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斋听到沈怀君要来商议拜师之事,脑海中不禁浮现小鬼主露出的森森白牙的恐怖神态,手里的茶杯“啪叽”一声摔在地上,重重地打了个哆嗦。

  “不见!”柳斋高声回道:“你说灵虚仙尊不在。”

  通传小童子却道:“沈仙君说了,和您商议也是一样的。”

  柳斋一看情况不妙,起身要走,小短腿迈出几步刚到门口,迎面撞上了沈怀君。

  他忘了,沈怀君是清霄门唯二的仙君,可以不经过通传弟子直接进入清霄大殿。

  “原想着师尊在殿中,便依礼叫通传弟子通传,后听闻师尊离开,就直接进来同你商议了。”沈怀君眉眼温柔,声音清悦。

  而他身后跟着一名黑衣少年,漆黑的眼瞳中闪烁着饿狼般绿油油的光,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柳斋这位弱小可怜的精怪撕咬掉。

  黑衣少年上前,在沈怀君的注视下,俯身拱手,礼节不卑不亢,是标准的仙门行礼。

  沈怀君见状嘴边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很是欣慰。

  可柳斋眼眶发红,快要哭了。

  “那……坐吧。”柳斋硬着头皮招呼两人。

  沈怀君从容落座,侍奉小童奉上新茶水,而墨砚寒站在仙君身后,低眉顺眼,好不乖巧。

  柳斋心惊胆战,开口问:“怀君,你想让这位少年拜萧知瑞为师?”

  萧知瑞,乃灵虚仙尊座下大弟子,天资聪慧,若非其沉迷古籍喜欢云游四海,清霄门门主之位还轮不到秦明彻。

  柳斋心思灵活,已经盘算好了对话,只待沈怀君道一声“是”,他会立刻列出十条八条不允许拜师的原因。

  可沈怀君目光一闪,惊喜不已:“柳斋你竟与我心意相通,你也知道砚寒适合拜萧知瑞为师?”

  “……”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柳斋回过神来,方知自己将与小鬼主会面的事说漏了嘴,而抬头一瞧,小鬼主冷下脸,目光阴冷,像是要吃人。

  他赶忙道:“怀君呀,我的意思是砚寒不能拜萧知瑞为师。”

  沈怀君眉头一蹙:“为何?”

  “因为……”柳斋磕磕巴巴想找原因,而沈怀君已经放下了茶盏,端身肃立。

  “萧师兄百年前便被师尊催着收徒,他醉心研究古籍,便将此事推给了我,说由我来相看。”沈怀君平声道:

  “我知师兄收徒不可随意,一直精心挑选,近日才有头绪。”

  “砚寒他非修仙世家子弟,性子活泼,最适合跟随萧知师兄云游九州四海。”

  “萧师兄性子随和,又与我交好,定然会善待砚寒,精心教授其功法。”

  “且砚寒本人也愿意。”

  沈怀君微微侧头,问少年:“砚寒,你愿意拜师萧知瑞么?”

  在柳斋震惊的目光下,砚寒害羞似地点了点头,声音细弱:“但凭仙君做主。”

  而沈怀君看不见的视角里,砚寒瞬间垮脸,目光冷得像刀子似的,满脸:你看到这间清霄大殿了吗?如果敢让我拜师,本鬼主先把大殿给拆喽!

  “……”

  柳斋进退两难。他终于知道灵虚为什么要逃了。

  沈怀君生性固执,但凡他认定的东西,很难改变。

  在谣言与风波还未袭来的前一百年里,灵虚仙尊的二弟子沈怀君还未飞升仙君,外人的评价通常是“温润和善”、“谦逊有礼”、“儒雅随和”。可唯有他们日夜相处的人才知,这人与世无争的外表下是一颗坚韧的心。

  当年灵虚仙尊醉酒误事,把课业经文中写错了一字,偏偏要死面子写错了还不承认,三位弟子发现后,大徒弟萧知瑞连夜跑到藏经阁查阅,白笙眨着漂亮的眼睛说师尊没错啊。

  唯有沈怀君拖着小小的身躯,在灵虚寝殿前跪了一整晚,高声禀报,上到经文出处,下到引申释词,坚持认为师尊写错了。

  小沈怀君在清晨时分被饿晕,殊不知灵虚也一整晚未就寝,在人晕倒后,灵虚推开寝殿门,将小怀君抱了进去。

  犹记得当年灵虚对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指着床上身形小小的少年道:“这娃性子固执,百年之后,恐受灾祸。”

  灵虚知道二徒弟沈怀君性子执拗,连他自己也怕,知道劝不过沈怀君,提前逃了。

  所以就把我留下来当挡箭的!柳斋愤愤不平。

  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柳斋理了理胸前的衣襟,平复呼吸,灵虚不做人,他也不必顾及面子了。

  “砚寒不可拜师萧知瑞。”柳斋扭头道:“怀君,原因我不能说,但是你想想,为何你寄信萧知瑞,回来的人却是灵虚仙尊?”

