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后脑撞在座椅上的那一刻,岳烟并没觉得有多疼,反而只是恍惚了一下,就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居然看见自己坐在鹿青崖家的地毯上,怀中抱着小团团,面前还摆着小团团的玩具。

  “姨父姨父,来和我一起拼嘛!”

  团团嘟着肉乎乎的小嘴巴,拽着她的衣袖撒娇道。

  她在团团的脑袋上揉了一把,握着团团的小手去拿地上的拼图,口中哄道:

  “好好好,姨父帮你拼。”

  拈起一块积木,才发现这拼图哪里是给小孩玩的,这细碎程度分明就是地狱难度。有四分之一已经拼出来了,拼成完整的左上角,隐约能看出来,图案应该是张美人的面孔。

  好不容易又拼出另一个角,看着拼图,岳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拼图的图案,是鹿青崖的脸。

  望着熟悉的眉目,她险些哭出声音来。等一点湿凉落在团团的肩上,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难过。

  姐姐,是我没保护好你,姐姐……

  小团团的声音却打断了她的思绪:

  “姨父,你这里拼错啦!”

  小手奋力地拍了拍她的膝头,将她刚刚放上去的一块拼图拆下来,与另一块调换了位置。这样一换,连瞎子都能看出来团团拼的是错的,可是这孩子仍然坚持说道:

  “这才是对的,就是这样拼的!”

  岳烟不是那种和小孩子较真的人,要是换了别的图案,肯定就任由着团团拼了,她开心就好。但这是鹿青崖,岳烟不想有一丝一毫的错处。

  因此,岳烟努力哄着团团,想让她把正确的拼回来:

  “乖团团,你这样拼出来的就不是你青崖阿姨了哦。”

  “怎么不是呀,青崖阿姨就是这样的!”团团有点委屈地鼓起小脸儿,“明明就是这样的,姨父才拼错了呢,连自己媳妇的脸都能拼错,呜……”

  这个罪名太大了,岳烟可担待不起。只是她实在是想不通,团团为什么会觉得这样才是对的。

  那块拼图放在那里,她怎么看怎么别扭。

  努力调动回忆,虽然头痛得很,却还是依稀能想起讲座上的混乱,以及掉下高台时的感觉……

  她霍然醒悟过来,固执地将错位的拼图摆正,哪怕团团哭闹也不管。

  对不起了呀小团团,让你在我梦里哭得这么难受,等姨父醒了,一定给你买好吃的。望着在旁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团团,她颇为愧疚地想道。

  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停。拼图一块接着一块,团团没拼的地方,她亲手拼上;团团拼错了的地方,她不厌其烦地一块块修正过来。

  最后一块拼图归位的刹那,她看见鹿青崖在对自己笑。

  “姐姐!”

  她心痛地唤了一声,接着整个人又是一片混沌。竭力穿过这片混沌,一线光明撕裂灰暗而来……

  病房外,抢救的红色灯牌还血淋淋地亮着,腥红的光洒了鹿青崖满肩。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整个人都在打着寒战,低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倒是送她过来的朴一升相当镇静,不仅抚慰着她的情绪,还能腾出手来处理刚才的事故。在警察来的时候,井井有条地讲明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当然,和警察打交道很容易,不容易打交道的是那些娱乐记者。就像是岳烟的血引来的苍蝇,这帮人嗅着八卦的味道结群而至,在医院里也嗡嗡作响。

  鹿青崖整个人都憔悴起来,像是一块濒临碎裂的玻璃,脆弱又纯净。披着顾圆圆临时取来的毛呢大衣,她还是克制不住地发颤,在长椅上缩成一团。

  见她这个状态,顾圆圆只好应付那群记者道:

  “抱歉,鹿老师现在不便回答问题,各位请回吧。”

  恰好此时,刚与医生谈过的萧衡从病房里面出来。

  鹿青崖赶紧抬起低垂的眉眼,用目光去询问他,得到的却只是萧衡的沉沉一叹。

  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悉簌地响了一声,撕裂开来。

  岳烟脱给她的外衣,引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被她死死抱在怀里。布料很柔软,却比不上岳烟双手的万分之一。

  用衣服埋住面孔,她躲在八卦镜头难以拍到的死角里,竭力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悲伤,却还是被颤抖的肩头出卖了内心。

  记者们很快就闻着味道,把萧衡团团围住。

  讲座上那几个后来进去的闲杂人员,就是不知道谁放进去的小报记者。事情就因为这帮人而起,萧衡即使再有职业素养,此时此刻,也很难对这些记者笑脸相迎。

  在他冷着脸说出一句“无可奉告”的时候,就听人群之外传来一个礼貌微笑着的声音:

  “萧衡先生正在操心岳烟的治疗,各位有什么问题的话,就来问我吧。”

  声音的源头就是朴一升。

  记者们立刻追过去,恨不得将话筒怼到他脸上:

  “警方怎么说,岳烟是被人故意退下去的吗?”

