观风教,可以摄心魄,可以辨喜怒,可以悦情思,可以静神虑,可以壮胆勇,可以绝尘俗,可以格鬼神,此琴之善者也。’为师听你琴中偶有浮躁之音,本该是微风拂面,柳絮轻飘却变成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操琴切记心有杂念,而且你太执着于指法技巧却忽略了古琴本身实为修身养性之物.静却是第一要素,欲速则不达。不如先放下琴跟为师学学棋艺书法,这些都是静心之物,也助思考,有相辅相成之效。”

  “多谢师傅教诲。” 乐璇说着收了古琴,听季弦指点从屋里拿出一副棋盘两人便对弈起来。小时候爹爹也曾教自己下过棋因为时间不多,后又入了学院,于是便荒废了。现在听师傅这样一说也觉得该好好学习一番,于是很认真地跟着季弦学习起来。

  在山里的日子,看似清雅实则很充实,日出而学日落而息,早上轻雾缭绕云烟氤氲,早起先出门入山里聆听一番莺声燕语清风过树的浅吟低唱,再感受一番潺潺溪流缓缓流过轻拍河石之声,各种大自然的声音交相辉映,听着听着心境也慢慢空灵起来。随后用过早膳便开始习字练琴,午后便和季弦一同赋诗对弈。

  看着乐璇聪颖好学,领悟力又强,季弦倾其所有倾囊相授,只盼爱徒能早日成才。

  两年后一封书信打破了草庐的宁静。乐潇云病入膏肓药石无效已经辞世,临走前让乐璇好好学琴,以后将乐家琴艺发扬光大,吩咐乐璇不要回去送葬,府里的下人们都已遣散。

  乐璇呆呆的拿着信,豆大的眼泪从眼里滑落,当年娘亲走的时候还小不懂悲伤,现在爹亲也离自己远去,连唯一的依靠唯一的亲人也走了,这让乐璇几乎崩溃。季弦也潸然泪下直叹世事无常,看着乐璇悲伤欲绝的模样心疼地安慰道:“璇儿,你爹爹只是熬不住对你娘的思念早一些找她去了,你不必如此悲伤,相信你爹的在天之灵也不愿见你这样,你要打起精神勤奋用功才是。”不知乐璇听没听到,他只是拿着信愣愣地发呆,也不搭话。季弦慢慢出屋轻轻把门合上,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翌日,乐璇跟往日一样早起,学琴练字只是午后没有跟季弦对弈而是独自下山买了些香蜡冥钱对着允州城的方向磕拜,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季弦直叹乐潇云生了个好儿子,乖巧聪颖孝顺。

  父亲辞世使得乐璇更沉稳了一些,要发扬乐府琴艺的话语时常在耳边响起,乐璇学习更加勤奋刻苦。

  斗转星移,四年光阴弹指一挥间,乐璇已经出脱成一个偏偏美少年,不仅熟练掌握了古琴各种技法,还自创了《解春》《五灵仙踪》两首琴曲,在棋画方面也与季弦旗鼓相当,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点也不为过。季弦老怀安慰,直叹当年自己慧眼识人没没有收错徒。

  不过乐璇并不满足,虽然四季山水方面的琴曲和师傅所弹无异,但对于《广陵散》这等情感激昂慷慨的曲目总是拿捏不好,问师傅何故。季弦答道:“璇儿,那是因为你常年生活在山里,经常和山水兽鸟为伴所以山水鸟鸣的曲目你弹奏的很好,却没有见过世面是缺了与人的交流啊。你今年也有十七的年纪,是时候去大江南北游历一番了,走的地方越多,识得人越广,感情也就越丰富,琴技自然也就突破了。当年为师独自走天下的时候琴技还不如你,正是见得多听得多了再领悟一番便才有了今天的成就。”

  “那师傅的意思是让徒儿这就下山去?”乐璇问道

  季弦点点头说:“通过这几年的学习,为师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了,以后全凭你自己的悟性和阅历才能更上一层楼,这次出山去你还可以去故土看看你的父母,还有江浙一带文人雅士聚集,你也可以去见识一番。”

  久居山林的乐璇听到师傅这样说也跃跃欲试想出去好好见识一番只是有些担心师傅:“师傅,徒儿走了,您怎么办?”季弦笑道:“果然是乖徒儿,还知道惦记师傅,师傅一个神医朋友前些日子发来帖子让为师去他那里做客,所以你走之后师傅也会走的。说不定我们会在江南某处相遇。”乐璇点点头,道:“那如果徒儿想师傅了,想见师傅一面要怎么联系呢?”季弦略一沉思对乐璇说:“你随为师来。”

