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侑灯】獾与蛇>第2章 ·变形

  ------

  Transforming(1)

  “灯子,今晚的聚会你来吗?”

  原本游刃有余的银色餐刀在肉排的中央停下。七海灯子抬眼去看说话的人,佐伯沙弥香漂亮的翠眸透过单片眼镜,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不了,我黑魔法防御术的论文还没写完呢,你们好好玩吧。”

  “嗯……”佐伯欲言又止地放下刀叉,“我猜你也不打算去看明天的第一场淘汰赛,是吗?”

  “今年的魁地奇淘汰赛都开始了啊?”七海叉了块肉送进嘴里,“你不说我都忘了。第一场是斯莱特林对哪个学院?”

  “拉文克劳。”

  七海咀嚼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住了。

  “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打算去看,”她咽下那块肉,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我对魁地奇实在没什么兴趣。”

  佐伯叹了口气:“上学期的最后一场拉你去看了,还以为会有什么改变。你也知道这种场合重在形式而不是内容吧?斯莱特林的级长不出席自己学院的重要比赛——万一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你打算怎么办?”

  看着沉默不语的七海,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金框单边眼镜的链条随之晃动,发出细微的哗哗声。

  四年的左右陪伴,她对七海灯子各式各样的拒绝和借口早已了如指掌,就好像她现在能从七海摩挲食指尖的动作中明白,对方一定正在斟酌一句郑重其事的道歉。她知道七海的歉意很真诚,可这份歉意是从如此遥远的地方送来,时不时让她错觉自己永远也无法跨越、永远只能隔岸观望烟火的绚烂、永远维持着可望不可即的状态,不能踏近半步。

  “我知道你都懂,”最后她抢先开口,“你只是不愿意去做。算了,反正我都是要去的,代你出席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你不想来,那就不来吧。”

  望着那双翠如祖母绿的眼睛,七海诚恳地道谢:“谢谢你,沙弥香。如果进入决赛,我一定会去的。”

  “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什么好谢的,”佐伯微笑着喝了口红茶,舌尖有清淡的苦涩泛开,“只是下次的舞会你记得要来,罗齐尔的长子点名你去。”

  “那个魔法事故灾害司司长的儿子?”七海皱眉,“真希望他快点毕业,受够了这种举止轻浮的纨绔子弟。”

  “快了,他已经七年级,今年六月就毕业了,”佐伯宽慰她,“我跟着你,他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

  七海朝她微笑了一下,低头饮茶。佐伯摘下右眼的单片眼镜,从口袋里掏出绸布擦拭。没有了镜片的遮挡,那双碧绿眼瞳更显优雅迷人,无愧于主人“斯莱特林的翠玉”一称。

  七海垂眸,细数茶面上荡起的涟漪。她自己的蓝眼睛清晰地倒映在水面上,冷淡得让人心惊。

  茶杯中忽然起了些波纹。那些波纹从倒影的唇部及下颚处漫开,然后开始微妙地变形。七海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巴,肌肉和骨骼的挪动触感清晰——

  在变形的不是倒影,而是她自己。

  察觉到这点后,七海猛地起身,撞得白色圆桌一阵摇晃。佐伯惊诧地看她:“灯子?你怎么了?”

  捂着嘴,七海含糊不清地说:“我……去一下盥洗室。”丢下这句话,她匆匆离开。佐伯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方已经消失在视野里。

  七海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盥洗室,一路上撞了好几个人。万幸盥洗室里没有人,她撑着洗手池盆弯腰喘气,拿开掩着口鼻的手,注视镜中的自己——镜中人的唇型已彻底改变,下巴也左右拉宽了些;鼻子往下塌了点、短了点,看不出半点平时的精致;颧骨慢慢上移,脸庞渐渐鼓起;眼睛扁了,眉毛也分开了。

  当脸上的最后一点变化尘埃落定,她看到镜子里样貌平庸的黑发女人连身量也矮了下去。

  褪下拖到地上的长袍,她脸色微白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确切来说,那已经不是她了。除了瞳色、肤色和发色,这张脸与七海灯子已经没有任何的共同点。

  但她很熟悉这张脸。七海颤着手抚摸微胖的面颊。这是她数小时前才摘下的“假面”,服用易容药水后变形而成的模样。

  “为什么……”

  她上午只服用了三个小时的剂量,药效早已褪去,怎么会现在又忽然变形?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七海回过神,迅速进入了倒数第二个隔间,锁上了门。

  现在不是慌神的时候。且不说眼下沙弥香那边只能不告而别,再过一个半小时就是本月的级长会议,她要怎么用这副模样出席?

  抽出魔杖,她定下心,在半空书写起来。杖尖经过的地方留下泛光的银色字迹,构成一封简短的书信:

  “致老舟,

  “易容药水有问题。褪效两小时后再次变形。紧急,望速回。”

  她敲击银色的文字,小声念道:“呼神护卫。”

  银色雾气从杖尖喷涌而出,包裹住字迹,凝聚成一只银色的鹰,约有半人高,周身散发着美丽的光辉。

  “去‘老舟’那里,”她小声说,“单独见他,带回信给我。”

  那鹰型守护神扑棱了几下翅膀,穿过墙壁不见了。七海靠上门板,听见靠近盥洗室大门的隔间里传来冲水声,然后是开门声、水声和远去的脚步声。她松了口气,摊开臂弯上挂着的长袍,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金币。

  “追踪觅影。”她将杖尖抵在金加隆上,钱币背面的图案溶化、重组,拼写出“礼堂”一词。

  看了眼怀表上的时间,七海咬紧牙关,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

  ※ ※ ※

  将剩下的小半杯南瓜汁灌下肚,小糸侑舒服地长叹了一口气。坐在她对面的短发女孩打了个哈欠,眼底下的黑眼圈相当重,装点着蓝、铜两色的拉文克劳制服长袍也有点起皱,连作为学院象征的老鹰徽章都沾了点灰,像是被裹着睡了一夜似的。

  “历,你没事吧,光午饭这会儿你就打了快有十个哈欠了。”侑有些担心地看向疲惫不堪的好友,“你最近都经常熬夜的样子,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没事,”叶历挥挥手,“期中考快到了,我在折腾复习呢。魔药学和古代如尼文可背死我了。”

  “魔药学你还需要复习?闭着眼睛也能拿‘优秀’吧。”

  “话可不能这么说,大意的话绝对会出错的。倒是侑你没问题吗?看你好像还是一心扑在球队的事情上面。”

  “我有分寸,”侑露齿而笑,“主要是淘汰赛要开始了,最近训练会比较吃紧。”

  “对哦,明天好像拉文克劳就要出战了,”历揪了揪蜷曲的发尾,“对哪个学院来着?我不太关注这些。”

  “对斯莱特林。”侑接道。

  提到这个学院的名字,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那位漂亮的黑发前辈。两周前七海灯子那张狡黠的脸重又浮现眼前,她撇嘴去看手里的高脚杯,发现刚刚喝空的杯子此时已贴心地自动续满,只不过不是先前的南瓜汁,而是冒着气泡的蓝柑橘饮料。

  杯中的液体色泽蔚蓝,从顶部天空般的通透一路下沉,在底部积淀成深邃的幽蓝,像极了那个人复方汤剂的颜色。

  “呃,侑,”历忽然出声唤她,右手将一张羊皮纸样的东西塞回兜里,“我去一下盥洗室。”

  侑“嗯”了声,叶历匆匆忙忙地站起身,消失在长桌的那头。赫奇帕奇找球手的视线扫过几个互相往脸上糊樱桃派的格兰芬多和一个边啃苹果边看论文的拉文克劳,发现长桌上的最后一道菜已被清空,全部换成了水果和精美的甜点。

  她把一块霜糖蟾蜍丢进嘴里,喝了口手里的蓝柑橘汁。气泡饮料入口酸甜适中,很是开胃,不像放了七海头发的复方汤剂,跟海水一样咸涩得泛苦——情人节以来的这半个月里,她只不过喝了两次,却觉得自己大概一辈子也忘不掉那种味道了。

  侑把玩了会儿高脚杯后,叶历面带焦虑地回来了。接触到她探询的目光,历强行舒展眉头,笑着拎起了对面长凳上的包:“抱歉,侑,我要先走一步了——有点急事,我得回拉文克劳塔楼一趟。”

  “没关系,你去吧,”侑答道,“我等下吃完也要回公共休息室。晚上还一起吃饭么?朱里和槙君也会来。”

  历看起来有点犯难:“我不知道这件事能不能在晚饭前解决……”

  侑想了想:“那我到时候再联系你?上次槙给我们的通信加隆你还留着吧?”

  “啊,有的。那我们再联系吧,祝你一切顺利。”

  “你也是。”

  侑挥挥手,含着口饮料看历再次行色匆匆地走出礼堂,心下疑惑起来:只不过去了趟盥洗室,她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朋友怎么就变得这么忧心忡忡?

  联想到叶历浓重的黑眼圈和含糊其辞的解释,她再次担心起对方是否陷入了某种麻烦之中。

  正想着,她忽然瞥见一个从没见过的亚裔女生进入了礼堂。那女生留着一头及腰黑发,身上的毛衣有些松松垮垮,臂弯里挂着一件斯莱特林的长袍,左顾右盼的似乎是在找人,却并没有从斯莱特林长桌看起,而是扫视着赫奇帕奇的那一桌,然后是她所在的这一张混合长桌。

  侑与她对上了视线。她看起来很急切,眸中闪过一丝亮光,立即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侑疑惑地四下看了看,混合长桌上一个斯莱特林都没有,周围的人也都在自顾自地干自己的事情。她觉得自己是看走了眼:她都不认识这女生,对方怎么可能是在看她呢?

  可是那女生却稳稳当当地在她的右侧停下,沙哑地开口:“呃,那个……”

  侑有些吃惊:“你——找我吗?”

  那女生在她的眼神中缩了缩脖子,神情纠结地张口又合上,深蓝色眼珠在眼眶里打转,仿佛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

  侑被她的眼睛吸住了一会儿,倏然惊觉她似乎在哪见过一双如出一辙的眼睛。

  一样的湛蓝瞳孔、一样的柔顺黑发、一样的斯莱特林。

  “七海……前辈?”

  随着她下意识地喊出这个名字,那不知名女生的表情彻底僵住了。

  “你…你怎么知道……”

  她的声音喑哑低沉,与侑印象中的婉转柔美全然不符,陌生而平凡的五官却拼凑出一份似曾相识的别扭和尴尬来。

  侑这回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盛满蓝柑橘汁的高脚杯从她手中下滑了几厘米,重重砸在木头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什——前辈,真是你啊?”