  沈怀君目光一凝,其实他也疑惑,他令师兄速速归来,未想到师尊竟亲自回来。

  “师兄他、他出事了?”沈怀君大惊。

  柳斋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不,谁也没有受伤,这是仙门内事……反正我不能说,你莫要问,砚寒拜师之事暂且放下。”

  沈怀君眉头拧紧不肯放弃,但考虑到其中的隐情,点点头,带着少年离开了清霄大殿。

  “为什么是师尊先回来了?”沈怀君即便在离开前仍是喃喃自语,疑惑不解。

  原因很简单,灵虚察觉到此事不对劲,怕萧知瑞应付不了,自己先回来了呀。柳斋心里说。

  “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随便怀君怎么想去。”柳斋得意道。

  而回去的路上,沈怀君面色沉沉,鬼主附身一定会对少年的精神造成损伤,修行是最好的选择,可眼下他竟寻不到拜师人选。

  “今天天气热,咱们快些回去吧。”墨砚寒心情大好地催促着。

  沈怀君抬手挡着炙热的阳光,半天下来,他神思疲惫,身后已出了一层虚汗。

  “你回去吧,我消消汗再走。”他转头坐在凉亭内。

  “好啊,那我回去拿梅子汤。”墨砚寒欢快道。

  沈怀君扶着玉栏杆,望着少年欢呼雀跃的背影,摇头笑了笑,可没过多久,耳边传来一阵嘈杂声,山路路口出现了秦明彻的身形。

  秦明彻走路不稳,由侍从扶着胳膊走到清霄大殿,身后呼啦啦跟了一众人,他身为清霄门门主,上到参加法会讨论制衡妖族之法,下到隔壁门派孩子满月酒的送礼,每天要处理诸多杂事。

  沈怀君只淡淡瞧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去一瞧山头上新开的芍药花。

  秦明彻沉默着,一瘸一拐走到凉亭前,挥手推开了扶他的侍从,咬牙跪下,拜了三拜。

  “师尊晨安,今日本该例行拜见师尊,然杂事缠身,又深受重伤,未能及时请安,还望师尊恕罪。”秦明彻沉声道。

  身后的一众人面面相觑,门主下跪,他们也跟着跪下了,一眼望去,乌泱泱的跪了一大片。

  沈怀君撇开脸:“自今日起,便免了这等礼节吧。”

  秦明彻抬头盯着师尊光洁的下颌,沉静良久后才道:“师尊,您在怪我。”

  沈怀君不语。

  秦明彻继续道:“师尊,您在怪我您同白笙之间,我选择了白笙,可拜师当天,我是同您讲过的。”

  沈怀君干涩开口:“的确讲过。”

  他还记得当年秦明彻为了拜师于他,在山门口长跪不起,他当初心思简单,觉得少年是慕名而来,打算拒绝。

  “不。”小秦明彻板着脸道:“仙君在上,当年有人救了我的性命,我前来清霄门正是来寻人。”

  “我生来带有慧瞳,为天道不容,七岁前一直是盲童,当年邪道泛滥,我父母亲族被邪道所杀,而我靠着一张符咒躲过此劫。”

  “符咒上落印清霄门,我便寻来了,想以毕生之力报救命之恩。”

  少年年纪虽小,字句铿锵有力,意志坚定,恍惚中令他看到了内心同样固执的自己。

  沈怀君回想起当年往事,“其实,灵虚仙尊当年曾劝我不要收你为徒。”

  秦明彻眉眼一抬,明显诧异了,他天赋非比寻常,多少人争着抢着要收他为弟子,可没想到当年的灵虚仙尊竟是如此的评价。

  “仙尊说,你身上自带因果,叫我莫要插手,可是……”沈怀轻轻道:“谁叫本仙君是他最倔强的徒儿呢。”

  秦明彻呼吸一窒,狠狠的咽下唾沫,哑声问:“所以是师尊您坚持收下我?”

  沈怀君静静地点了下头,望向不远处金雕玉砌的清霄大殿,思绪悠远,犹记得当初年纪轻轻的自己与灵虚仙尊竭声辩论。

  “秦明彻信念极重,他不会将你视为师尊!”

  “我愿意承担后果,无论明彻未来变成哪种样子,我都认了!”

