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年,淅泉山结界再次大开,一辆自人类城市中来的汽车驶入了这片对人类而言从不曾存在过的山林。
这是约定好的时间,狐族来此是为淅泉山修补结界的。
近几百年来,随着神树渐渐显露枯萎迹象,山中天地灵气流失,数千年来一直保护着山中妖灵的结界不再稳固,木族众人手足无措,不得不寄望于天生灵力强大的九尾一族。
只是结界需要长久维护,就算狐族心善,能帮一次两次,往后那么长的岁月又凭什么持续相帮?
为了与狐族处好关系,木族三次派人向狐族提出联姻。
起先狐族拒绝了两次,但见木族不愿放弃,便也答应了会到淅泉山看看。
淅泉山是木族的领地,其他妖族都只是在此寄居。
木族中最大的家族当属郁家,数千年来族中的每一任族长都出在郁家。
人类总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郁家便有几分这话里的味道,别说家里那些多多少少沾点郁家血脉的少爷小姐了,就是郁家的仆人出了那个大宅子,都能在山里横着走。
钟楚云第一次来淅泉山的那一夜,别说是木族的妖灵了,就连山中所有能化身半个人形的妖精都精心打扮着自己,就盼着自己能被传说中最强大的九尾狐看上。
在大多妖精看来,要是能够嫁给一只大妖,往后就再也不会被欺负了。
可谁也没有想到,那位狐族的族长最终挑中的,竟是山中最不起眼的一朵刚成年的小棉花。
毕竟山中谁都知道,那小棉花是郁家血脉,但却连郁家的一条看门狗都不如。
因为她是私生的,是个女孩,是与自己娘亲一样,天生弱小、寿数短暂,还没有什么修行能力的一朵棉花。
所有人都说她的诞生就是一场意外,当年郁家的大公子可从没喜欢过她娘,是她娘硬编了些海誓山盟的话语,说什么也要人家给她名分,给她和孩子一个安身之处,差点破坏了人家与正妻的感情。
“多贱呐,棉花那么弱小的植物,还想攀高枝呢?”
“棉花开了灵智也活不上千年吧?等着呗,指不定过不了多久那小棉花就不见了,像她娘一样。”
郁家的妖精这样认为,山里的其他妖精也这样认为。
但这在大家眼中“指不定多久就不见了”的小棉花,偏就是被狐族族长带走了。
那一日,整个木族都慌得不行。
他们平日里可没善待过那朵小棉花,狐族族长选了她,她要是在狐族族长面前说点木族的坏话,那之前的约定还能作数吗?
他们试图劝其更换选择,委婉的话语刚到嘴边,便被冷冷怼了回去。
在狐族族长带小棉花离开后的半年里,木族一直心惊胆战期盼着这个约定好的日子,生怕那位大妖会一去不复返。
好在她到底还是如约而至。
而这一次,那朵小棉花也被一并带了过来。
那位身为小棉花的爷爷,却曾经连一个眼色都不愿给那朵小棉花的木族族长,连夜开了个“家庭会议”,提前“端正”了大家对小棉花的态度。
“不管从前如何,往后那丫头都是我们郁家的一员,是我的孙女,你们大伯的女儿。记住,谁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使唤她,给她不好的脸色。”
路都走不顺溜的老树精杵着拐杖,一边捋胡子,一边指示着家中子孙。
老爷子走后,郁唐往地上淬了一口唾沫。
“那个小贱种凭什么?”
“明天可不能再说这些了,木族往后都要靠着狐族呢!”
“妈的,不就是一棉花……”
管家眯着一双睫毛花白的眸子,有些无奈地扫了他一眼。
……
行完了颠簸的山路,郁铃终于下车透了口长长的气。
这一路车坐得她脑子晕得不行。
刚一下车,钟楚云便自车前绕自郁铃身旁,伸手将她扶住,渡送灵力缓解着她体内的不适。
“我没事!”郁铃抬眼望向钟楚云,弯眉摇了摇头,笑道,“就是有点饿了……”
她说着,摸了摸自己扁下去的肚皮。
中午在飞机上本就没有吃多少,还因为晕车全吐掉了,她这肚子早就空得只剩下匡当当灌下肚的矿泉水了,寻个地方方便一下就能彻底“放空”。
钟楚云知她饿了一路,连忙向郁家问有没有什么吃的。
郁家多少人被郁铃伺候了几百年,什么时候伺候过这丫头?