  Transforming(2)

  拉着门把手等七海灯子走过以后,侑咔啦一声锁上了盥洗室的门。回过身,她看到七海灯子抚着左臂,眼神游移地站在盥洗室中央;若不是一楼盥洗室的陈设与二楼的不大一样,她真要错觉自己又回到那个“永无止境的情人节”里去了。

  “好了,”侑拍拍手,“现在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吧?”

  眼前跟她几乎一样高的黑发女生除了瞳色和发色以外看不出半点七海灯子的痕迹,以至于她如果现在立刻表示自己是在开玩笑,侑八成都会相信。

  七海绞着手指,断断续续地说:“呃,我……因为一些原因,服用了易容药水。现在魔药出了点问题,变不回来了。”

  侑的眉毛跳了一下。易容药水?她还以为用这种整形魔药的人都是嫌自己不够漂亮,也不知道七海灯子到底什么心态,把好看的地方全给整掉不说,还连身高都不放过。

  “……我知道了,所以前辈接下来是有什么场合不得不出席?”

  七海惊讶得手指都不绞了:“你到底是怎么……”

  “仔细想想就能明白的吧……要不是需要我为你做什么事,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跑来找我而不去校医院嘛。”

  “好吧,”七海索性也不绕弯了,“两点半我有一个级长会议必须去。小糸同学怎么样,那时候有空吗?”

  “我有空,可是——级长会议?”侑瞪大了眼,“你不是开玩笑吧,我又不懂你们级长的那些事情和规矩,代你去不是分分钟穿帮?”

  七海拿出她的定位加隆看了看,道:“这是四个学院六年级级长的例行会议,所以我们的男级长鲁道夫也会去。你等下提前去斯莱特林休息室门口等他,跟他说明一下情况,他会想办法帮你。”

  见她三言两语就把这件荒唐事落实到位,侑只得举手投降:“……话说在前头,被发现了有什么后果可不怪我啊!”

  “没事,”七海一脸轻松,“小糸同学那么聪明,不会被发现的。”

  “你这莫名其妙的自信到底是哪来的啊……”

  “不是已经代我上过两次草药课了吗?这次鲁道夫也在,不会有问题的。”她弯着眼睛笑,“比起这个,我上次给你的复方汤剂应该还剩一瓶吧,你有带着吗?”

  侑在长袍口袋里掏了会儿,摸出一个三指宽的小瓶:“你运气好,我穿了昨天的长袍,揣兜里了。”

  “很好,”七海看了看怀表,“事不宜迟,那就开始吧。”

  七海轻车熟路地拔了根头发,仿佛细弦绷断的声音听得侑头皮一阵发麻,这位前辈却面不改色地将那根头发卷了卷,丢进了装着复方汤剂的瓶子里。原本跟泥土一样浑浊的汤剂开始翻滚冒泡,底部的颜色发生变化,渐变出漂亮的深蓝,一路向上逐渐变浅。侑产生了一股将它倒在高脚杯里,然后再插片柠檬和吸管、当作鸡尾酒出售的冲动。

  然而漂亮归漂亮,味道比起鸡尾酒来可是差远了。侑接过那瓶蓝色的魔药,惯例地犹豫起来。

  复方汤剂是最有效的易容方式之一。跟修饰原本样貌的易容魔药不同,复方汤剂能够帮助使用者变成另一个人。只需要在原始汤剂中加入想变成的那个人身上的一点东西,就能维持两到三个小时的完美变形——上到每根头发丝、下到脚趾尖上的痣,每一样外表特征都可以完美复制,包括声音在内。因为最后一味“配料”的特殊性,不同的人的复方汤剂会呈现迥异的颜色和味道,第一次使用后侑特地去查了下资料,发现七海灯子的汤剂已经不算难喝了;传闻有人喝到过泥土和鼻屎均匀混合的“绝佳”口味。

  ——就当是在海里游泳呛了两口水!总好过塞满口泥吧!

  自我安慰着,侑闭上眼睛仰起头,一口气喝光了瓶里的东西。

  海水一样的咸涩味在她嘴里漫开,随即是魔药滚落喉咙所带来的灼烧感。侑拉开最近的一个隔间门,把自己关了进去。燥热席卷全身,她解下长袍挂在一边,开始脱上衣——七海灯子与她尺寸不合,脱了衣服变形比较好。

  褪去上身衣物后,她的指尖起了变化。原本一点都没有的指甲长了一点,接着是指节变长、手掌变大,皮肤从手背开始微微泛白;她一把扯下发圈,感觉到头发在一路疯长,水平视线也渐渐升高;脸上一阵又一阵令人不适的火辣,她闭上眼睛,听见自己在不住地喘息。

  剧烈跳动的心脏恢复平静后,她缓缓打开眼,然后被一件从天而降的黑色内衣罩住了脸。

  侑:“……”

  提着带子将那件还散发着余温的黑色文胸从头上拽下来,她听到七海在右侧隔间里冷静地发出指挥:“把你的扔过来。”

  侑呛到了:“什、什么?我的——前辈你穿不下吧!”

  “别说傻话了,难道你想让我真空三个小时吗?快点丢过来,别逼我用飞来咒!”七海用力地敲起隔板,侑忿忿然将内衣团成一团,丢了过去:“我倒想请教一下你这个飞来咒要怎么念!”

  “当然是‘内衣飞来’——不对,要加个定语。那就‘小糸侑的内衣飞来’——啊,接到了。原来小糸同学穿这样的啊,啧啧,真可爱。”

  侑摇摇头,觉得自己肯定翻了个白眼。

  她们花了好几分钟互相抛接衣物,一点点把衣服交换了过来。推门出来的时候,小糸侑在镜中看到了一个脸色略显苍白的“七海灯子”。她边系领带边扒拉头发,被七海嫌弃地拉过手,塞了个小巧的木梳:“请不要用我的样子挠头,小糸同学,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

  侑决定在这里还是不要反驳为好。她对着镜子梳起发,七海则在旁边抱着手臂叮嘱道:“你一会儿见了鲁道夫,只要说我遇到突发情况无法出席就好,他不会多问。这个月没什么大事,例行会议应该主要是围绕魁地奇杯的淘汰赛进行,这是你擅长的领域,自由发挥就行;这之外的话题能避则避,避不过就交给鲁道夫处理。”

  “我明白了。”

  “……作为‘惯例’的一部分,格兰芬多的级长会抓住一切机会攻击你,拉文克劳也可能附和他。女学生会主席是格兰芬多,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男主席是兰登·诺特的哥哥,对我没什么好感,只要攻击范围没有扩大到斯莱特林就不会插手。你不必太过针锋相对,与鲁道夫保持阵线一致就行了,其他的别放在心上。”

  “好。”

  “还有……”七海看上去有些犹豫,“佐伯沙弥香——你知道她吧?”

  见侑点头,她接着说:“她可能会在会议室门口堵你,因为我刚刚走的时候没跟她打招呼。你就跟她说‘还有事情要处理,晚上再解释’,然后尽快离开。不要跟她说太多话,你瞒不过她。”

  “嗯。”侑表面上简单应着,整理领带的手却停了一下。

  ——七海灯子为什么不让佐伯沙弥香代替她去开会呢?

  相比起对级长事务一窍不通的她,常伴七海左右的佐伯不是更合适吗?佐伯上的魔药课与草药课时间冲突,所以七海没法请她当草药课替身,但级长会议并不存在这种情况。

  应该是不想被知道服用易容药水的事情。侑想着。虽然这两位前辈在坊间传言里总是如影随形、亲密无间,但再怎么无话不谈的朋友也会有各自的小秘密。

  见侑似乎有点分神,七海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刚刚说的你都记住了吧?”

  “安啦,我记住了,”侑安抚地笑,“前辈你真是的,明明自己信心十足决定了的事情,到了执行的时候又开始担心。”

  “这是人之常情。”七海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已经两点十分了,你快去吧。我在最里面的隔间里等你回来,叫我出来的时候记得先在门上敲三下。”

  侑点点头,在七海的注视中推开了盥洗室的门。

  ※ ※ ※

  斯莱特林的公共休息室是一间地牢,比赫奇帕奇的地下室还要更往下走。侑没有进去过,但听说这间地牢整座都没在湖底,可以透过玻璃看见窗外游动的各种湖内生物。

  她来到七海灯子告诉她的位置时,正巧碰见鲁道夫·戈尔茨坦从石墙后的洞口里出来。这位斯莱特林六年级的男级长梳着一丝不苟的大背头,戴着副金丝边眼镜,高大白净,颇有几分书卷气。

  “七海,你去哪里了?”一见到侑,他就劈头盖脸地问,“佐伯刚刚在找你,你们怎么了?”

  “戈尔茨坦,是我,小糸。”侑赶忙解释,“七海前辈有事不能来,要我代她出席,她叫我过来这里等你,提前跟你说一声。”

  鲁道夫讶异道:“她最近是怎么了?先是要你帮她上草药课,现在连级长会议都要你来?”

  “她——她遇到完全脱不开身的事态了。”侑说得没什么底气,因为她也不知道七海为什么会服用易容药水。好在鲁道夫没有追问,只是点头示意她跟上:“没事,‘七海灯子’出席就好。这会儿形式正紧张,她不现身又有人要说闲话。注意事项她应该已经跟你说过了吧?”

  “是。”

  “那就好。我会尽力掩护你,接不了的话题抛给我。”

  鲁道夫·戈尔茨坦迈的步子既大又轻快,侑暗付自己若是没有变成七海的样子,非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腿长就是好呀。

  她瞄了眼“自己”的腿,觉得这种长高十厘米的体验是比七海辅导考试更美妙的福利,虽然这种体验会让她在恢复原样时感到微妙的怅然若失。

  攀了四层楼,两人来到了位于城堡三楼东侧的级长休息室。不出七海所料,一道颀长秀丽的身影正倚在休息室门口。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单边眼镜的链条一阵哗哗作响。

  “灯子,鲁道夫。”佐伯沙弥香放下抱着的手臂,出声唤道。

  “佐——沙弥香。”侑险些条件反射地喊出“佐伯前辈”,好在这位前辈姓、名开头的第一个音节都是“Sa”,才给了她改口的机会。

  鲁道夫撇了侑一眼,主动引开话题:“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边说边使眼色要侑先进去。佐伯却略过这个话题,径直捉住正欲迈步的侑,道:“灯子,刚刚午饭时你怎么直接就走了?你平常不会这样,是出什么事了吗?我很担心,一直在找你。”

  “呃,我……”看清那双翠绿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心,侑感到一阵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尴尬。她还没按照七海的嘱咐开口,鲁道夫就先耐不住地挪动脚步,不着痕迹地逼迫侑向后退,好让她与佐伯拉开距离。“会议要开始了,我和七海就先进去了。有话你们之后再说,好吗?”

