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彻肩膀控制不住的颤抖,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他面前是景风冷冽的刀芒,正泛着幽幽寒光。

  “秦明彻,我以师尊之位命令你,速速退下!”沈怀君高声呵斥。

  “何必如此……”

  “师尊!”秦明彻喃喃自语,愤怒与不解盘旋在心口,令他忍不住出声哀求。

  “师尊,您为何这般待我?我也是依照门规行事,他重伤信使,我如何向凤城交代!”秦明彻道。

  沈怀君眼眸轻颤,并不言语。

  秦明彻望着师尊身后的少年,面色阴冷得几乎要滴出水,但还是强忍着心中的愤怒商讨:“先将人关押起来,若您真想护他,往后再议如何?”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折中法子,凤城信使被重伤,清霄门便是袒护也需要做做样子,不然外界传得疯言疯语,对清霄门风评不利。

  可沈怀君摇了摇头,话语不容置疑:“不可,谁都不能带走砚寒。”

  秦明彻彻底沉默,在众多清霄门弟子面前,他良久后才开口:“师尊,您说您不怪我,但你还是怨我。”

  沈怀君没有回答,他一挥衣袖,将少年揽在怀中,直接离开了山腰,秦明彻身为门主没有阻拦,其他人也未必敢出手。

  二人回到竹林小院。

  墨砚寒落地后抬头一看,才发现沈怀君面容苍白,眸色沉沉,显然有心事在身。

  他也是悔不当初,自己冲动之下直接动手教训那名信使,惹得沈怀君力排众议护他周全。

  需知鬼域报复的花样多,他若能沉下心待晚些时候报复,定能叫那名信使生不如死,也不会引来了许多麻烦。

  可沈怀君站在他身侧,素白的衣衫宽大,单手便揽住了他的肩膀,沈怀君一直静静站着,久久不语。

  墨砚寒身为鬼主,喜欢翻天覆地的闹,从不知道畏惧是何滋味,可如今他瞧着仙君的脸色,实实在在的害怕了。

  “仙君。”他二指捏住仙君的衣袖晃了晃,声调柔和:“您在想什么呢?”

  直到他晃了四五下,差点将衣服抠破,沈怀君才缓缓垂下眼睫。

  仙君的眼睫细密纤长,微微垂眸时,投下一片鸦羽般的暗影,眼眸黑白分明,仿佛阅尽了世间沧桑,又自留心间一片澄明。

  可现下沈怀君的眼眸中却蒙上了一层深深的雾气,迷茫恍惚,如同深夜山间迷路的人,永远也寻不到清晨的曦光。

  “仙君?”墨砚寒诧异。

  “砚寒。”沈怀君目光黯淡,他手指温柔,揉了揉漆黑的衣衫:“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太固执了?”

  “偏偏与那鬼主作对,惹来百年灾祸,又令你无端受累。”

  墨砚寒怔然。

  印象中沈怀君身如青竹,不弯不折,傲然立于世间,自成一派清风,现在的仙君却神色茫然,身形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

  他的心口仿佛被针扎似的,一阵阵抽疼,他想安慰却无从下手。

  “我、我觉得仙君很好,什么都好。”墨砚寒干巴巴道。

  沈怀君轻轻笑了一声,倒也分不清笑里有多少无奈心酸,听着却让墨砚寒心底发凉。他心中莫名其妙生出一种欲望,鬼殿设计精巧如迷宫,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道暗门,暗门的位置方向随时间、地点、气候变化,无人能破解。

  唯有他能掌控鬼殿。

  鬼殿的最深处有一间宽大的房间,床榻柔软,灯烛明亮,他想将这人带回去,塞进里面,盖上厚厚的鸦羽大氅,让这人安心沉睡,从此不问世事。

  不问世事,便不会烦恼伤情了。

  沈怀君长叹一声,将砚寒带回卧房,砚寒痛打凤城信使,手指间血迹斑斑,瞧着让人很是心疼。

  他取来温水,浸湿白巾,坐在床榻上一点点擦拭少年的手指节,可擦着擦着却发现,少年的指节白嫩,连皮都没破。

  “你骨头疼么?”沈怀君问,轻轻捏了下骨节。

  “不疼,仙君您看,都没青呢。”墨砚寒道。

  沈怀君瞧着他一副皮实抗揍的模样,轻叹了一声,收回白巾,问少年:“说吧,为什么要殴打凤城信使。”

  少年心底纯善,不可能无缘无故伤人。

  “凤城信使骂你!”墨砚寒气呼呼道:“你同花云容见面的事,凤城人都知道了,他们嘴里不干不净嚼你舌根!”

