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菲菲又又又又缠着我帮他参谋追隔壁班班草。

  上一次他抓着我东问西问的时候我在上厕所,这次我正趴在桌子上写题,于是顺手把作业本拍在她头上: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参谋的,喜欢就去表白啊!

  虽然为好朋友两肋插刀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过问的次数太多真的会打扰人家的正常生活吧。

  王菲菲瞪了我一眼,一副很无语的样子:拜托别把谁都想得像你那么直球,薛淼,你知不知道男孩子是靠追不是靠吓的。

  我说确实是这样,不如你务实一点赶快先让他记住你叫什么名字,再来考虑后续操作。

  这个时候刚好上课铃响了,救星驾到,王菲菲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扭麻花一样恋恋不舍地回了自己的坐位。

  我不禁长舒一口气。窗外的小鸟在树梢上叽叽喳喳地蹦跳,今天是发模拟试卷的日子,我和语文课代表去办公室帮老师分卷。

  办公室里,语文课代表一边整理试卷一边登记分数,突然鼓着下巴说:“哇,班长,林巧然的作文又是我们班最高分啊。”

  已经是多少次了?——不过我没兴趣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林巧然是我们班的插班生之一,比我和王菲菲大一岁。

  林巧然转校的理由在我们班很是成谜。转来的前一天班主任私下通知我班里要新来一位女同学,那个时候已经是分班过后很久了,被打散的同学们又在新的班级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小圈子,尤其是在体育课自由活动,女生都三三两两又泾渭分明的在树荫下扎堆,谁和谁关系好或者不好看得一清二楚。

  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新来的同学要想找到自己的朋友实在挺困难。

  林巧然在第二天早读时来到我们班,她从我身边经过,我闻到淡淡的香气。

  其实高中时期不少女生都开始注意外表,但是在衣服香气方面,还是各种味道的柔顺剂或者肥皂占据主流,大家又想要漂亮,又都羞于被别人看出自己的漂亮是经过精心打扮的。

  林巧然喷了香水,这是当时的我们眼里只有大人才有资格用的东西。

  她从讲台上走下来,教室都变得明亮了,同学们都刻意不去看她,是因为她看起来真的很特别吗?我想,人们对于柔弱的新事物总是乐于接受,而对于攻击性强的则会不由自主生出防备感,这是天性。

  她的书包上缀着好多亮晶晶的挂件,脖子上和手上也是,走起路来叮铃咣当的,在阳光下摇摆,闪烁出一种自信而耀眼的光芒。

  班主任嘱咐:“以后上学不要带这么多装饰品,你今天第一天上学就算了,记住明天都取下来啊。”

  林巧然放下自己的书包,又是一阵金属碰撞声。

  她眯着眼睛笑起来,回答地很乖巧:“好的老师。”

  我逐渐发现担心她纯属杞人忧天。

  没过多久她就完全和班里后排的时髦女生混在一起,甚至颇有成为领头的架势,她们的话题无外乎男生,化妆,明星和议论八卦。到了下学期,她的朋友范围从后排女生到后排男生,一直扩散到高中部其他年级的男生女生,有她在的地方处处热闹得像在开趴体。

  她人缘很好,跟谁都熟得像八百年前见过似的。有一次学校办跳蚤市场,我们班不知道怎么只分到最角落的那一个摊位,实际上按照规划那里已经是集会之外。我因为这件事抓耳挠腮了很久,不停地跑学生会,一开始各种申诉都如同石沉大海,我一度自暴自弃,突然有一天学校却通知我们班可以换地方了。

  后来,王菲菲告诉我说她听说林巧然上上下下去了几个班,随便在教室门口喊了几个学生会里的朋友就成了。我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有天放学她问我为什么最近总垮着脸,我们聊天的时候确实提过这档事。

  王菲菲嘿嘿说:“林巧然可了不起啦,据说她又交男朋友又交女朋友。”