  佐伯收回手,在鲁道夫和侑之间来回打量,眯起了眼。

  “好吧,”她盯着侑,慢慢地说,“你们去吧,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说。”

  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但鲁道夫已经拉开了门,示意她先进。

  侑朝沙弥香局促地一笑,没有看后者的表情就匆匆进了会议室——单片眼镜背后的那双绿眼睛让她有种被完全看透的错觉。

  他们是最后进入休息室的级长。甫一迈入,侑就感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她不动声色地反手关上门,走向唯二空着的座位,同时以余光打量室内:长方形木桌最靠里的那头坐着伊凡·诺特,诺特家族的嫡系长子、兰登·诺特的哥哥,胸前别着象征男学生会主席的徽章;伊凡的旁边是格兰芬多七年级的女学生会主席,一头蓬松棕发宛若狮鬓。侑和鲁道夫的位置在伊凡左列,往下是拉文克劳的男女级长,正对面是格兰芬多,斜对面是赫奇帕奇。

  侑在拉文克劳男级长的旁边卷袍坐下,视线在赫奇帕奇的两位级长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那两人她都很熟悉,男级长是她的魁地奇队友,击球手爱德华;女级长是一向对她照顾有加的学姐格雷德。察觉到她的目光,格雷德快速回看了她一眼,眼神严厉而冰冷,与平日里温和有礼的模样判若两人。

  “斯莱特林的地牢里莫非没有钟吗?”侑还没坐稳,对面陷在扶手椅里的男人就开始了,“真是让人一阵好等啊,七海小姐,戈尔茨坦先生。”

  发话的人是奥德里奇,格兰芬多的男级长,正是堂岛卓口里所谓的“大哥”。此人在格兰芬多分帮结派、为人傲慢,侑对他向来没什么好感,但他们的确到晚了,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权当耳旁风无视掉。

  伊凡咳嗽一声,引入了话题。会议果然围绕魁地奇杯的淘汰赛进行,只是讨论的多是幕后琐事,侑不甚了解,也就多数时候紧闭嘴巴、维持微笑听他们争论,心底如坐针毡,直盼着时间快点过去。

  在她又一次分神去看墙上的挂钟时,奥德里奇忽然把火引到了她身上:“七海小姐一向伶牙俐齿,今天怎么这样沉默?我们刚刚的提议,阁下以为如何?”

  奥德里奇刚刚代表格兰芬多提议禁止非参赛学院的学生到场观看比赛。侑飞速思索起来,鲁道夫轻微地摇了摇头。

  不同意?

  在这里与格兰芬多起冲突好吗?

  她转而想起七海灯子的理念是“学院和睦”,便定下心道:“我认为没有禁止的必要。去年和前年都开放了入场许可,效果很好,气氛热烈,也有利于学院之间友好交流,为什么要取消?”

  “‘学院之间友好交流’?”奥德里奇夸张地睁大眼,“七海小姐还真敢说。去年我们对拉文克劳的季军赛,两个你们的人混进人群给格兰芬多守门员下毒咒,差点害她被游走球打死,这事你还记得吧?”

  侑有些吃惊地瞥了眼鲁道夫——她可从没听说过这种事!鲁道夫斥道:“奥德里奇,没定论的事情你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出来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们的人了?”

  “又来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们的人啦’?”奥德里奇掐着嗓子重复了一遍,“说的好像没人看到这事就不存在一样。现场留下了明显的黑魔法痕迹,不是斯莱特林还能是拉文克劳和赫奇帕奇不成?”

  “这跟学院有什么关系?”侑感到无法理解,“用黑魔法的就一定是斯莱特林吗?霍格沃茨哪个学院没有出过黑巫师?”

  “哪个学院都没有出过你们那么厉害的,”奥德里奇嘲讽道,“‘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魔头’——”

  “——你不能只因为斯莱特林出过一个伏地魔就——”

  “——斯莱特林可不止出过一个黑魔王,”拉文克劳的女级长尖锐地插进话来,“还有上百个食死徒,那两次大战不知道多少无辜的男女巫师命丧他们杖下——”

  “——即便如此,斯莱特林也有人参加霍格沃茨保卫战、也有人反抗伏地魔、也有人为了胜利牺牲!”侑真的有点生气了,“到底为什么非要用刻板过时的学院印象来框死现在和将来的学生——”

  “——够了,七海,到此为止。”伊凡·诺特打断她,“爱莉莎,你不觉得你亲爱的部下太聒噪了吗?这是级长会议,不是讨价还价的巷口集市。”他警告地看了眼身旁的格兰芬多女主席。

  爱莉莎面无表情地说:“奥德里奇,不要再将什么事都上升到学院层面来。其他人也一样,再出现这种情况,我就给你们来一个锁腿咒,让你们统统并着脚跳回去。”

  奥德里奇啧了一声,看上去很不满,但还是敢怒不敢言地住了口。

  这段插曲过后,气氛一直很紧张。侑强撑着十二分精神来对峙,觉得自己几乎快要窒息了。奥德里奇的提案最后没有得到通过,散会时他恶狠狠地瞪了侑和鲁道夫一眼,甩甩袖子走了。侑慢腾腾跟在赫奇帕奇两个级长的后面,一出门就被女级长格雷德拦了一下。

  “七海灯子。”

  她看到这位总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级长以从未见过的眼神剜着她,好像她身上携带着某种传染病菌。

  “最近经常有人看到你在赫奇帕奇公共休息室附近出没,”格雷德语速极快地说,“我警告你,少打歪主意,你们自编自演的那套‘友好’把戏也只能骗骗小孩子了。”

  她也不等侑回话,说完就转身走了。

  侑呆呆地站在原地,整颗心脏都被对方毫不掩饰的嫌恶攥紧。

  那不是针对她的,而是针对七海灯子的,针对斯莱特林的。

  她知道格雷德不喜欢斯莱特林。她知道很多人都不喜欢斯莱特林。可是,她今天才真正明白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到底怎么写——一个人居然可以仅仅因为身上贴着的标签就被群起而攻之、得不到半分信任;一个人也可以仅仅因为一个标签就对他人释放出如此寒冷刺骨的恶意。

  鲁道夫拍了拍她的肩,劝慰道:“别放在心上,他们总是这样。”

  侑没有看他,而是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走廊。

  “一直……都是这样?”

  “从没变过。”鲁道夫把手塞进长袍口袋,悠悠地回答。

  Transforming(3)

  侑与鲁道夫·戈尔茨坦在城堡四楼的楼梯口分别。鲁道夫向上去了,她则缓步走下楼梯,脑海里仍然回响着刚刚听见的那句“从没变过”。

  阶梯不知道为何变得特别漫长。她经过一面又一面挂满魔法肖像的墙,有虚构的画作,也有曾经就读此处的学生的照片;侑的视线一一滑过那些相框,看到象征格兰芬多的金、红,象征赫奇帕奇的黑、黄,拉文克劳的蓝、铜以及斯莱特林的银、绿。

  这些颜色可以在同一面墙上装点彼此,佩戴它们的学生却难以并肩前行。

  侑忽然有些想念情人节那天她与七海小小的奇遇。她想念那天自己看见红色、黄色和绿色同时飞舞在草场上空,也想念她回头时看到七海灯子阳光下安静阅读的神情。

  侑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

  她回到七海所在的盥洗室时,镜子面前有两个格兰芬多的女生正在补妆。见她进来,那两人脸色变了变,然后开始低头收拾手包。侑假装无视她们,拧开水龙头洗手,心情却在轻快的水流声里一点点沉下去。

  等到那两个人离开,侑关掉水,在最里面的隔间门上轻敲了三下。一阵窸窣声后,隔间门被推开,一个面容秀丽的黑发女人扶门站着,手揪着领口,额上满是汗,口里还在喘气。

  “前辈?”侑吃了一惊,“你恢复了?”

  “不,我——”七海刚说了两个字就膝盖一软,向下滑去。侑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急道:“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七海抓着她的手臂,正要说什么,盥洗室的门口却忽然传来一把清脆的女声,让两个人都瞬间僵在原地。

  “——灯子,你在跟谁说话?”

  佐伯沙弥香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正挑眉看着她们。侑迅速看了眼七海,发现隔间门正巧把她挡住了;而七海突然猛地捉紧她的手臂,神情痛苦,像是在忍耐什么。

  怎么办?她以眼神示意。

  七海无声地挤出口型:拖住她。

  拖住?怎么拖住?这能拖几秒钟?侑怀疑自己读错了嘴型。佐伯沙弥香只消往前再走几步就能看清七海的脸,这位前辈为什么就是执拗着不肯告诉她实情?

  “灯子?”见对方迟迟不给回应,佐伯又往前迈了一步。侑努力镇定道:“沙弥香,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我不能来盥洗室吗?”佐伯奇道,“灯子,你对面隔间里是谁?有麻烦吗?”

  “没有说不能来,”侑拼命斟酌着,“我只是觉得太巧了。刚刚从会议室出来没有看见你,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已经回去了——你不是在跟踪我吧?”

  七海几不可闻地“噗”了一声,一副想笑又不能出声的样子。侑狠狠剜了她一眼,知道这人肯定想到了发生在另一间盥洗室里的事情。抬眼,她看到佐伯的表情果然变得十分不悦,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冷了几分:“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别的意思,”侑拼命回想七海轻微上扬的尾音,“只不过想开个玩笑——看来我不适合干这个呢。”说着,她补了个笑。

  佐伯的神情放松了些,转而抻开右臂示意侑对面的隔间门:“那里那位是你朋友吗?不给我介绍一下?”

  “嗯……”侑做了个为难的表情,瞥见七海重又低下头喘气。她心中焦急,却不能表露出来,只好拖长音节道:“是这样,她有点不舒服,我正打算送她回公共休息室。”

  “要我帮忙吗?”佐伯向这边走过来,侑下意识地制止:“呃,稍等一下——”

  她边说边暗暗使力把七海往里推,七海却反而松开扶着门的手,扯着她的袍子领,向前扑进了她怀里——侑打赌自己肯定瞬间露出了非常精彩的表情,因为佐伯的右眉挑得快飞进头发里了。

  侑:“……”

  佐伯:“……”

  两人面面相觑。

  侑收了收搁在七海背上的手,调整了一下肩背的位置,好将七海埋在她左肩上的脸遮得更严实一点。

  “不必劳烦沙弥香你了,”她感到冷汗从额上渗出来,“我送她过去就好了。沙弥香你之前不是有话想跟我说吗?要不你先回公共休息室等我?”