  “原来如此。”沈怀君轻轻颔首,伸手抹掉少年脸侧而血迹:“下次不准冲动,莫伤了你自己。”

  说罢揽过少年的肩头,揉了揉少年的高马尾。

  墨砚寒的脑袋抵在仙君的肩头,仍是不服气:“你没听到他嘴里的话,可气人了!我知道仙门的规矩,你会寄信给归灵君,让凤城处罚信使,可再处罚能怎样?还不如打一通来得痛快!”

  处罚顶多是道歉、抄书和布任务,这有什么用处?还不如一拳打过去让那信使疼上半个月长长记性呢。

  沈怀君微笑:“那谢谢你了,帮我教训了这人。”

  墨砚寒被夸得飘飘然,得意道:“我只是小小惩戒下他,若真拿出鬼域的手段,定叫他生不如死......”

  话音未落,他察觉到沈怀君的手掌一顿。

  墨砚寒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心中懊恼不已,但已无法挽回。

  沈怀君沉默良久,冷声问:“鬼主?”

  墨砚寒隐瞒不过,闷闷地点了下头,仰头时,沈怀君投来漠然的目光。

  “下去。”沈怀君命令道。

  少年的姿态太过亲密,头搁在他肩头,双臂环住他的腰身,手指头还摩挲着衣料,若是砚寒他能接受,若是鬼主......

  “下去,我不想说第二遍,也请鬼主自重。”沈怀君再度下令。

  墨砚寒眉头一皱,脸颊气鼓鼓的,这话语太疏离,他心里好不舒服。

  于是手臂一转,他非但没松开手,反而大力将仙君压向了床榻。

  “唔。”床榻柔软,沈怀君倒不觉得腰痛,却是被惊了一瞬。

  下一秒,墨砚寒欺身上前,手掌摁住双肩,生生将他压在了身下,沈怀君想推开,墨砚寒却当机立断提起膝盖,单腿压住了沈怀君的双腿。

  “你!”沈怀君反抗不得,质问:“你想干什么?”

  墨砚寒臭着脸:“不干什么。”

  鬼主天生自带暴虐习性,这只是他心中潜在的捕猎技能,将猎物按在身下,咬住最柔弱的喉咙,一口口吞吃掉。

  他手指戳了戳仙君消瘦的脸颊,冷冷宣布:“沈仙君,你就这么怕本鬼主?本鬼主不仅帮你教训了信使,明日还打算踏平凤城呢!”

  随即他嘴边浮出一股冷笑,目光森然。

  沈怀君的手抓紧了身下锦被,不出声,脸色苍白又透明。

  “不说谢谢?”墨砚寒问。

  沈怀君怔了怔,启唇道:“谢谢鬼主,然踏平凤城之事,莫要再言。”

  墨砚寒嗯了一声,无聊地揪起一束发玩。

  “你下去。”

  “不下。”

  墨砚寒赖着不肯动弹,心中一阵无聊,见沈怀君的脸色苍白,忽然想到沈怀君清早还未服用丹药,说来灵虚仙尊倒也疼沈怀君,送来的丹药每日清晨服一粒,保证一整天面色红润。

  他起身,手指在床头的木柜外敲了三下,抽屉自动打开,露出一个小瓷瓶。

  他将一粒丹药倒在手心,二指捏起,送到沈怀君嘴边:“来,张嘴。”

  小鬼主没有奇奇怪怪的想法,仅是觉得仙君若不早些服药,身子会垮。

  而沈怀君眉头轻蹙,瞄了一眼丹药,撇开了头,反倒露出一截白皙脆弱的脖颈,和衣衫半掩下精致小巧的锁骨。

  丹药顺着薄薄的唇边滑过,完全被仙君忽视了。

  墨砚寒有些为难,想了想干脆威胁:“看到砚寒的脖子没?你若不服下这颗丹药,我现在就把它扭断。”

  沈怀君眉眼一挑,冷冷回望鬼主,最终他迫于威胁,缓缓启唇,丹药没入雪白的唇齿间。

  灵虚仙尊的丹药效果极佳,只不过有一点小坏处,丹药中的麻草会令人神经麻痹,服药后会让人昏昏欲睡。

  果不其然,服下丹药后没多久,沈怀君眼皮发重,意识模糊,很快要陷入沉睡。

  意识尚存的那一刻,沈怀君轻声问:“丹药的放置地点,你如何得知?”

  墨砚寒意识到自己露馅,随后编了理由:“本鬼主神通广大,自然有各种各样的方法监视你啊。”

  ……原来如此。

  沈怀君合上双眸,陷入梦境。

  于是当柳斋匆忙走进卧房时,瞧见的便是两人身体交叠的香。艳场景。

  “怀君啊,砚寒是怎么回事?听说你护他护的没边了?”柳斋刚踏入卧房,抬头一瞅,彻底惊呆了。

  沈怀君仰面躺在床榻上,而砚寒跪在身侧,手心还掐着怀君细瘦的腰身。

  柳斋:???