一时间前来迎接的几个年轻人一时都不吭声,老族长见了,连忙杵着拐杖上前,摸了摸郁铃的头,一脸慈祥地笑道:“有,当然有,爷爷这就让人为你做。”
他说着,回身望了一眼自己的某个孙女:“郁苹,愣着做什么?你妹妹饿了。”
被望的女子愣了半秒,忙回过神来,从簪满白色苹果花的头发上取下一枝花簪,双手结印,咬咬牙在掌心变出了一个又大又红的果子。
她几步跑上前来,把苹果塞进郁铃手里:“小妹你先用这个垫垫肚子,姐姐自己结的果子,别人要我都不给的!”
郁铃可忘不了这位看上去面色和善的“姐姐”,当年就数她最爱跟在郁唐屁股后面一起欺负她。
面对此时此刻这份被强迫出来的虚假好意,郁铃一时有些不太乐意地接过了苹果,刚思考着要怎么回应,一旁钟楚天便凑上来看了一眼。
“刚从脑袋上摘下来的?你昨晚洗头了吗?”
“我……”郁苹张了张嘴,一双眼瞪着眼前的钟楚天,眼底满是茫然与尴尬,半天没能说出半句话来。
郁唐没忍住,皱眉反驳道:“你从树上摘果子,还要在乎昨晚有没有天下雨吗?”
郁苹连忙点了点头。
她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山里那只妖精嫌弃过她身上结的果子。
若不是爷爷看了她一眼,这棉花不想要,她还不想给呢,从自己身上摘果子她也会疼的啊!
“你说得对啊!”钟楚天恍然大悟般应着,伸手将那苹果从郁铃手上拿了过来,在手上掂量了两秒,在郁唐诧异的目光下抛回了郁唐怀里,笑道,“树上的野果,下不下雨都该先洗再吃,辛苦了兄弟。”
“你!”
“咳咳。”
郁唐咬了咬牙,强忍住了到嘴边的脏话。
他紧紧捏着手里的苹果,想砸又不敢,最后只能咬牙赔笑,恨恨说了句:“不辛苦,我这就去洗。”
一旁郁苹委屈得咬了咬下唇,追着郁唐的脚步一起跑了。
郁铃感慨着望向钟楚天,难得给予了那只聒噪的狐狸一个赞叹的眼神。
在郁老爷子与老管家的领路下,三人被带到了收拾好的客房。
老爷子带着半家子人离开前,还不断对郁铃嘘寒问暖,不知道的都以为他曾经有多疼爱自己的这个小孙女。
只是郁铃的表情一直很平淡,眼底更是没有一丝温情。
老爷子说着说着,感觉面子有些绷不住了,便尴尬地笑了笑,以一句“这一路累了吧,瞧这小眼神木的,爷爷不打扰你休息了,一会儿吃点东西快些睡吧”作为收尾,而后领着众人离去。
钟楚云关上房门,郁铃坐在桌边,重重吐了一口长气。
钟楚天也在桌边坐下,翻出三个茶杯,各倒了一杯茶,小声哔哔了一句:“好聒噪一老头。”
钟楚云走至桌边,道:“被你说聒噪,那是真聒噪了。”
郁铃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钟楚天瘪了瘪嘴,不满道:“没你这样当姐的。”
他说着,把第三杯茶倒回了茶壶里,一脸受伤道:“你茶没了。”
钟楚云无所谓地笑了笑,接过一旁郁铃递过来的半杯茶,低眉抿了一口。
钟楚天“啧啧”地举起了投降的双手:“行,你俩一条心,我认输。”
“钟楚天,你的房间在隔壁,坐这儿干什么呢?”郁铃歪头问道。
“你这棉花怎么没有良心呢?我刚帮过你!”
“你是真在帮我啊?”
“不然呢?”
“我以为你只是……”
“只是啥?”
“额……”
“单纯嘴欠?”
郁铃眨巴着双眼点了点头,又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她与钟楚天也不算很熟,大部分的交流都在网上,时不时会因为一些屁大点小事发生奇怪的争执。
在她的印象里,钟楚天就是一只嘴里吐不出半句好话的狐狸。
所以她认为,刚才钟楚云能让郁唐和郁苹吃瘪,完全是天性使然。
她没有想到,钟楚天竟然真是想要帮她出一口恶气。
“你,你怎么知道我和他们关系不好?我也没有告诉过你,是……是你说的吗?”郁铃说着,有些好奇,但无责备地看向了钟楚云。
钟楚云摇了摇头,她平日里可不和钟楚天说这些。
“没那么难猜吧?当初你刚到我姐家时那面黄肌瘦的样子,一看就是被虐待大的。而且,看到那些家伙的时候,你把不开心都写在脸上了,跟谁看不出来似的。再怎么说,你也是……”
“是什么?”