  “没必要,”佐伯口气随意,眼神却有些凌厉,“反正我也没事做,就跟你一起送她过去吧。看这个长袍配色——是赫奇帕奇吧?”

  我的长袍,不是赫奇帕奇才有鬼了。侑瞥了眼七海的头顶,认真开始思考全盘托出的可能性,七海却忽然用极大的力道搂紧她的腰,又开始喘气。侑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又不能推开七海看情况,只能轻拍她的背,连声问道:“喂,喂,你还好吗?”

  见此情景,佐伯也变了脸色。她伸出手想扳过七海看情况,被侑条件反射地挡了一下。

  “……”沙弥香抱着被打掉的右手,有些危险地眯起眼。

  “……”侑强撑着冷静,往里退了一小步。

  在这片能尴尬死人的诡异沉默里,七海忽然放松了侑腰上的力道,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面颊略显丰满,细长眉眼分得极开,鼻梁短而塌,嘴唇宽厚——七海灯子半睁着眼,面色苍白,又变回了侑今天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样子。

  侑失态地张大了嘴巴,佐伯的注意力则完全被这张没见过的脸吸引了过去:“你脸色真的很差,没事吧?”

  七海虚弱地摇摇头,扯着喑哑的嗓子开口:“我感觉好些了……谢谢。”她直起身,“不麻烦你们送我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她松开攥着侑的手,拂过侑外袍口袋时迅速地往里塞了个东西,然后开始慢慢朝外走。

  侑捏了捏,感觉到是块圆形的硬币,心下当即有了数:想必这是枚通信加隆。这种施了变形术的钱币是学生间流行的小道具,通过改变硬币图案来传达讯息。她二年级时,学校因为太多人将通信加隆用于作弊而禁止学生在校内携带,可事实上还是有不少人使用。

  七海的身影消失后,她故作轻松地转向佐伯,发现对方正歪着头看她。有那么几秒钟时间,侑被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开口道:“怎么了?”

  “没什么,”佐伯沙弥香笑笑,带头往外走去,“回公共休息室吧。”

  “喔,好。”侑含糊应了声,感到十分不妙。七海的离开不但没有缓解僵硬的气氛,反而把氛围的诡谲更推上了一层。

  佐伯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侑看她没有交谈的意思,便偷偷掏出那枚通信加隆,辨认起边缘的文字来。

  ——去我的房间,拿书桌抽屉里的紫色药水。我在赫奇帕奇公共休息室等你。

  读完七海的留言,侑把金币揣回兜里,佐伯随即停了下来,仿佛看穿了身后人的行动。她原地转了个身,正巧站在走道窗户的旁边。窗外斜阳正盛,佐伯的褐发也被镀上了一层漂亮的光晕,显得整个人柔和了许多。

  “其实,你不是灯子吧。”

  她用一种十分笃定的语气说。

  侑怔了一下:“你……突然说什么呢?”

  “不用勉强了,你和她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佐伯以左肘为支点靠上窗台,“你没有她那种疏离的戒备感。别人或许看不出来,可我是再熟悉不过了。”

  话说到这份上,侑也不再隐瞒了,认真道:“是,我不是她。”

  佐伯从那双熟悉的蓝眼睛里读出了她不熟悉的专注与坦诚。尽管知道对方不是七海灯子,她还是忍不住有片刻出神。

  掩饰似地将目光投向窗外,佐伯叹气:“她遇到麻烦了吧。我猜跟刚刚那个赫奇帕奇女生有关,对不对?”

  侑讶异于佐伯的敏锐。不过匆匆一瞥,她就已经能大致拼凑出事件的全貌来,她总算明白七海为何嘱咐她尽量避免和佐伯交谈,可惜天不遂人愿。

  见侑不说话,佐伯眼中多了几分赞赏:“还挺冷静的嘛,我有点明白她为什么会选你代为出席了。没关系,我不会逼问你,既然她不想我知道,那我就不知道吧。你也不必告诉她我看穿了,好吗?”

  侑感到很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佐伯细细看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我很好奇你到底是谁,应该不是斯莱特林吧?她对斯莱特林总是不那么亲近。”

  停了一下,她也不等侑回答,自顾自地接道:“既然她愿意让你扮演她,想必对你是信任的。这很难得,你要好好珍惜。”

  她的嘴角浅浅扬起,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出几分落寞。侑觉得自己从那双翠玉般的眼睛里捉住了什么转瞬即逝的东西,一种她似懂非懂的情绪,深沉而炽热,让人胸口发紧。

  佐伯别过头,离开窗台,单片眼镜划出一道弧光:“好了,闲话就到此为止吧。你既然一直跟着我、没有找借口离开,她大概是对你还有什么交代吧?”

  “是这样,”侑老实地回答,“她让我回斯莱特林的公共休息室取一个东西。”

  佐伯的表情变得有点微妙:“放外人进公共休息室,这个我还是有点……算了,”她摇摇头,“我相信她的判断。”

  佐伯重又迈开步子,身体离开屋外阳光的覆盖范围,一截截隐入窗帘后的阴影中,回身朝侑示意的翠绿眼眸却仍然光彩照人。

  这位前辈被誉为“斯莱特林的翠玉”着实名至实归。侑边跟上边不着边际地想。

  佐伯沙弥香总是站在七海灯子的身后,但她所受到的关注一点不比后者少。作为日裔巫师中最早来到英国的那一批,佐伯家是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极有权势,不仅佐伯的父亲在英国魔法部任魔法法律执行司司长一职,其家族本身也跟日本魔法部关系匪浅,多次与国际魔法合作司一同接待访英的日本高官。

  明明处于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上,佐伯却在五年级时主动退出了女级长的竞选,彼时默默无闻的七海灯子这才有机会从余下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没有人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局外人所能看到的只有佐伯从此退居幕后,作为七海灯子的幕僚活动。

  像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甘愿辅佐他人呢?

  小糸侑凝视着佐伯沙弥香优雅的背影,深感自己离真相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但却怎样也找不到缺失的那一块拼图了。

  ——大概因为那是某种她全无了解、也从未涉足过的东西吧。

  她这么想着,放弃了探究。

  Transforming(4)

  侑很顺利地按照七海的指示拿到了药。她离开斯莱特林地牢,与佐伯沙弥香挥手道别,一路匆忙地往赫奇帕奇地下室赶。

  回程途中,她服用的复方汤剂失效了,侑不得不施了一个幻身咒来保证穿着松垮垮斯莱特林长袍的自己不被看见。地下室的门口没有人,七海肯定是上回随她过来的时候记住了进入地下室的方法。侑卷起过长的袍子,按照学院创始人名字的韵律敲击左起第二个木桶,爬进了通往地下室的入口。

  今天是周六,休息室大厅只零星坐着几个复习期中考的学生,都在谁也不搭理谁地闷头看书写字,没有人注意到活板门空开了一次。侑爬上二楼,插了钥匙拧自个的门把。

  ——拧不动。

  她拽了好几下,发出了不小的声音。怕引人注目,侑也不敢出声叫,只能改用指节叩门,边敲边腹诽起来:擅自进别人房间还把主人锁在门外,哪有这种事?

  她指节都敲痛了,里面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侑只好掏出魔杖,对着自己的门来了个开锁咒。锁舌咔哒一声弹开,她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

  一进门,她就看见那个堂而皇之“私闯民宅”的家伙正窝在她床对面的扶手椅里,垂头蜷腿,两臂环膝。侑的外袍和毛衣被丢在旁边桌上,乱糟糟地堆在一起,扶手椅里的女人上身只着一件单薄紧致的白衬衫,袖子挽到肘部,露出雪白纤细的手臂。

  侑解除了自己的幻身咒,带着点恼意走过去:“我说前辈,你脱了衣服好歹叠一下呀,还有这会儿才早春呢,你就穿这点也不怕——”

  她骤然停住话头,发现七海的衬衫被汗打湿了大半。

  “前辈?”她担忧地俯身,扶着七海的肩摇了好几下,对方才疲惫地抬起头来:“啊…小糸同学。你回来了。”

  “你没事吧?你流了好多汗,要不要冲个澡?”侑探了探她的额头,体温偏低。七海轻轻推开她的手,问:“东西拿到了吗?”

  “在这里。”侑把那瓶紫色的药水递给她,这才注意到七海又恢复成原本的样貌了。

  “前辈……你这是在反复变形吗?”

  七海点头:“间隔越来越短了。我刚变回来,再过几分钟可能又要变了。”

  她拧开药瓶盖子,凝神施咒。一连串银色泡沫从玻璃瓶里冒出来,在空中破碎,排成一份密密麻麻的清单。

  侑意识到她在用斯卡平现形咒辨认魔药的成分。这是一种相当难施的咒语,很多人即使从高级魔药课毕业了也只能让魔药成分一样样显现,然后手动辨认,根本不可能像七海这样一口气具现出文字名单。

  这个咒语就已经让侑足够惊讶了,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才让她真正意识到七海究竟多么有天赋:这位前辈行云流水地挥动魔杖,施了一个守护神咒。

  这是魔法世界里最高深的咒语之一,泰半男女巫师终其一生也召唤不出一只像样的实体守护神;七海的杖尖却有一只银色的鹰迅速凝聚成形,翅膀上每一根羽毛都清晰可见。

  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下达指令:“带这张清单给‘老舟’。”

  那头鹰把半空的银色文字卷入体内,穿过紧闭的窗户,拖着银色尾巴消失在空中。

  七海收了魔杖,看到侑还满眼羡慕地望着她的守护神消失的方向。

  “看什么呢,小糸同学?”她明知故问,心底有些小小的得意。

  “好漂亮啊,”侑恋恋不舍地收回眼,“我还不会守护神咒呢,不知道我的守护神会是什么样的……”

  七海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笑道:“我看松鼠挺适合你的。够小只,又能吃。”

  “喂!”侑挥拳抗议。这本是个充满力量感的动作,却因为七海的袍子过于宽大而显得十分滑稽。斯莱特林的级长噗嗤一声笑出来,药瓶都掉到了地上。

  还没等她慢腾腾从扶手椅上起身,侑就已经把那小瓶拾了起来:“这个就是前辈你喝的易容药水?”

  “对。”

  “前辈,你到底是从哪里搞到这些东西的啊……易容药水也好、复方汤剂也好,全都是超高级的魔药吧?”

  七海想了想:“你听说过‘老舟’么?”

