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天气到了该换上厚棉衣的时候,王菲菲又跟我八卦林巧然新交男朋友了,并有目击者口口声声表示自己确实在市中心广场上碰到他们两个牵手接吻看烟花。
那个时候我们都很小,接吻是说出来都会让人脸红的大不敬词语。她声音悄悄的,压得很低。
我说那不是接吻。只有和自己喜欢的人才叫接吻。我知道林巧然的那个朋友,她说是无聊才答应的,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她经常感到无聊。
王菲菲说你什么时候这么维护她啦,你连她喜欢谁都知道,你跟她关系这么好?
我愣了愣神,呆呆地说:“啊,还好吧。我只是……”
我竟然想不出合适的话。
王菲菲上下打量我,冷抽一口气,掰正我的脸:“救命啊,你不会是喜欢上林巧然了吧。”
好热啊,我突然口干舌燥,眼冒金星。我推了她一把:“别胡说。”
一整天在学校我都晕晕乎乎的,林巧然和我中午去吃牛肉拉面,我偷偷看她呼噜呼噜地把面往嘴里送,很委屈地想问她你真的那么无聊吗?我们不是很亲的关系吗?还有你的脑子里每天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把林巧然托在楼梯拐角的栏杆上,她的手臂和双腿都环着我,我们两个在接吻。
我抽空说:你的嘴巴真的是橘子芬达味的啊。
她的嘴亮晶晶的,低头用头顶撞撞我的下巴:不许嘲笑我。
我笑了笑,嘴巴又盖上她的,像舔棒棒糖一样。我小声说:不敢,不敢。
早上醒来,我怀疑我生病了,因为我开始牙齿打颤,心口抽疼,眼睛酸涩。反正哪里都不好,哪里都不舒服,看谁都不顺眼。
好巧不巧,肇事者蹦蹦跳跳地走上楼梯,朝我打招呼:“嗨,班长,早上好。”
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转身想跑。
“对了班长,艺术节还能报名吗?去问老师老师说他不清楚,让我来问你。”
“啊?”我不敢抬头看她红润的嘴巴,容易浮想联翩。
“艺术节,报名。”
林巧然抬起手在我眼前晃了两下。“你怎么啦?生病了?”
“你要报什么。”
“跳舞,我和隔壁班的同学一起练的。”
我不知道她还会跳舞,不过她这么多才多艺,会跳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嗯……”鬼使神差地,我居然犹豫了。
“报是能报,不过……”
“不过什么。”
“没什么,请我吃顿饭,学校已经截止了。”
“太感谢了班长。”她很激动地挽住我,又在我耳边咕哝了些别的,我一句都没听进去。
我好想一巴掌抽到自己脸上,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让人家请吃饭啊——但是我真的好想和她凑在一起,时时刻刻的那种。
放学前的一个课间,林巧然走进教室趴在我桌子上,双手合十,语气很虔诚:“班长,真对不起,我临时有急事不能去了,我拜托朋友带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千万不要客气,最后都是我报销。”
我的脑袋顶上有乌鸦飞过,不过还是毕恭毕敬地等到了放学。
我和蒋思彤在校门口大眼对小眼,最后我忍不住妥协:“算了,不用请了,都是我应该做的,你回家吧。“
蒋思彤很大方:“这样不好吧,巧然说你是她的朋友,特地拜托我来招呼你的。”
什么啊一副把我当成客人的样子,你和林巧然是朋友我就不是了吗?不怕吓着你我和她是更好的朋友,你去过她家摸过她的狗玩过她的小熊看过她的照片吗。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绞尽脑汁地思索如何摆脱她,转过身却看到林巧然和一个男孩凑在一起。
他们一人手里拿着一个超大型棒棒糖,她歪过头舔了一口他的,笑得鼻子眼睛皱成一团,像我想象中那样。
已经入冬,街上的行人都老老实实地裹紧厚衣服,只有林巧然穿着一条紫色呢绒格子裙,大摇大摆地站在叶子掉光的梧桐树下,两条洁白匀称的腿露在风中,脚踝是粉嫩嫩的。
我强迫自己侧过头不要看,却发现一旁的蒋思彤居然露出了沮丧又受伤的神色。
不会吧,林巧然。
我脸上火辣辣,徒劳地抬起头想要确定什么,果然看到奶茶店玻璃门上清清楚楚地反射出两个同样沮丧又受伤的脸。是蒋思彤和我。
在这一刻,我发现事情开始不受控制了。
上小学的时候,科任老师对我的评价是:薛淼同学作为班长很好的凝聚了班级风貌,起到了表率作用。在学习上认真刻苦,尊敬老师,在生活上乐观积极,团结同学。
我从小到大就是这样的人。后来遇见林巧然,她说我话唠,纯真,善良,适合穿白色卫衣牛仔裤,其实最可怕。
那个时候我正在严肃叮嘱她赶快收拾桌子不要磨蹭,一会年级组长要来检查。
她说:薛淼,你真的好可怕啊!