  进了房,季弦从墙上取下一个长形锦盒打开来,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连珠式古琴,长三尺六寸五分,宽六寸,琴体厚二寸,白桐面板梓木底板通体黑亮坚韧,琴身遍布梅花断纹。把琴盒递给乐璇说:“这是为师的师傅专用的溯玥琴,是他当年寻遍各地才寻得的一把绝世好琴,现在为师把它送给你了,也算是为师的一点心意,助你日后一举成名。”

  乐璇接过琴取出仔细一看就见在轸池和龙池之间用小篆刻有溯玥二字,年代久远,字体有些被磨平变得模糊了。轻抚琴弦,只听得它散音洪亮浑厚、声宏如撞铜钟;泛音清透如水;高中低音区音韵皆准,按音中各种滑音也柔和细腻,真是不可多得的一把传世名琴。

  得此厚礼,乐璇有些受宠若惊,推脱地说:“师傅,这琴是师公千辛万苦得来的,徒儿怎能亵渎?”季弦佯怒道:“说什么亵渎..琴是死物,再好的琴如果没有好的琴师弹奏那也只是一个摆设罢了,如今你的琴技和为师也差不了多少,用了这琴必能如虎添翼,为师渐渐老了,又只有你一个爱徒,这传世之物不能让它孤独地垂于墙上,传于你也是让你好好将它发扬出去,你若功成名就也就是给为师的争气,知道吗?还不快收下。”

  乐璇听师傅这样说只好收下,小心翼翼地把琴放回琴盒里,对着季弦跪下深深一叩头。季弦扶起乐璇从柜子里又取出一个盒子,交给乐璇说道:“这个是寻香虫,为师有一种香料撒上一点,它都能分辨出来,寻着香味便能找到为师。平日里不用管它吃喝,它会像一根枯草一样,只有闻到香味才会苏醒,到时候你把它放在路上跟着它就能找到为师了。”乐璇打开盒子就见里面一根枯草像蛇一样盘在盒子里,觉得惊奇得很,世间竟还有如此神物,果然是自己见识太少么。

  临行前季弦拉过乐璇说:“璇儿,世途险恶不像在山里一样单纯,近几年朝中局势动荡,各处龙蛇混杂,你凡事要多斟酌,切莫冲动,在结交朋友的时候多长些心眼,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知道吗?”乐璇忙道:“是,徒儿谨尊师傅教诲!”

  季弦又从怀里掏出一些票据接着说:“这是你爹爹留下房契和一些银票,你如果要回故土就回去看看,如果不回去就把房契典当了吧。”乐璇接过房契银票又想起了爹爹的模样不禁眼圈泛红,哽咽道:“我会回去的,爹和娘都在那里,我要回去看看他们。”季弦点点头轻拍乐璇的背以示安慰。乐璇调整了一下心情背上包袱和溯玥琴就告别师傅下了山去。看着乐璇渐行渐远的背影,季弦觉得好像看见了一只雏凤,在不久的将来一鸣惊人。

  人归来

  推开朱漆剥落的乐府大门,触眼便是满院萧瑟之景,杂草丛生的花园早已没有了嫣红之色,枯败的树叶被风卷起打个旋儿落在了原本绿水盈盈,现在却已干涸的荷塘里,观云亭也不在笑语晏晏只剩几张残破的蛛网。想到当年自己离家之时阳光明媚,水绿如蓝花红似火,爹爹双眼含泪的送别,乐璇再也经不住内心的悲痛蹲下身大哭起来。

  等到哭够了,天色也渐晚,乐璇起身走进了自己以前的卧房,放下包袱和溯玥琴,稍微打扫了一下,便在榻上躺下,连日的奔波和思念爹娘的悲痛让他疲乏不堪,连晚膳也顾不得吃,沉沉进入了梦想。

  想是太累,等乐璇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从有些破败的窗户纸上印了进来,几声‘啾啾’地鸟鸣清晰地传来。这等残破的庭院里小鸟儿也肯光临这让乐璇心情好了一点。起身找了些干净水洗漱一番后,便出了门,打算去自己以前的学堂博阳馆看看老夫子。

  小城还是一如往昔,街道上人生鼎沸,各种吆喝贩卖声此起彼伏,只是面孔有些生了,以前离乐府不远的茶肆换成了药铺,看样子生意还不错,小学徒忙的脚不沾地。在山里生活了六年,太久没有接触到如此热闹的景象,乐璇放缓了步子,仔细感受这属于街市的热闹喧哗。

  刚来到博阳馆就听到齐齐的朗朗读书声从里面传来,让乐璇不禁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暗自笑笑,那时候还真是顽皮呢,又想到了舒维,那个模样俊朗却性格直爽憨厚的小孩,和自己一起在这里度过了四年,不知道他...现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