  侑摇头。

  “这个人是霍格沃茨的‘影子药商’。没有人知道他是谁、长什么样,只知道他那里什么魔药都有,而且价格比市面便宜,交易快捷安全。”

  “所以你都是在他那里买的?”

  “是,”七海的疲惫地撑起头,“我光顾他那里很久了,一直没问题,没想到这次给我碰上这种事。他说会双倍返款给我,等一下也会根据魔药成分制作相应的解药出来——”

  七海的最后一个音节脱调得变了形。她猛一弓身,剧烈地喘息起来,容貌又开始变化。皮表的窜动从唇部开始一点点蔓延到颧骨、眉间,然后诡异地在眼睛周围停下来。

  见侑惊愕地看着她,七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一把抓过旁边桌上的茶杯,看清水面倒影后唰地一下白了脸。

  ——这是一次不完全的变形,说明魔药已经处于失控的边缘。老舟的解药若是不能及时送到,七海怕得去圣芒戈医院“休息”个好几天了。

  “……”

  斯莱特林的级长沮丧地蜷成一团,头越垂越低。侑在屋里踱了好几圈,把上回那本《时间旅行者的爱人》翻出来:“前辈,你看这个!你上次还没看完吧,要继续看吗?”她又打开桌上的糖罐,“这个太妃糖也很好吃的,来一颗吧?甜食能让人打起精神!”

  望着殷殷期盼的侑,七海无力地说:“小糸同学,我早就已经过了一颗糖一本书就能开心一下午的年纪了。”

  “你这是变相地说我幼稚吗?”侑板起脸来,相当不满。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七海被她跳脚的模样逗乐了,呵呵笑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女孩是故意的。她心里一暖,抱起腿道:“好吧,把书给我吧。”

  她是真的很想安稳看完这本书的,可惜没能如愿。每隔十几分钟就袭来一次的变形过程越来越痛,流失的体力也越来越多,她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下来。

  侑推掉与朱里和槙的晚餐,去厨房拿了食物回来,七海却没吃两口就想吐,最后只勉强喝了点汤。

  “前辈,你还是去校医院吧,”侑焦虑地看着软绵绵靠在床头的七海,“老舟这解药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来啊?”

  “不要。”七海有气无力地拒绝。

  “前辈,你真是……”侑相当无奈,“不就是被发现用了易容药水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真想去圣芒戈医院度个假吧?”

  七海咬着唇不说话。她的容貌已经彻底变成两张面孔的中和,眼睛和嘴唇是真容,鼻子和颧骨还残留着药效,看起来颇不搭调。

  侑大力叹气:“前辈,你到底为什么要喝易容药水啊?”

  沉默了良久,七海才幽幽答道:“有办法的话,我也不想这样啊。”

  “什么?”侑疑惑地看她,七海却没有下文了。她抵着墙壁,再次痛苦地缩成一团。侑心疼地擦拭她脖颈上的汗珠,絮絮道:“虽然我不知道你遇到什么事情,但是老老实实说出来就那么难吗?佐伯前辈也好、戈尔茨坦也好,肯定都会帮你的,为什么非要自己一声不吭扛着?”

  “他们帮不到我,”七海低声说,“没有人会明白。”

  “你不说出来,当然没人会明白,”侑反驳道,“又不是人人都是摄神取念大师,能读到你脑袋里在想什么。”

  七海再次沉默了。

  就在侑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准备另启话匣时,她忽然又开口道:“小糸同学的父亲……是哪个学院毕业的?”

  怎么突然问这个?尽管不解,侑还是老实答道:“我爸不是读的霍格沃茨,他是日本魔法所毕业的。”

  “这样啊,”七海合上眼,“真好呢。”

  “???”侑停下拧毛巾的手,怀疑起两人是否在用同一种语言对话。

  “……小糸同学,我出身在一个世代就读拉文克劳的家族。”

  “啊,”侑恍然大悟,“难怪前辈你的守护神是鹰……”

  “对,”七海仍然闭着眼,抵着墙,“我的守护神是拉文克劳的象征。”

  “等等,”侑忽然反应过来,“那你为什么会被分到斯莱特林?一个家族的人不都会在同个学院的吗?”

  七海睁开眼,淡淡地睨着她。

  侑怀疑起自己来:“我说错了吗?”

  “……不,没错,”七海古怪地笑了一下,“通常都是这样的。入学以前,我也是这样以为的。我甚至已经盘算好要怎么布置我带去的鹰形装饰、怎么从拉文克劳的塔楼上眺望星空、怎么回答鹰首门环那些古怪刁钻的问题——我早就从父母和姐姐那里听到很多很多拉文克劳的事情,一直都很向往那里。

  “可是当我信心满满地戴上分院帽,迫不及待要跑去拉文克劳长桌旁坐下的时候,它沉默了一会儿,喊出了‘斯莱特林’。”

  七海没去看侑的表情。她用力掐着手心,觉得自己一定是被疼痛冲昏了头才会说这些话——可是她停不下来。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傻傻地坐在那里,分院帽都忘了摘,还是旁边的教授帮我拿下来的。我走到拉文克劳的桌子旁边,他们把我推了一下,说斯莱特林是右边那桌。”

  侑是第一次看到七海露出这样脆弱的神情。

  “我是拉文克劳啊,我怎么会被分到斯莱特林呢?我的姐姐,我的父母,我的家族中每一个人都来自拉文克劳,我怎么会是斯莱特林?一个黑巫师辈出、阴险狡诈之辈汇聚的学院?

  “我觉得分院帽肯定是搞错了。我跑去找教授、找校长,然而他们都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分院帽不会出错’。我不信,我自己翻书、问人、查资料,可是无论我怎样找,答案仍然是‘分院帽不会出错’。”

  七海觉得手指甲已经陷进了肉里。她咬着牙关想让自己停下来,内心翻涌的情绪却膨胀得快要撑破胸腔——她只能不断说、不断说、不断说,仿佛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淤血吐出来,每一句话都比刀割腐肉更痛快。

  “所以我开始想,斯莱特林大概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坏,否则我不会被分到这里来。我想他们只是被创始人的余毒遗害,找不到改变的方向。面对外人的排挤,他们针锋相对、抱团取暖,而这种自我封闭更进一步地加深外界的误解和排斥,构成衔尾蛇一样的恶性循环。

  “想清这点后,我决定由我来做这件事。由我来引导现状改变——我认为这是只有我,一个不属于斯莱特林的斯莱特林才能做到的事情。

  “我决心不计一切代价来达成这件事。我不在乎我被斯莱特林误会、畏惧,也不在乎外界如何表面鼓掌喝彩实则将我视为异端;我坚信只要斯莱特林真正转变,情况总会有所好转——斯莱特林与其他三个学院,不——不止斯莱特林,霍格沃茨所有四个学院都能真正迎来毫无隔阂的一天。互相诋毁和学院偏见不再存在,人们不再以学院来定义和评价一个人,而能将这个人本身置于一切标签之外看待。

  “我是这样想的,所以我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路。我以决斗立威,以畏惧服人;我开始追求力量,追逐权力;我像蛇一样辗转游走在各类场合,撒着一个又一个圆滑的谎言,在现实面前学会明哲保身和委曲求全,甚至开始利用他人的好意,对被利用者的痛苦视若无睹——

  “你发现了吗,小糸同学,”她颤着声,眉眼痛苦地皱成一团,“我——越来越像斯莱特林了。”

  “我在成为他人眼中的斯莱特林。在成为我所厌恶的斯莱特林。在一步步印证贴在斯莱特林身上的标签是何等正确。

  “分院帽是不会出错的,对不对?它看透了我,比我自己看得更深更透彻。我以为我不属于这里,可我其实是属于的。无论我怎样反抗也无济于事。我不是拉文克劳,我就是斯莱特林。

  “那么,小糸同学,请你告诉我——我至今为止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我所坚信的东西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的自我安慰吗?

  “——不,不能。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太过沉重的结论。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放弃只会让我一无所有。

  “所以我开始订购易容药水,在无法忍受时摇身一变,成为另一个人。我穿上其他学院的制服,混在他们中间;我依然可以跟他们如此自然地交谈,我还能够感受阳光照耀在身上的触感;我还是我,我所做的一切不至于毫无意义。”

  她喘着气,绝望地摊开手:“小糸同学,这就是你为什么会看到这样的我坐在这里。”

  小糸侑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七海灯子那双蓝眼睛里蕴含的感情太过汹涌强烈,几乎将她吞噬殆尽。

  她的前辈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对不起,小糸同学,我就是这么胆小、怯懦又过分的人。”

  Transforming(5)

  小糸侑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羞耻、懊悔和恐惧交织在一起,逼得七海闭上眼。她搁在膝上的两手交相掐握,发白的指节在微微颤抖。

  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她为什么要对小糸侑说这些?

  她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也许可以理解她的人,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也许可以——

  温热、柔软的触感从手上传来,有人轻柔而坚定地将她紧掐的手指一点点掰开。她打开眼,看见那女孩一如既往的专注眼神,没有半分她害怕的嫌恶或不耐。

  “前辈,我以你的样子去开会的时候,碰到了我们的级长格雷德。”

  女孩的声音在温软里裹着一点沙质,很动听。

  “她是个很热心的人,看见有人遇到麻烦会主动上前去问的那种类型。问她问题时也是,不光会告诉你答案,更会引导你掌握解答的窍门,是个非常好的人。”

  侑微微叹了口气。

  “可是今天我却被她冷着脸警告了。不为别的,只因为她发现一个斯莱特林老在赫奇帕奇的地下室附近出没。我想她指的应该是我——这几次我替前辈你去上课,回来时药效还没过去,就在我们的公共休息室附近一边转悠一边等着。”

  “……对不起。”

  “前辈为什么要道歉?”侑笑了,“应该是格雷德向你道歉才对。要我说,斯莱特林怎么就不能在赫奇帕奇公共休息室旁边出现了?怎么就不能和其他学院的学生一起谈天说地了?为什么非要联合起来你针对我、我针对你呢?”