  “你和岳烟目前是什么关系,鹿青崖到底是不是你们之间的插足者?”

  “岳烟为什么会在讲座上?鹿青崖身上的衣服到底是不是岳烟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各位对我和烟烟的感情很好奇,”朴一升笑得非常温润,公关形象简直完美,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既然如此,正好我也就这次机会,做一个澄清吧。”

  这话一出,鹿青崖和萧衡都不由自主地凝神静听。

  清了清嗓子,朴一升开始讲述道:

  “网传的鹿老师插足事件完全是个误会——”

  这句话听起来还像是人话,接下来的转折却让人猝不及防:

  “其实,我早就和烟烟分手了,然后才和鹿老师认识,并且确定恋爱关系的。”

  在一片惊呼声和相机的拍照声里,朴一升把自己都快感动了,擦了擦并不湿润的眼角:

  “虽然是我的前任,但烟烟真的是个非常好的姑娘。我也没想到,她因为嫉妒鹿老师,故意买通小报来做鹿老师的文章,肯定是有人挑唆的……操!”

  话音未落,他的鼻子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当场就流了血。

  助理佟暮忙过来想要拉开他,萧衡却早就拽住了他的领口,紧接着又给了一拳,才被迫松开了手。

  “你就仗着造谣不折寿,要不然你早就夭折了你!”萧衡忍不住骂道,很快又阴阳怪气起来,“我还以为,朴老师这么绅士的人是不会骂脏话的,没想到也有原形毕露的时候啊,嗯?”

  大概是助理随正主,岳烟的那点嘴上功夫他一点都没糟蹋,损起朴一升来都不带卡壳的。

  自家艺人的秉性他再了解不过了,当着他的面给岳烟泼污水,他的男人血性全然沸腾起来,根本忍不了。

  听见身后的相机还腆着脸咔嚓作响,他猛然将最近的相机劈手夺过来,没好气地叫道:

  “拍什么拍,有什么好拍的?”

  记者们怔了一下,那个被抢了相机的记者正要就势撒泼,却被一道清冷的声音抢了白:

  “这里不欢迎你们,你们走吧。”

  穿过混乱的人群,有人看见长椅上的鹿青崖款款站起身来,纤挺的身姿如同浊尘中站起的一只仙鹤。

  无数话筒和镜头潮水似的往她这边涌。她一个眼神过去,迎面而来的喧嚷就被萧衡生生隔开。

  见自己的相机还在萧衡那里,那个记者趁机尖声高叫起来:

  “你们明非仗着自己家大业大,就可以欺负记者,抢我们的东西吗?”

  明明只有他最过分,将镜头怼到脸上去拍才被萧衡抢了相机,却非要在“我”后面加个“们”字,似乎萧衡是对整个记者群体有什么偏见似的。

  小鹿的嗅觉那么敏感,自然能捕捉到这层话外之意。

  “鹿姐你别去和他们正面交涉,我去就行了。”

  顾圆圆揽着她劝道。鹿青崖只是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淡然一笑,还是朝人群走去,在激烈的闪光灯下站定。

  当着众人的面,鹿青崖亮出副总裁的身份,对萧衡说话的语气官方到有些冷淡:

  “萧衡,把相机还给这位先生。”

  “鹿……鹿老师!”

  萧衡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个冷冰冰的女人,平时和岳烟在一起时她可不是这个样子的。这种时候如果不给这些记者一点颜色,任由他们编排岳烟,岳烟以后的名声可怎么办?