“是我嫂……是我姐添在咱家户口本上的妖,谁欺负你不就是欺负我姐吗?”钟楚天说着,重重呼了一口长气,恢复无所谓的状态,瘪嘴道,“反正你俩也不可能现在睡,我坐会儿咋了,我就想看看那苹果还会送过来不。”
郁铃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睫。
数秒沉默后,她抬眉偷瞄了钟楚云一眼,见钟楚云唇角似携着浅浅的笑,似全然默认了钟楚天的话,一时欣喜地抿了抿唇,眼底满是暖意。
这半年来,她总黏在钟楚云的身旁。
钟楚云对她很好,她能从很多细节中察觉出来,却偏偏得不到一个关系上的确认。
有时候,她会在心里想,对钟楚云而言,自己到底算什么呢?
一个因一时怜悯而带回家的倒霉孩子?
一个什么都会,可以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每晚都能提前备好晚餐的免费小仆人?
还是……她心中想的那样?
如果不是关系特殊,谁又会去记一些对于旁人而言并不算重要的日子,还日复一日每天都接一人下班回家,还为了一个人慢慢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呢?
这是很多人类夫妻间都未必能做到的事啊。
只是钟楚云没有给过她想要的答案,所以她一边忍不住去多想,一边又不敢放纵自己多想。
不过现在她知道了,不管怎样,这次确实要谢谢钟楚天。
所以,她没有急着赶钟楚天回屋,而是随便聊了聊那些已经过去了的事。
没多会儿,她等来了热腾腾的面条。
虽说味道还不如一碗方便面,但这是她在淅泉山里吃过最好吃的一碗面,有菜叶,有肉排,这些东西,平日里可没谁舍得给她吃。
老管家说,晚上还有很多好吃的,钟楚云随口应下,关紧了房门。
最后的最后,她们也没能等到那个被嫌弃的苹果。
也许这就是那位郁家大男宝最后的倔强吧。
“他是不可能伺候我的。”
“那可不一定。”钟楚天说着,伸了个懒腰,走出房门。
那个晚上,郁家又同半年前那样,摆了个夸张的晚宴。
但这次,钟楚云根本没有去,只是留在客房里陪着不想去见那些“亲人”的郁铃,到场的只有一个被派去“跑腿打饭”的钟楚天。
钟楚天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木族留,要了俩装菜的木盒子,一样装了点,便站起身来四处张望了一圈。
老管家见了,连忙上前询问:“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吗?”
“那个谁呢?”
“哪个谁?”
“就……就那个,谁来着?”钟楚天找了一圈,最终冲着正朝自己翻白眼的郁唐招了招手,“那谁,过来一下。”
郁唐一脸不在状态地走了上前,在郁家当了一辈子“小太子”的他第一次被人叫“那谁”,一时满肚子怒气想出不敢出。
“下午让你洗苹果呢,苹果也没送过去,行不行啊你,小胳膊小腿儿的,干事一点也不利索。”钟楚天说着,把送餐的木盒塞到了郁唐手里,“再给你个机会证明自己啊,把这饭菜给我姐送去。”
“我?”
“快点儿,别凉了。”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这位狐族来的大爷是摆明了要跟郁唐过不去了,一时谁都不敢上来帮忙,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这位爷,破坏了族中大事。
郁唐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想爆发,就被一旁的管家拽了一下衣袖。
短暂沉默后,他刚转身要去送饭,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句嫌弃。
“臭着张脸给谁看呢。”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让他动弹不得的强大灵力。
艹?!