  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地刺进七海心里,痛快得她鼻头发酸。

  “我知道今天我的所见所闻绝不是个例。‘斯莱特林全是黑巫师’、‘赫奇帕奇很多饭桶’、‘拉文克劳都是书呆子’、‘格兰芬多不带脑子’——入学以来,这种评论我听过不止一次,但我从来都无法理解这样说的人。

  “在我看来,所谓的学院不过是一个符号、一个容器,容器里装着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内涵和意义所在。拿装过的东西来为容器贴上标签,然后从此以标签来判断不断更新交替的内容——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更自以为是的事情吗?容器不该被内容所定义,内容也不该被容器所定义。无论被分到哪个学院,你都依然是你,就好像咖啡无论换多少个容器都是咖啡,绝不会变成牛奶或水。

  “前辈,你的确被分到了斯莱特林,可那又如何呢?在我眼里,你仍然比格兰芬多更有勇气、比拉文克劳更有见地、比赫奇帕奇更有毅力。你选择了一条荆棘丛生的路,而且决定要不计一切代价地走下去;你注视着其他人看不见的世界,为超越个人利益得失的目标而努力;你迷茫、混乱、痛苦,遭遇冷眼、不被理解,但即便如此你也不曾放弃。”

  侑停顿了一会儿,更用力地握紧那双手。

  “前辈,我尊敬你和你所做的一切。我愿意倾尽全力帮助你,因为我也期盼你理想中的那天能够到来。如果你感到孤单、感到疲惫、感到不被理解,请记得我任何时候都在。也许我不能提供实质上的帮助,但我愿意做那个倾听的人。所以,不要再用易容药水了——”

  七海的手颤抖了一下,眼底一览无遗的脆弱和无助让侑胸口一窒,但她还是狠心说了下去。

  “——那对你没有帮助,前辈,这样做只会不断削弱你的防御,让你更加难受。”

  七海的手比她要稍大些。侑努力挪动手指包覆那双手,试图将掌心的温热传递过去。她的前辈被摇曳的温暖火光照耀着,周身却冰冷得仿佛困在深达万米的洋底。

  “……你说的,是真的吗?”七海努力控制着声音,好让它听上去不那么颤抖,“是真心话?会陪着我?”

  ——她一直在等。她一直在等这样一个人。能肯定她、能真正理解她、能与她眺望同样的远方。

  “真的。”侑毫不犹豫地回答。

  七海眼也不眨地看着那双明黄色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一星半点破绽;可她看见的却只有一片坦荡荡的赤诚,清澈见底、动人心弦。

  一声闷响从窗外传来,似乎是什么东西撞上了玻璃。侑起身开窗,一只灰白猫头鹰落在她肩头,脚上绑着一卷羊皮纸。

  七海认得它,这只乌林鸮是老舟用来送货的猫头鹰。侑取下乌林鸮脚上的东西,羊皮纸卷里掉出一个黑色的小瓶,那猫头鹰啄了啄她,飞走了。

  七海看着侑缓步走到她面前、在床边坐下,然后摊开掌心,投来鼓励的目光。

  她迟疑地伸出手,没有去拿药瓶,而是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女孩的指尖。

  “小糸同学,”她深吸一口气,苍白逐渐从脸上褪去,“说话要算数。”

  侑了然地笑了。

  “当然啊。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斯莱特林的级长朝她报以微笑,仰头喝光了解药。

  ※ ※ ※

  七海灯子仰躺在松软的床上,不知第几次数起天花板上的鹅卵石浮雕来。

  她与小糸侑道别已经是好几个小时前的事情了。服完解药她就飞也似地往外走,被那女孩硬抓着手腕拖回来施了个幻身咒。小糸侑在这个过程中非常体贴地没有抬眼看她,七海却还是不自在地烧红了耳根——疼痛消失、情绪退潮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到底做了什么。

  竟然在后辈的面前胡言乱语、发泄情绪。

  竟然在后辈的面前撒娇。

  竟然还被后辈反过来安慰了!

  七海捂住脸,用力地蹬了两下被子。

  羞耻心叫嚣着让她停止回想刚才的事,蜜糖却不断从回忆的缝隙里渗出,接二连三滴落心尖,驱使她取过了床头柜上的那面镜子。

  这是面椭圆形的镜子,只有巴掌大小,借着床头烛光能看清边框上细致朴实的纹路,摸上去手感扎实浑厚,让人不由得想起赠送者本人。

  把她从门口拖回来以后,小糸侑在抽屉里翻出了这面镜子,说任何时候想找她都可以对着这面镜子喊她的名字。

  这是一对双面镜,一种相当稀有的魔法道具,在两人各执一面的情况下,只要呼唤另一个持有者的名字就能彼此连通起来,比通信加隆要方便快捷得多。侑坦言本是买给姐姐小怜的,结果带回家一试发现不会魔法的人不能用,就一直搁着了。

  七海抚摩镜沿的花纹,忽然有种试一试的冲动。她知道对方十有八九把镜子收在抽屉里,即使接通了也什么都看不到,但她还是很想这么做。

  也许她只是想要确认今天的一切并不是幻梦一场,又或许是想要回味一遍那个她本已放弃的奢望。

  “小糸……侑。”

  尽管独自一人,她还是把声音放得极轻,好像生怕惊扰了什么。

  镜面漾起波纹,然后映照出一张安详的睡颜——那是小糸侑的脸。

  “……?!”

  七海毫无心理准备,手一抖,镜子结结实实地砸到了下巴。她顾不得疼痛,捧起来细看,总算明白过来:敢情这女孩把镜子立在床头了。

  她把手里的双面镜翻过来又翻过去,上下左右全摸了一遍,半个支架也没看见。

  ——所以这人是特地用固定咒把镜子立起来的吗!

  听着镜子那端安稳规律的呼吸声,七海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地笑了。

  “……也太说话算数了吧?小糸同学,你这样实诚,很容易吃亏的。”

  作为“回应”,小糸侑在睡梦中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甩了她一脸后脑勺。

  ——还好睡着了。要是还醒着的话,大概又要开始一脸认真地反驳了吧。

  七海笑着把镜子塞到枕头底下,重又数起鹅卵石浮雕的个数来。这次,她数到第八十六个就睡着了。

  一夜好眠。

  ※ ※ ※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斯莱特林对拉文克劳的淘汰赛如期举行。鲁道夫·戈尔茨坦早早地来到看台坐下,掏出手帕擦拭黄铜望远镜的镜片。就在他吹毛求疵地检查镜片擦干净没有时,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鲁道夫回过头,七海灯子正背着光冲他笑,黑发在微风中拂动,好心情昭然若揭。

  鲁道夫冷静地扶起滑到鼻尖的金丝眼镜,道:“……佐伯说你不会来。”

  “我改主意了,”七海轻轻巧巧地在他旁边坐下,“今天天气这么好,闷在城堡里多可惜啊,是不是?”

  “嗯哼。你跟佐伯和好了?”鲁道夫显然误会了昨天那出找人的戏码,七海笑着否认道:“不,我们没有闹矛盾。不过……”

  她望向看台入口,佐伯沙弥香正和几个斯莱特林女生一起有说有笑地爬上来。

  “……我想,我的确欠她一个解释。”

  迎上佐伯惊喜的目光,她含笑拢了拢发,尾音在阳光中悠然散开。

  獾与蛇·Chapter 2·完

  间章·4月6日

  赫奇帕奇对斯莱特林的季军赛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周日举行。赫奇帕奇队惯例地于开赛前一个小时在更衣室集合,队长兼击球手瓦拉内为追球手们做起战术温习,六年级级长格雷德则在为队员们的衣服和扫帚一个个施防水咒,以预防赛时下雨的情况。

  小糸侑坐在木头长凳上发呆,边望着门外草场,边摩挲木制扫帚柄。一个身形瘦削的男生忽然蹦出来,用力在她眼前挥了几下手:“嘿,小糸!在干啥?”

  咧着嘴看她的是爱德华·卢平,球队的另一名击球手,也是格雷德的同僚、赫奇帕奇六年级的男级长。

  “怎么了?‘冷静的找球手’也会紧张?”爱德华滑稽地摸了摸鼻子,待手挪开,一个圆滚滚的猪鼻赫然出现在他那张尖脸上。侑噗了一声,笑得太急,险些没把自己呛着:“够、够了!快把鼻子变回来!”

  “你还嫌弃啊,我可是好心逗你!”爱德华撇嘴,猪鼻子开始往回缩——他是一个天生的易容马格斯,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外貌。

  “我不是紧张啦,”侑站起身,“只是在想这天也是有够暗的,希望等下不要下大雨。”

  爱德华耸耸肩:“下就下呗,反正今天也只是季军赛,随性点打也无所谓。”

  “这话可别被格雷德听到,”坐在侑旁边的槙插嘴道,“她非得举着魔杖追你三条街不可。”

  爱德华拉长了脸。格雷德是一个狂热的魁地奇粉,担任学校比赛的解说员,对自家球队关心备至,这也是为什么侑会与这位学姐有着不错的私交。

  “她离那么远,哪儿听得到,”爱德华摆摆手,“说真的,我已经受够了她不是队员还天天在这指手划脚的——”

  一道粉光突然擦着爱德华的袍子角飞过去,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他手里的扫帚把。几个花苞破开木头表皮钻出来,开成几簇鲜艳的大波斯菊,比刚刚的粉光还要来得刺眼。爱德华傻了眼,格雷德则在更衣室的另一端皮笑肉不笑地送来问候:“为你助阵,亲爱的,不用谢。”

  注意到这边的骚动,其他球队队员纷纷扭过了头,几秒钟后爆发出阵阵大笑,把队长瓦拉内的解说完全盖了过去。后者生气地用魔杖敲起白板,不小心把蠕动着的战术图擦掉了一半——他的哀鸣也成了“交响乐”的一部分。赫奇帕奇的更衣室更热闹了,暖黄色的灯光把阴晦寒意驱逐在外,一如明黄色的队服般暖和欢快。

  侑正笑看爱德华绞尽脑汁地试图消去那丛粉花,长袍内衬忽然一阵发热。她跟槙与爱德华打了个招呼,另寻了个角落坐下,收在内衬里的双面镜此时已重新凉下来,一双妩媚上挑的蓝眼睛出现在镜面上。

  “哟,小糸同学,已经换上队服了啊,”那双蓝眼睛拉开距离,七海灯子笑盈盈的脸完全展露出来,“不错不错,挺好看的。”

  “发生什么事了吗?”侑从背景里看到了独属斯莱特林宿舍的鹅卵石浮雕,镜子里的女人正低头整理什么东西,眼也不抬地回嘴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信誓旦旦说随时都可以的人是你,不出一个月就抛到脑后的人也是你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我是说,你一直都是晚上才找我嘛。”

  距离另一面双面镜送出去已经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七海大多都是在晚上十点以后才联系她。这位前辈刚开始还是两到三天一次的频率,一周半以后几乎每晚都要在睡前讲一个小时了。侑往往把镜子摆在床头,一面抱着枕头翻小说一面听镜子里的人说话,听得最多的是各种撒娇一般的抱怨。她这才发现这位前辈原来也有着如此丰富的喜怒哀乐,会为嘲讽和批评暗自沮丧,也会为不经意的肯定而雀跃,冷淡要强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比常人更加敏感柔弱的心。

  “你笑什么?”七海从羊皮纸堆里抬起头,看到镜中女孩弯着眼睛望她,嘴中下意识嗔怪,心底某个角落却忽然像侑身后的灯光一样亮堂起来。

  小糸侑的这副表情她再熟悉不过了。过去的一个月里,许多个晚上她也是这样对着镜子边写作业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而对方总是这样柔和地笑着听她讲任何事情,偶尔插上一两句评价。谁也不说话的时候,她就安静听着对面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响,直到那女孩抱着书入睡。有那么一两次她自己趴在草纸上睡着了,硬是被那女孩又喊又拍地叫醒,督促她脱掉长袍爬上床去。

  她出乎意料地、非常着迷这种感觉。有一个人总能笑着听你说话,总能一针见血给出适当的建议,总是冷静得看上去不会被任何事情动摇,而且——发自内心、不掺半点杂质地关心她。

  她觉得自己在过去的一个月中说完了曾经五、六年里所有憋在心里的话,而她还要命地不觉得这有任何不自然。小糸侑于她而言仿佛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可靠后辈,而逐渐成为一个可以安心交托背后的朋友。

  看着侑努力辩解的样子,七海托头笑道:“行了,我只是想提前祝你比赛顺利——一会儿我会跟沙弥香他们一起来看,期待你的表现。”

  “诶?谢、谢谢,”侑微讶,“不过前辈……这样没问题吗?”