我把五彩缤纷的衣服塞到她怀里敷衍一会请你吃烤肠好了,消气吧。心里想:你但凡能听我一点话,我才不会凶你。
当时的我好像并不明白那种徒劳的感觉叫做嫉妒,但是从那天开始我确实变了,我不能想原来一样心无芥蒂地和林巧然打闹聊天,也不能看见她和别人亲近。我觉得自己好可怕。
文艺汇演举办了,林巧然的节目不但成功的登上舞台,而且在同学老师间受到了热烈欢迎。昏暗逼仄的后台地上,到处散着匆忙脱下来不及整理的别针和戏服。
我站在阴影里。
一个人坐在木椅上,另外一个人半蹲在地上,手相互交握着,脸看着镜子。
蒋思彤说:“你今天跳得好好啊,像花仙子一样。”
一个人咯咯地笑了:“你别夸我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不过等你上了大学,我们就不能见面了,如果你回国的话一定要记得第一个来找我。”
林巧然“嗯”了一声,低下头闷闷地说。
“不过……我可能不会去国外上学了,我家里出事情欠了债,我爸妈让我还是好好学习……准备高考。”
蒋思彤愣了一下,手在黑暗中摸上她的脖颈。
我在远处看到她们的影子和嘴巴叠在一起。
林巧然真的很漂亮。
学习小组结束的时候,林巧然还是和原来一样转过来问我:“班长要一起走吗。”
我自顾自收拾书包,看都不看她,语气像装了枪药。
“怎么?你还要邀请我去你家做客吗?”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林巧然有点惊讶地挠了挠头,但卡通人物一样的脸上没有一点尴尬,反而很坦然:“好啊班长,不过我们家现在没有那么大地方,变得很小啦。”
我胸口郁闷,把书包甩在背上出了教室,留下一句:“算了。”
她没有说假话,我观察到她现在换衣服的频率变低了,心情好的时候也不再请前后桌喝饮料,但是还是那么神采飞扬。
在她之前挥金如土的日子里,我心里暗暗翻白眼觉得她太过烧包,但是现在,我又希望她永远做我行我素无忧无虑的林巧然。不要被这无情无义的世界触碰到一丝一毫。
我路过空荡荡的教室。一个女生问:“你是不是和薛淼闹掰了,你俩不是之前关系挺好的嘛,怎么不说话了?”
“啊?有吗?班长平时很忙吧,我们俩没有吵架啊。”
“可是她看起来很讨厌你哎,总是和你作对,上次还说那种话.....”
“没有啊,那件事也是我问的不对,班长对所有人不是都那样吗。”林巧然又欢快地哼起歌,朝地上哗哗泼水。
我在心里默默无语,好可笑,林巧然既不知道我讨厌她,更不知道我喜欢她。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和她一起走,也不再和她讲除了学习之外的话。换座位之后,我和林巧然隔得很远,经常在一堆脑袋和书本堆里看不见她。
有时候林巧然邀请我出去玩,我都拒绝了。她只是很费解,但并不受伤,很快又会找到新的玩伴,做着和我相同又不同的事。
我终于发现,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永远热情洋溢,永远乐于尝试新事物,永远不会为一个人留固定的位置。就像一条平静温和的河水,没有湍流和暗礁,也不会将你淹没,但是它永远向前奔流,不会回头。
好消息是她真的开始努力学习了。
林巧然的朋友还是很多,总是三五个的笑闹着走在一起,有时候在食堂,在小卖部,在办公室和校门口小商店里我都能遇见她,我通常装作没看见,她有时甚至会主动向我打招呼,但是不叫我班长了。
最后一次考试结束,班主任让每个人交证件照。
她气喘吁吁地在楼梯上喊我,问我迟到了去哪里交。
我说:“算了都晚了,我帮你交吧。”
林巧然从楼梯上跳上来,很感激地看着我,牵着我的手:“太感谢了,班长,你真是个好人。”
我飞速把手挣开。
她的神色果然有一点尴尬,讪讪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我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对不起的事情只有这一件吗?”
我知道我在无理取闹。回家后我在日记本上写道:再喜欢一个人,也总会有热情冷却的那天!
越想越气,我又在“热情冷却”这四个字下面用笔重重得来回画了好几条线,纸都被戳破了。
我的理智告诉我,拜托请到此为止。不就是喜欢一个人吗,谁年轻时还没喜欢过谁呢,不要把我的高中时代演绎成一部青春疼痛电影,朝着一个不会回头看的目标。
可是我的手不听使唤。
我给林巧然发了信息,用的是移动大厅里新买的靓号。
一开始我只敢转发一些似是而非的垃圾祝福短信,后来渐渐在后面写上一点自己的话。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好久没跟她说过话,说不定她早已经换了号码。
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我在收拾透明文件袋,桌子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提示有新消息。
“亲爱的同学,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和你聊天真的给了我很多勇气和信心,希望你也能发挥出色,考出满意的成绩,去自己梦想中的大学!加油!”