  “怀君,告诉我一个非收他不可的理由。”

  “我、我只是在他身上,见到了第二个自己。”

  他曾设想过秦明彻欺师叛祖,可当那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却真真叫他生不如死。

  “说来说去,终究是本仙君做错了。”沈怀君挥了挥手道:“秦明彻,你走吧。”

  身后的侍从也适时递上一道书信:“这封信已耽搁了好几日,今日门主务必要解决。”

  秦明彻无言,重重叩拜了一次,起身离开。

  可直到他步入清霄大殿时,心口依旧沉沉仿佛被巨石压着,叫他喘不过气来。

  身侧的侍从喋喋不休:“门主您瞧,这是青坞城城主递来的信件……”

  秦明彻听着心情莫名的烦躁。

  “本门主有允许你说话吗?闭嘴!”

  侍从吓得当即下跪,抖着身子不敢回声。

  *

  而墨砚寒对山上的事毫不知情,他走到了山腰处,敏锐的察觉到一件熟悉的衣袍。

  白底绣花团,明显是凤城的衣饰。

  他心中立即响铃大作,虽说花云容被他踢掉了,但难保那个不开眼的归灵君,手下有八九个徒儿,一个个都争相想介绍给沈怀君!

  况且凤城中人最爱用幻术变出花枝,魅惑沈怀君!

  于是墨砚寒装作普通弟子,靠近了那人。

  这人的衣袍虽然绣满了花朵,但用料粗糙,绣纹低劣,正同清霄门其他弟子说话,看模样像是个信使。

  “又来送信?可是归灵君要寻我们仙尊喝酒去?”清霄门弟子熟络地问。

  信使却摇了摇头:“这次前来我任务重大,据说啊……和沈怀君有关。”

  “沈仙君?”

  “是呀,说来沈仙君还和云容真君见了一面。”信使压低了声音,神神秘密地道:“听说师尊间撮合着要他俩结成道侣。”

  清霄门弟子睁大了眼睛:“结成道侣?可沈仙君修为尽毁呀。”

  “所以说嘛,沈怀君估计要找我们云容真君双修呢。”信使不屑地撇撇嘴:“不要脸,为了提升修为,就想着用这种手段。”

  “不过看样子,我们真君瞧不上他,这才拒绝了。”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墨砚寒当即大怒,他拨开人群,大步上前,一把就揪起了信使的衣领。

  “你干嘛?”信使双脚悬空,拼命地挣扎着,他呼吸急促,脸色变得通红。

  “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敢在背后乱嚼舌根、胡言乱语诋毁他!”墨砚寒怒气冲天,手向前一挥,信使被重重地砸到了巨石上,巨石碎裂,信使当即呕出一口鲜血。

  “呵,看我不好好教训下你!”

  其他弟子见到这骇人的一幕,惊慌后退,大喊着:“快去找门主!”

  没过一会儿,秦明彻御剑飞行直接来到山腰,一把接住凤城信使,信使口吐血沫,双眼翻白,奄奄一息。

  凤城与清霄门百年交好,还未曾出现过这种恶劣之事。

  而墨砚寒神情阴冷地活动了下手腕,步子一迈,竟要上前抢人。

  “本门主在,你竟然还敢上前,还不快快跪下!”秦明彻见状,新仇旧怨加在一起,长臂一挥,长剑脱手,凌空飞向少年。

  而下一秒,长剑的飞行路线被人横空截断,修长有力的手抓住了剑柄。

  是沈怀君。

  沈怀君扔下剑,将砚寒护在身后。

  “师尊!”秦明彻高声喊道:“这孽障重伤凤城信使,必须把他绑到凤城谢罪!”

  沈怀君却一回身,将景风的剑尖对准了秦明彻:“秦明彻,本仙君命你退下!”

  秦明彻愣愣的望着熟悉的灵剑,难以置信地道:“师尊,他已铸成大错,无论今日您怎样护他,我都必须把他带走,关入寒池!”

  他胸膛喘着粗气,近乎于挑衅的目光回望师尊,沈怀君修为尽毁,抵抗不过他,根本无法护住身后的那位少年。

  而沈怀君也若有所思,轻轻垂下眼眸,不知在思虑何事。

  秦明彻仿佛看到了希望:“区区一个少年而已,师尊您莫要伤心……”

  沈怀君却打断了他的话。

  沈怀君持身而立,缓缓启唇:“你还认我为师尊吗?”

  秦明彻一愣:“自然是认的,徒弟从未有过叛师之念。”

  沈怀君缓缓地抬起眼眸。

  “好,清霄门上上门规,师尊在上,命不可违。我今日以师尊之位下令,令汝速速退下!从今往后不可伤到砚寒一丝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