  “我、我走错屋了?”

  柳斋震惊得喊了一声,这声嚎叫惊醒了沈怀君。

  沈怀君睁开迷蒙的双眼,察觉到身上的重力并不觉得意外,他移开身上尚且昏睡的少年,起身下床。

  柳斋卡巴着大眼睛,瞧了瞧少年,又瞧了瞧整理衣衫的沈怀君,嘴里喃喃自语。

  “这、这都到了宽衣解带的地步,别瞒着大家了,我明天就下山扯两匹红布,再寻一坛好酒来。”柳斋啰里八嗦地说着。

  沈怀君不解:“扯红布做什么?”

  “大婚呐。”柳斋颤颤巍巍地指着昏睡的少年:“怀君,你不会不想对他负责吧?我记得你不是这种人呀!”

  原来是柳斋误会了。

  沈怀君开口正要解释,忽然目光投向窗外,外面的枝桠上站着一排乌鸦,可他记得乌鸦阴气极重,从不爱来清霄门这种仙力极重地方。

  于是他唇角一弯,淡淡道:“对,我不喜欢他,换句话说,我从始至终未在意过他。”

  柳斋愣了:“为、为什么?”

  “随手捡来的少年,我不想过多牵扯因果,毕竟当年我也是收下秦明彻,才惹出了许多事端。”沈怀君回道。

  柳斋哦了一声,半懂不懂地点头,显然还没有从沈怀君性情的转变中回过味儿来。

  沈怀君说罢,心头沉闷得很,想走到外面透透气,没料到迎面撞上了秦明彻。

  “师尊。”秦明彻行礼,起身道:“门主乃是我职责所在,可若师尊真想偏袒砚寒也并无不可,只是凤城怎么办?”

  沈怀君冷哼一声:“凤城在背后妄议本仙君,若他们问起来,尽可来找我!”

  秦明彻还想说些什么,但喉咙滑了滑,没再出声。

  没过几日,凤城传来了消息,与此同时,灵虚仙尊也赶回了清霄门,到达的当天,立刻召集各弟子商议。

  于是沈怀君携着砚寒跪在了清霄大殿上,他身侧是秦明彻,大后方是白笙和高灵曜。

  “这个垫子是谁的?”砚寒指着二人后方的空垫子问。

  “朝庭,你不认识他。”沈怀君回道。

  墨砚寒哦了一声,偏头奇怪地瞧了眼沈怀君,不知怎地,这几日沈怀君一直呆在屋内不肯见他,甚至为了躲他,去藏书阁呆了一夜。

  “难道是那日我的行径过激了?那也不该怨我啊。”墨砚寒晃着脑袋搞不懂。

  灵虚仙尊坐在首座,见人到齐开始讲话,他挥了挥手中的信件道:“凤城已再度传来书信,说是信使妄议仙君,理应惩罚,并不追究砚寒的过错。”

  座下弟子们面面相觑,都觉得不可思议,唯有沈怀君舒了一口气。

  “为什么呀?归灵君可小气着呢。”有人疑惑。

  而灵虚仙尊神色沉重,展开另一道书信:“凤城花云容忽然猝死,原因不明,还请沈仙君前往帮忙查询真相。”

  “为什么?”秦明彻脱口而出:“师尊身体虚弱,理应静养!”

  灵虚仙尊神色怪异,手指搓了搓信纸后,忽然又提到:“因怀疑有魔族作祟,归灵君请求令白笙真君同往。”

  “……”

  秦明彻默默垂下头,道:“我一同前往,护师尊和白笙真君平安。”

  身后有人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柳斋晃了晃手中的折扇:“哎,明彻你说拜师干嘛?沈怀君当初还不如收个棒槌,教到现在估计也能成精喊师尊了。”

  秦明彻垂着头不言语,  “既然如此,你们休整几天,快些上路吧。”灵虚仙尊道。

  深夜,沈怀君手持一截荧光玉蝶,他一路路过卧房,看到少年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安然入睡,又偏头去瞧了眼树上缩着头安歇的乌鸦,嘴边泛起冷笑。他继续向前,一路来到书房,小心地推开了房门,灵虚仙尊背对着他,站在书案前。

  “师尊。”沈怀君行礼问安。

  灵虚仙尊转过身,笑呵呵道:“怎么?不诧异我为何深夜悄悄来见你?”

  沈怀君一笑:“师尊令我前去凤城,本身就不合理。”

  灵虚仙尊的笑容一滞,点点头道:“什么都瞒不过我的乖徒儿啊。”

  说着他抛出一张信纸。

  “归灵君讲,花云容对你日夜思慕、爱而不得,痛心之下便绝望自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