深呼吸了几次,我扭头看到写字桌外凌晨天空中的那一轮月亮,又大又圆,在很远很远的距离之外,清丽的月光也浮现出一种含蓄而奇妙的色彩。我关上灯,把手机贴在心上,那里也正在怦怦直跳。
可是好奇怪哦,为什么我的心那么快乐,但是眼睛却又酸得要落下泪来。
估分那天我们返校,我在人群里找到染了棕头发的林巧然,冲她大喊大叫:你到底想报什么大学。
她的背影愣了几秒,随即她转过身朝我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我也不知道呢,班长,还没想好。
暑假我和父母去了外国旅游,那是我第一次出国,也是我第一次坐飞机。飞机轰鸣着冲上云霄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闪出一个女孩,她叮铃咣当的从我身边走过,头发是绿色的,身上散发不知名香气。过了一会她拽着我的手,头高高扬起,指着淡紫色墙壁上的木制画框,向我介绍这是她幼儿园时期去国外玩的留影。
梦幻般淡紫色的墙壁逐渐散开,我目光所及是蔚蓝广袤的天际。
从前云朵和月亮在我头上,看起来遥不可及,现在反而很近,很近。
我意识到,我的高中生活在别人看起来应该很美满,在我看来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这其中有一些小小的遗憾,比方说我认为在垃圾台前和林巧然接吻的人应该是我,在绽满烟花的天幕下牵起她的手的人也应该是我,在昏暗的角落里和她谈论未来未知命运的人更应该是我。
在我眼前有一条线,我的预感告诉我如果不紧紧抓住,那风筝就会永永远远的飞走了。
旅行结束,我立刻跑去问李心岗,李心岗正充分利用暑假时间练舞减肥,虽然大家根本看不出她胖在哪里。
她在练舞室里大汗淋漓,灌了一口水说:我也不知道哎,你找她干嘛啊。
有点事。我只能含含糊糊地打马虎眼。
“我没骗你,我是真的不知道,”李心岗对着镜子耸了耸肩,语气很直白:“她就是那种人啊对你感兴趣的得时候挺认真的,跑得也比谁都快。”
我的心渐渐凉下来。
“她不会欠你钱了吧。”
我说没有。
“那就好,高一高二有好几个学弟学妹也在找她,上次那个蒋思彤你还记得吧,跟她说好的事情全都放鸽子了.....反正你要是想找人玩的话也别找她,她厉害着呐,有你后悔的。”
李心岗说完,笑着弹了下我的肩膀,放佛和林巧然在垃圾台接吻的人不是她似的。
我迷茫地想,到底那些绚丽甜蜜的糖果和单纯阳光的笑容是她本身,还是烟雾萦绕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才是她本身呢?或许她的内核根本不是饴糖,斑斓的透明只是用来包裹真实的糖纸。另外,如果一直不主动来找我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薛淼已经不再是她感兴趣的人了?
我想快点找到她,在她面前大声宣布林巧然瞅瞅你之前的眼光吧,一个个多么差劲转身就能投敌,而唯独我坚贞不屈,此心日月可鉴永恒不变,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我知道她可能真的很坏。我突然坐在大门口上觉得世界简直无比悲凉,一方面是找不到坏蛋林巧然,一方面是认为自己勘破了她坏蛋本质居然还是很喜欢她,真是没救了。
上大学期间我谈了两次恋爱,都是和男生。
后来在心理辅导室里,我在书上读到很多人在青少年时期都会对自己的性取向产生怀疑,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
我的宿舍窗口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我常常趴在桌子上看着叶子发呆,过一会就睡着了。
我梦见林巧然,她在校门口的大树下穿着短裙转圈,在她对我笑的时候我及时醒了过来,心脏就像突然活了一样砰砰作响。书页翻过哗哗作响,凝神细看,天上的云朵在动。一切好像已经结束了,但或许没有,谁又能知道呢。
大四那年我在一所公司实习,被分派到前台轮班。大厅的电视全天二十四小时无休无止地轮播当地新闻,和我一起实习的同事都去吃午饭了,铺满大理石地面的大厅又静又凉快,我无聊地在纸上画小人,昏昏欲睡。
有一个人推门进来,好像被冷气吹得打了个哆嗦。
她的挎包上缀着好多亮晶晶的挂件,脖子上和手上也是,走起路来叮铃咣当的,在阳光下摇摆,闪烁出一种自信而耀眼的光芒。
她在我身边停下,我闻见淡淡的香气。
我的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就像小时候电视台停播时候满屏的雪花片,前一秒滋滋嗡嗡发出怪异的声音,却没有图像,第二秒就热了起来。
然而最后我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那一刻我发现我还是从前的那个薛淼,面对林巧然的时候话唠,纯真,适合穿白色卫衣牛仔裤,其实最可怕。
我想告诉她和想质问她的事情一样多。包括她为什么销声匿迹,为什么我的信息石沉大海。
“啊,你是薛淼吗?”
我点点头,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打量了一会更加确定的手舞足蹈起来。
“班长,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林巧然。我们是高中同学!”她真的很兴奋。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你。
原来我高中时代的那一部青春疼痛电影还没有完结,这简直是上天开眼。如果是和林巧然一起演的话,再烂的剧本我也甘之如饴。
我的心里泛起苦涩但同时又充满无与伦比的勇气。我想,我怎么可能会忘记你,而且这次我也一定不会放过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