那一刻,木族众人扯了一脸友善的笑意,尽数僵在了脸上。
只余一人脸上留有夸张的笑容。
……
郁铃没有想到,那个晚上给她来送饭的人竟是郁唐。
郁唐脸上挂着笑容。
那是一种十分诡异的笑容,像是有什么东西扯住了他的嘴角和眼角,强行扯出了那个笑容。
郁铃明显感觉到那家伙眼底的红血丝和额头的青筋都暴起了,但就是还得对她笑脸相对,而且嘴巴跟张不开似的,从头到尾半句话都没有说。
晚饭过后,有人收拾走了桌上的餐盘,那点头哈腰还附赠讨好性质嘘寒问暖的态度,简直比在餐厅打工的郁铃还要专业。
末了,郁铃半躺在床上,摸着肚子打着哈欠。
她说:“山上要是网就好了,我不会无聊,你也可以去做自己的事。”
钟楚云浅浅笑道:“和他们虚与委蛇不是我的事,我只是遵守承诺,过来修补结界。”
“你也真不怕他们不高兴。”
“我就要他们不高兴,不然也不会带钟楚天来。”
“你故意的?”郁铃惊道。
“气人,我可不在行。”钟楚云扬起了嘴角。
窗外的风吹过窗纸,响起阵阵呜声。
客房内十分安静。
郁铃不禁想起半年前初遇钟楚云的那一夜。
盘根错节的巨木之下,钟楚云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那是此生第一次,有人向她伸出一只手,带着她没有见过,也不太能理解的善意。
她以为,她是不配得到任何善意的。
她身旁所有的妖精都对她说,她生来下贱,她的悲欢不值一文,她是尘泥,是蝼蚁,注定被人践踏着活,也被人践踏着死。
她以为自己的一生,最大的自由与快乐,就是在无人发现时,幻化妖身,跟着山中没有开灵智的生灵离开身后的牢笼。
虽然,每一次都跑不远。
虽然,每一次都会挨打挨骂。
虽然……就算没有被发现,也会把自己滚得一身泥,变成一朵好脏好脏的棉花,再在冰冷刺骨的河流中独自清洗。
但那对她而言,真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了。
直到那一夜,她被那指尖微凉的手牵回了被收拾得十分干净的客房。
直到那一夜,钟楚云说会带她走,会给她一个家。
钟楚云说这世上没有配不配的说法,还说会带她去一个,所有人或妖精都能靠自己双手活下去的地方。
真正到那个地方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确实有资格换一个方式去活。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那个晚上,我没有遇见你,你没有带走我……”
“没有那种如果。”
“只是想想。”郁铃说着,轻轻靠上了钟楚云的左肩。
她想,如果真有那种如果,自己的余生又该如何?
也许她会在神树下跪一整夜,站起来时,双腿都好似不再属于自己。
钟楚云可能会扫兴而归,也可能会带走她的某一个姐姐。
而她,在家里事那么多的日子,不见踪影了整整一夜,一定会在回去的瞬间被郁唐抓住,狠狠打骂一顿。
没有人在意她是否伤心,没有人在意她一夜未免,没有人在意她略微蜷曲的双腿连在地面站稳都需要不少力气。
而那之后,她会过着和从前一模一样的生活,直到像母亲一夜无声无息地死去,也得不到一丝在意。
也许,最多就是把欺负她当爱好的郁唐会用略显失望的语气,随口说上一句:“那个小贱种死了?真是无趣。”
“钟楚云。”
“嗯?”
“陪我去神树看看吧。”
“好。”
清明的夜风,吹拂着巨大的古木。
它一直立在那里,无数根茎扎入淅泉山的尘泥之中,只有枝叶和那些高悬的灵签会随风而动。
“那些灵签,都是山中妖灵对它许下的愿望。”郁铃说,“所有族人都说,神树里头有神灵,只要愿望足够虔诚,就一定能被听见。”
钟楚云望着神树看了许久,低声问道:“你许过愿吗?”
“许过啊。”郁铃点了点头,望着钟楚云眯眼笑道,“我的愿望实现了!”
“是什么愿望?”
“愿这世上有一人在意我的喜悲……”她说着,低垂下眉眼,轻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轻轻一勾,勾住了钟楚云的小指,“然后,我就遇见了你。”
月色几分朦胧,钟楚云看向了身旁的少女。
少女的头发长了许多,低低扎起的双马尾被风吹动。
神树下,如烟似雾般流转着淡淡灵光,衬得她小脸微红。
她弯了弯小指,仿佛只要攥紧钟楚云的手,自己就能拥有足够大的胆子。
“钟楚云,你说过你喜欢我的。”
“嗯。”
“我也喜欢你,像命中注定一样,从见你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你。而在那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比前一天更喜欢你。”
“我知道。”
“不是那种普通的喜欢,是……”
“我知道。”
“你,你知道?”郁铃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
下一秒,她撞入了那双温柔似水的瞳眸。
“我看得出来。”钟楚云抬起手来,将郁铃被风吹乱的发丝捋回耳后,认真道,“你对我的信任,你跟在我身后模样,你看向我的眼神,全都在告诉我,你喜欢我。”
“你都知道……”
“我都知道。”
“那……”
“我很欢喜。”
钟楚云说着,将少女拥入怀中。
少女抬眼,微微垫起脚尖,第一次大着胆子向她吻去。
数千年如一日的神树都似睁开了望向尘世的眼。
如萤的灵光,伴着月色,将她们萦绕,飘落的枯叶,似蝶轻舞,一切好似梦中仙境。
她们于此相互流连。
那夜的风,像半年前一样携着丝丝凉意,掠过衣衫单薄的她们。
只是,一阵奔着寒冬,一阵向着暖夏。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小棉花并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原是钟楚云在另一个世界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