  “什么?”

  “呃……今天是赫奇帕奇对斯莱特林……吧?”

  “所以呢?”

  “……不,没什么。”

  ——今天只不过是季军赛,而且斯莱特林队队长是兰登·诺特,所以七海前辈祝我比赛顺利大概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侑自个想了一通,不再问下去了,殊不知七海其实也在思考同一个问题——她似乎真的比起斯莱特林队的胜利更期待小糸侑的活跃。这不是因为她对斯莱特林没有归属感,也不是因为她与兰登·诺特有私怨,单纯只是更在意赫奇帕奇的找球手罢了。

  虽然把对方当朋友的话,会有这样的想法也完全不奇怪,但七海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仿佛这个解释有什么地方不够贴切,不能让她发自内心地认同。

  可是……到底是哪儿不对呢?

  直到她与佐伯沙弥香和鲁道夫·戈尔茨坦汇合,七海灯子仍没有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 ※ ※

  七海一行三人来到球场的时候,看台已经快要坐满了。好在参赛学院的级长有预留座位,他们才不用太过慌张。

  环绕魁地奇球场的看台在他们落座后关闭了入口、向上升起,一直到离地十五米左右的位置才停下。看台依照学院颜色装饰一新,银绿与黑黄交替布满视野,不少狂热的球迷还挥舞着发光的魔法横幅,其中最夸张的是一张小糸侑的巨幅剪影,以日英两语写着黑色标语:“‘冷静的找球手’——日裔的骄傲!”

  七海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的倍数,发现以魔杖控制着那幅海报的是日向朱里,而叶历则担忧地把着她的肩膀,似乎很害怕友人因为身子探得太过而一头栽到球场里去。

  七海忍笑收回视线,转而去寻找那个套着黄袍的娇小身影。两支球队此时已准备就绪,解说员格雷德正在干巴巴地挨个介绍斯莱特林队球员,听得七海十分无奈——这位赫奇帕奇级长在报出自家球员的名字时可是截然不同的热情啊。

  赫奇帕奇队长瓦拉内和斯莱特林队长诺特彼此握过手后,裁判吹响了口哨,比赛正式开始。鬼飞球被斯莱特林的追球手先手拿下,在漂亮的传接里不一会儿就逼近了门环,赫奇帕奇的击球手爱德华·卢平使出浑身力气击了个游走球过去,逼散了斯莱特林的进攻队形,引发绿色看台上一阵嘘声。鲁道夫·戈尔茨坦在喧哗里提高了音量:“爱德华·卢平——他那扫帚柄上是什么玩意儿?大丽花吗?”

  “不,”佐伯咬字清晰地说,“我觉得那是粉色大波斯菊。这是什么新潮的装饰吗?”

  “不知道,”七海心不在焉,“大概他觉得那样比较好看吧。”

  “我希望有人能告诉他很难看。”佐伯毫不留情地评价,七海点着头,继续不停搜寻场边。斯莱特林的找球手正在中央的高空盘旋,赫奇帕奇的呢?她只捕捉到小糸侑升空的瞬间,之后就因为聚焦在鬼飞球争夺战上而丢失了对方的身影。

  她正找得眼花缭乱,斯莱特林的看台忽然响起一阵欢呼——他们得分了。鲁道夫兴奋地锤了下栏杆,就连担纲解说的格雷德也抛开成见,赞许道:“非常漂亮的配合!斯莱特林进了本场比赛的第一个球,现在的比分是10比0。”

  七海撇过头去寻比分板,一道黄色的影子终于滑进了她的视野:侑采用了与斯莱特林找球手全然不同的策略,正在以中速绕场飞行。找球手离她所在的看台越来越近,很快就到了不用望远镜也能看清脸的距离。七海仰头追着她一如既往的自若神情,却冷不防被对方扫了一眼。

  对上她的视线,那女孩忽然浅浅地笑了一下——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侑掠过斯莱特林看台的瞬间,七海却觉得自己好像被一箩筐溢美之辞砸中了脑袋,倏然间晕乎乎的,受用极了。

  她还没从小糸侑那暖洋洋的一笑里回过神来,胳膊就被佐伯沙弥香捅了一下:“……灯子。”

  “啊?”七海茫然地扭过头,斯莱特林的翠玉正挑眉看她。

  “你……笑什么?”

  “什么?”七海下意识地摸了下嘴巴,发现自己真的在笑。她咳了一声,放下手,一秒钟切换回往常的处变不惊:“我们进球了,我高兴啊。”

  “……”佐伯抱起手臂,没接话。

  ——真是这样吗?她以余光怀疑地打量着身边人。对方眼神游移,看起来并不像其他观众一样聚焦在激烈的鬼飞球争夺战上。

  如果不是这样,她又是在笑什么呢?

  佐伯皱着眉头,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思路就被一片愤怒的咆哮打断。

  “怎么了?”她慌忙去看球场,听到解说员比先前高了好几个八度的声音:“兰登·诺特!卑鄙无耻、令人发指——”

  “诺特联合另一个击球手夹攻赫奇帕奇的队长,”鲁道夫冷着脸解释,“一棍一棍来回兜着打,直到他被游走球撞下来为止。还好瓦拉内一直在往低空飞,应该不至于受太重的伤。”

  “医护人员都进场了,至少他这场是打不了了,”佐伯以指节敲击着扶手,单边眼镜的链条哗哗直响,“这就是兰登·诺特所谓的‘新战术’?他到底是在打球还是在打人?实在太难看了。”

  “无耻,但有效,”七海冷笑,“现在赫奇帕奇只剩卢平一个击球手,怕是没人能挡得住他了。”

  “他转移目标了,”鲁道夫倾身,“追着追球手打去了。”

  赫奇帕奇的追球手在配合上稍逊于斯莱特林,揪着刚刚敌队两名击球手逼迫瓦拉内的空当,他们在爱德华的协助下打下了好几个球,让比分反超了20,但是诺特两人杀回来后,形式就急转直下了:爱德华独自在两颗游走球的围攻中苦苦挣扎,自保尚且勉勉强强,更别提保护队友。没了击球手的庇护,赫奇帕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斯莱特林的追球手压着打,比分追平又超过,一会儿就达到了惨痛的70比130。

  随着爱德华·卢平终于因疲劳而被游走球击中左肘,赫奇帕奇的看台上迸发出阵阵愤怒的呐喊,浪潮一般席卷全场,几乎震破七海的耳膜。

  “谁来管一管他!”鲁道夫咬牙切齿地环顾四周,好些斯莱特林都与他一样露出了嫌恶的表情,“这还是比赛吗?他是怎么选上魁地奇队长的?”

  “你问他哥去——啧,卢平也被逼到死角了。”七海咬着下唇,内心担忧起来,佐伯却忽然“啊”了一声:“你们看赫奇帕奇的找球手!”

  七海赶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西场的小糸侑猛然开始急速上冲,斯莱特林的找球手愣了一下,也紧跟着冲起来——

  “是飞贼吗?”解说的格雷德变得激动起来,“赫奇帕奇的找球手看到金色飞贼了吗?!”

  这一嗓子把全场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竞速中的两名找球手身上。兰登·诺特迅速改变目标,往小糸侑的方向狠击了一棒,侑却仿佛看透了他的举动一样急停了一把,游走球从她前方一两米的地方飞过,撞上了刹车不及的斯莱特林找球手,差点把他从扫帚上打下去。

  “打中了左腿——天呐,那一定很疼。”格雷德嘴上这么说,语气却全无同情。场上一阵哄笑,诺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地转过身,发现爱德华·卢平早已趁机逃脱夹攻网,与己方追球手重振攻势了。

  “飞贼呢?”鲁道夫急切地搜寻着,“有人看到飞贼了吗?”

  格雷德的解说回答了他的疑惑:“根据刚刚的回放影像,没有人看到飞贼——是的,虽然很难相信——‘冷静的找球手’刚刚上演了一出声东击西的假动作。我们有理由相信那是为了吸引敌队击球手的火力,进而帮助卢平脱离困境,令人赞叹的友爱精神!”

  “的确了不起,”佐伯笑道,“我看了那么多比赛,从来都是队友掩护找球手,还没见过找球手反过来掩护队员的。”

  七海定定地看着高空中那个娇小的身影,胸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陌生得让她心头一紧。攥着扶手,她努力尝试从一团乱麻里理出头绪,却发现自己连问题本身都读不懂,更别谈解开了。

  铁栏很冷,掌心却热得发烫。七海将目光投向混合看台,那副小糸侑的海报已经被日向朱里复制了好几份,正忙着分发给前后左右的人。格兰芬多追球手骄傲的笑容感染了她,胸口的不适逐渐被相似的而微妙的自豪感覆盖。

  是啊。七海慢慢地想。大概我和她们一样——都是为朋友如此出色而感到自豪吧。

  褪去易容药水所赐予的假面,侑是第一个真正接纳她的外院朋友,会觉得这种感觉陌生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么一想,七海心里舒畅了不少,微扬的嘴角却没一会儿就迅速垮了下来——诺特将另一名击球手留下来对付卢平,自己操着球棒朝小糸侑的方向去了。

  找球手的身形何等之快?诺特的游走球完全碰不到她,可是这种纠缠分走了侑寻找金色飞贼的时间与精力。

  小糸侑又一次险险擦过斯莱特林看台时,七海清楚地看到她满头满脸都是汗,眉眼间也带了丝倦意。这种倦意化作一只无形的游走球,狠狠击中了七海心里的某个角落。

  她攥紧栏杆,开始认真思考要怎样把兰登·诺特从魁地奇队长一职上赶下来。伊凡·诺特还在的话,这很困难,但假如下学期她能成功当选——

  “天啊!”格雷德一声惊呼,“小糸侑——她看到飞贼了!这不是假动作,她看到飞贼了!在赫奇帕奇门柱上空!你们看到了吗!”