  鹿青崖的眸中像是结了一层冰,虽然冻着一痕笑意,却看不透寒冰之下的暗潮涌动。她转过脸去,向那个记者笑道:

  “先生,因为我不希望这里的情况被公开,所以萧衡抢了你的相机,这是我们明非的不对,我向你道歉。但是——”

  笑容还是那个笑容,口中的话语却锋芒一转:

  “但是翻看你相机里的内容,这就是他的个人行为了,请勿上升明非全体。”

  话音未落,萧衡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飞速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果然翻到了不少通过不合法的手段拍摄到的隐私照。鹿青崖和岳烟的没有,全是这记者以前拍的其他明星。

  那记者一下子脸色刷白,眼看着自己那些龌龊被翻出来却无法阻止,转而开始煽动人群:

  “难道明星就可以随便翻记者的相机吗?咱们都是当记者的,他们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像是石头砸入水面,立刻就掀起一阵浪花。人声鼎沸的人群疯了似的往前涌,那架势像是要生吞了鹿青崖。

  这一次,鹿青崖没有后退。她知道此时此刻,岳烟需要一个人来支撑局面。

  这个人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

  她一言不发,冷眼看着这帮人闹事。不出她所料,这些人就是嚷嚷的能耐,谁也不敢真的上来和她面对面。

  “来啊,刚才不是还像想吃了我似的,各位先生怎么不敢上前来了?”她偏头微笑着,将碎发捋到耳后去,优雅而从容,“我倒要看看,我要是在这里出了事,你们谁担待得起。”

  答案就是谁也担待不起。

  别说她粉丝带动的压倒性的社会舆论了,光是经济赔偿就担待不起。像鹿青崖这种不世出的美人,有传闻说她连头发都上了保险,现在一看,这个传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帮人本来就是乌合之众,现在更成了一堆无头苍蝇。

  鹿青崖和善地微笑着,继续柔声说道:

  “这台相机,明非会移交给警方的。还有哪位先生想体验明非的警局对接服务?没关系的,想要就提出来,我们明非的福利向来是雨露均沾。”

  话音未落,苍蝇们已经忙不迭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见相机的主人也想趁机溜走,萧衡立刻冲上去将人按在长椅上,然后听见鹿青崖冷冷地命令道:

  “交给警方。”

  人都走了,像是海潮退去就暴露了沙滩上哪些人没穿裤子,现在就只剩被打懵了的朴一升还坐在那儿,怔怔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鹿青崖温柔地递过去一张纸巾,示意他擦擦脸上的血,然后笑着关心道:

  “朴老师的伤怎么样,同意捐献了吗?”

  什么就同意捐献,这女人从哪里学来的这副刻薄嘴脸?她怎么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不太一样了?朴一升不可置信,总以为鹿青崖还和原来一样,是个被自己甜言蜜语哄得团团转的蠢女人,因此调整一下表情,宠溺地说道:

  “青崖,你也别太难过了,烟烟也不是那么恶毒的人,这其中肯定有误会。只是我看她现在这个状况,可能已经不太乐观了……”

  劝完了鹿青崖,又回头对萧衡语重心长地劝道: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们还是抓紧准备吧,省得到时候仓促着下葬,委屈了烟……”

  “伤员的姐姐是哪位?”

  正说着,一位护士姐姐匆忙跑出来,在走廊上喊道。几个人的目光赶紧转过去,鹿青崖忙起身回答道:

  “我就是。”

  “麻烦您赶紧跟我进来一下,”护士姐姐急忙解释道,“伤员的情况忽然就稳定了下来,目前已经脱离危险了。虽然还没苏醒,但是一直在喊您。”

  怔怔地听着她的声音,鹿青崖只觉得自己是一个下沉的溺水者,所有声音都是隔水而来,带着沉浮的隔阂。心头的悸动突突直跳,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鹿老师,您快进去吧,外面的事有我呢。”

  萧衡说道。她这才回过神来,刚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

  她深情款款地走向朴一升,朴一升也举着带血的纸巾,痴痴地看着她。

  然后被她笑着抽了个响亮的耳光。

  “打脸疼吗,朴先生?”

  鹿青崖问道,连懵逼的时间都不留给他,转身就随着护士进入病房。

  堪堪踏入房门,就看见那个大梦初醒的小家伙软趴趴地卧在病床上,面孔和双唇都没有一丝血色。只有在看见她进来的时候,苍白的脸上才泛起一丝红润。

  “姐姐……”

  见到鹿青崖的刹那,岳烟不自知地就咧嘴一笑,只是说起话来还有气无力的。

  她还没怎么样,却见鹿青崖呜咽一声,冲过来抱住了自己。

  姐姐的脑袋毛绒绒的,贴在心口上有一点痒。她疲惫地笑着安慰鹿青崖,说自己已经没事了。鹿青崖深埋着的脑袋点了点头,也说不出话来。

  不过片刻,岳烟就感觉到,自己的衣襟被冰凉打湿了一大片。

  作者有话要说:写梦境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悬疑了起来(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