  这声解说宛如春雷炸响,沸腾了全场。七海和鲁道夫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紧紧贴在扶栏边,唯恐错漏了什么。

  小糸侑在格雷德出声之前就开始全速向飞贼的所在地冲刺,斯莱特林的找球手也开始加速。

  “小糸比较近,”鲁道夫大喊,“她应该能先——我天,诺特在干什么!”

  兰登·诺特做出了一个粗鲁得无法想象的举动:他身法奇快地逼近赫奇帕奇找球手,挥棍朝对方后脑勺打去。侑向前一扑,堪堪避开了这一棒,赫奇帕奇的看台上再次掀起浪潮般的怒吼:“犯规!犯规!”

  格雷德也怒不可遏:“兰登·诺特,恶意攻击对手!无耻的犯规!裁判——什么?没打到不算?”

  她把话筒往桌上重重一摔:“‘特兰西瓦尼亚假动作’?那玩意儿只是朝对方脸上虚晃一拳!诺特是在用打铁球的棍子打人脑袋!他是想要她的命吗?!——好吧,好吧——对不起!”她压着火气,“斯莱特林的找球手超过了赫奇帕奇的,很好,很好——”

  侑再次矮头躲过诺特一棒。无论她怎样尝试转向,诺特都紧紧与她保持着几十厘米距离,平行飞在她的左侧——这按理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且不说诺特并非速度型的选手,他持着球棒也无法对扫帚进行这个级别的微操。

  “——兰登,接着!”远处忽然响起破空声,一颗游走球被传到了侑右方的不远处,诺特张开嘴,相当开心地笑了。他的左手从扫帚柄上微微抬起,魔杖杖尖在袖口一闪而过——

  侑忽然想通了:自己大概是被他施了牵引咒一类的咒语,就像现在这颗精确无比地冲着她脑袋疾飞而来的游走球一样。

  诺特缓缓举起球棒,嘴巴得意忘形得快要咧到耳根上。小糸侑的左侧是甩不掉的击球手,右侧是像磁石一样飞过来的游走球,这种情况下,没有人能躲开。

  “——下去吧,‘冷静的找球手’。”

  他阴恻恻地低语,将全部力气注入十指,朝那张讨人厌的、总是故作清高的脸挥下去。

  侑面无表情地斜睨着他,脑海中早已闪过数十种可能的应对方案。

  没错,躲不开。无论如何都躲不开。可那又怎样呢?

  ——躲不掉的话,迎上去就是了。

  把住扫帚柄,侑低头往兰登·诺特撞过去。后者惊诧地顿住了:冲撞球员是犯规的行为,这个一向循规蹈矩的赫奇帕奇在做什么?!

  即将被撞到的时候,诺特下意识地闪了一下。这一闪正中侑下怀,她轻巧地压下扫帚,从击球手右臂下方的空隙里钻了出去。诺特的怒容还没扭曲到位,表情就迅速变成了惊恐——

  他以牵引咒吸来的那颗游走球已经抵达了身前,然后——结实地击中了他的腹部。

  球棒从手中滑落,兰登·诺特抽搐着,仰面倒了下去。

  “梅林在上!”佐伯腾地站起来,惊呼出声。

  ——这可不比刚刚从七、八米的高度掉下去的瓦拉内,这是二十多米的高空啊!

  在这个瞬间,最先做出反应的不是裁判、教师或后勤人员,而是这狠辣一球原本的受害者——小糸侑。兰登·诺特掉过身侧的瞬间,她一把捞住了对方的左臂,整个人连带扫帚都被过大的冲力拉扯着侧翻了一百八十度,险些被带着一起掉下去。

  侑没能坚持多久,不到两三秒就失去了力气,然而这几秒钟已经足够让场外救援的减震咒打中目标。失去意识的诺特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瘫在空中,开始像羽毛一样缓慢下落。

  因着突发事件而陷入死寂的球场开始嗡嗡作响,紧接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汇聚成如雷贯耳的呐喊。

  “赫奇帕奇!

  “赫奇帕奇!

  “赫奇帕奇!

  “赫奇帕奇!”

  斯莱特林的找球手举着金色飞贼浮在半空,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没有得到半分关注——他目所能及之处,几乎每一个人都在高喊着另一个学院的名字,仿佛赢得这场比赛的不是斯莱特林,而是赫奇帕奇。

  黑黄色看台的学生疯狂挥舞着手中旗帜,混合看台上的观众也纷纷起立鼓掌;侑一落地就被自己的队员里三层外三层地扑抱起来,从七海的角度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清脆的掌声在七海左边响起,她转过头,看见佐伯感慨万千地盯着草场:“这本是场难看的比赛,却被他们硬生生地打出了精彩。宽容、公正、以德报怨,任何时候也会向求助者伸出援手——小糸侑,好一个赫奇帕奇。”

  七海将目光投回球场中央飞舞的黄袍,脚下生根似地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 ※ ※

  侑读完琼恩·卡尔的《五口棺材》后,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二十三分。她再次困惑地抄起身旁镜子,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前辈今夜忽然变了习性,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联络。

  犹豫再三,她还是对着镜面喊出了另一个使用者的名字:

  “七海灯子。”

  这是侑第一次主动接通双面镜,她好奇地注视着镜面如同水面一般波动、变形,然后映出了那个人的身影。

  七海此时正端坐在书桌前,捏着一根蓝色尾羽的羽毛笔奋笔疾书。她嘴唇紧抿着,神情是侑不那么熟悉的严肃,头发也罕见地扎成了马尾,将雪白脖颈展露无遗。

  侑没吱声,静悄悄地看了她一会儿,心底自嘲起自己想得太多——七海想必是忙于作业所以才没有联系。

  她正打算关掉镜子睡觉,七海却忽然扭过头,朝这边伸笔蘸墨。侑眼睁睁地看着七海剧烈地抖了一下,羽毛笔从手中脱落,三两圈滚到桌沿,掉下去看不见了。

  见镜子里的七海僵在原地、毫无动作,侑冷静地提醒道:“……前辈,你的笔掉了。”

  安静了几秒钟后,七海也给出了一个相当冷静的回答:“……哦。”

  她弯腰把笔拾起来,然后又扯了张纸擦拭桌面和地上的墨迹,弄完后才直起身,掩饰着尴尬问道:“小糸同学……你怎么还没睡?”

  “我刚看完书,发现前辈你今晚还没找我,就想接通看看,”侑笑着,“你忙吧,我不打扰你了。”

  “哎、等等!”眼见侑伸手要往镜面上抹,七海赶紧出声制止。侑停下动作,看见七海神色忸怩道:“我……我没有忙到那个程度啦。”

  侑眨了眨眼:“所以……想说话?”

  七海摸着脖子,嗔了她一眼。这女孩说话总这么直白,倒显得她好像很别扭似的。

  “你的肩膀没事了吗?我知道白天你接诺特的那一下脱臼了。”她最后在侑的注视中开口问道。

  “没事啦,那种程度的伤,庞弗雷夫人两秒钟就治好了。”为了证明这个说法,侑轮了轮右臂,七海抿嘴笑道:“那就好。我那时其实很想去看看你,但是你们的级长格雷德大概会直接把我丢出来。”

  侑回想起一个月前格雷德对她的态度,微皱了下眉。没等她开口,七海就带着歉意道:“对不起,诺特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不是前辈的错,你不需要道歉。”侑边笑边调整了下姿势,离镜子远了些;七海这才看清她今天换了件印满猫爪图案的睡衣,相当可爱。

  “你今天飞得很好。”七海突然说。

  侑怔了一下,谢谢还没说出口,对方就笑眯眯地接上了另一句话。

  “——话说,今天飞过斯莱特林看台的时候,你冲鲁道夫笑了吧?他开心得很呐。”

  侑不出所料地呛红了脸:“什、什么?我哪有对他——我是冲你笑好不好!”

  七海怎么会不知道?她只是故意逗逗她,想听到对方亲口说出这句话而已。愉快地欣赏着女孩连声辩解的模样,她觉得心底有几串泡泡浮起来又美滋滋地破掉,萦绕一晚的顾虑霎时间烟消云散,被微妙的香甜气息取代。

  她今晚没有主动联系侑不是因为忙到没有时间,毕竟平常也经常开着镜子写作业;也不是因为她不想见到对方,实际上她有好几次写累了以后抱着镜子发呆,做了半天口型也还是没发出声来。

  她没有喊出那个名字,只是因为白日的所见所闻依然在脑中盘旋不去。

  在她所见过的人里,没有人比小糸侑更像一个赫奇帕奇。温柔、宽容、心地良善、体贴又富有同理心,更重要的是——如同佐伯沙弥香所说的那样——任何时候都不会拒绝求助的手。

  不论对方曾如何待她,也不论她怎样看待对方。

  那么,她对于小糸侑来说,是不是也只是那些无法拒绝的人之一?普普通通、没有任何特别,只不过是女孩那份无边无际的温柔的受惠者而已。

  若是这样,那么像这样的每天通话或许根本是一种打扰:她总是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的事情,那女孩真的会感兴趣吗?要是不感兴趣,她又能容忍自己多久呢?如果小糸侑的耐心耗尽了,她还要等待多久才能遇到下一个真正理解自己的人呢?

  她沉浸在这种复杂的患得患失里无法自拔,却没想到对方会主动联系自己。天知道她看到侑托着脸出现在镜面上时是怎样的惊讶和惊喜——这女孩总能以一副毫不设防的姿态突破她的防卫,轻而易举地抚平她内心所有波澜。

  “前辈,你笑什么?”侑圈着被子,一脸疑惑。七海再次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巴,但这一次,她的笑容在放下手后更灿烂了:“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点高兴的事情。”

  “高兴的事情?是怎样的?”女孩好奇地追问,七海却含笑不语地移开了视线。

  ——是怎样的?

  ——比如,发现我对你来说,也有那么一点点的特别。

  间章·4月6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