  我把脸侧开,贴在桌子上去看树叶落下的痕迹,不想理她。

  我怀疑林巧然在高中部晃荡一圈旁边能亦步亦趋地跟两排人,一排男的垂涎她美色,一排女的大喊你好酷啊。

  我跟她说话不多。她虽然坐在我后面,但是她比我低,我们班不是按照大小个排的座位,这也意味着我能无时无刻听到她说话。

  常言道距离产生美,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有的人看起来表面很肤浅,但只是由于你不够了解她所以才有偏见。对我和林巧然来说,或许她一开始坐远点还能到毕业为止给我留下好拽的印象,然而我俩离的太近了,这导致一年之后我发现她真的没什么内涵。

  周三晚自习,大家都在静静地学习,我一张桌子一张桌子的收教材费。下午早有小道消息说老师们都去开会,于是没过一会班里就穿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又过一会突然响起游戏里阵亡的音效,后排立刻此起彼伏的有人大着胆子笑了起来。

  我把笔递给正在掏钱的同学,向后瞪了一眼,让她们安静一点。

  “班长事儿好多哦。”我听到后面几个女生在交头接耳。

  无聊死了。

  “要说话出去说,有人是要用自习时间学习的。”

  我把笔放到那两个女生面前:“交钱吧,别说话了。”

  “自习连和同桌说话都不允许了?我就是说了一句话,又没打扰别人,你至于吗。”其中一个女生站起来冲我喊道。

  我皱眉:“到此为止就行了,要让老师不开会了解决咱们班纪律问题吗?”世界上可能有无数种和颜悦色息事宁人的班长,不过我是不会惯着他们的。

  她的脸肉眼可见的涨红了,甩开旁边劝架的同桌,正准备拍桌子。

  “班长,那我先交吧。”

  旁边传来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

  林巧然瞪大眼睛看我,据我观察其实她的眼睛不大,但是因为脸小,惊讶或开心的时候总有种卡通人物的感觉。纯真的眼神配上她那一头真是怪异得可以。校规是绝对禁止染发的,林巧然挑染了几根绿色的头发,此时正无辜地垂在她耳朵后面。

  “没事,”她笑着朝女生挥挥手:“班长也是为了咱们班考虑,没什么别的意思,你别放在心上,赶快自习吧。”

  我沉默地叹了口气。这人已经习惯了两面三刀吗?前一阵我做值周生,巡逻到小操场后面的时候,明明看到她在杂草丛生的花坛边抽烟。

  学校这块破破旧旧的很少有人来,如果不是巡逻,我可能直到毕业都不会来这溜达。

  那一天我其实早就看到她,一只腿弯着后踩在墙上,双臂叠拖着,右手稔熟地夹一根烟。我在转弯处犹豫了好久,最后林巧然看到了我。

  她眯着眼睛慢慢地吐出一口烟圈,刘海平整搭在额前,脸上没有表情,放佛看到一个陌生人。

  我拿出档案夹板着脸走过去,装出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

  “在学校里抽烟,要登记通报批评。”

  “班长?”她挑衅地扬了扬眉毛,眼神却很乖巧伶俐。“再通报一次,我们班这个月的流动红旗就要丢啦。”

  我很无语,幸好你碰到的是我才能用这一招。

  我挥手散开烟味。“灭了赶紧走。”

  “不记我了?”

  她在我身后扬声笑了。

  我自顾自地绕过花圃,懒得理她。

  “喂,班长,”她把烟头在脚下碾了碾踢进花坛里,三步两步跑到我前面,倒退着走路:“我想问你……嗯,你是本来就这么凶,还是当了班长才这么凶。”

  “本来就凶。”

  她哈哈地笑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拧着眉毛瞪她。——烟味也未免太大了,你不是有糖吗。

  “谢谢。”我低下头,阳光照过,她的影子抵着我的脚步:“我不记你不是因为怕丢流动红旗,是上次我们班摊位的事情,听说是你帮忙的。”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马尾辫在背后一跳一跳:“不会吧班长,就这么谢我,没诚意。”

  我停下脚步:“那你想怎么谢。”

  “这样吧,我周五周六晚自习不上了,你帮我打掩护吧,怎么样?”

  我眉头立马皱了起来,未免也太放肆了。“翘课,还连着翘两个晚上,你要干嘛。”

  “那你别管。”她狡黠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着就没冒什么好注意。

  “不行,不仅不行,周五周六我还要严查你,你别给我乱跑。”

  我们两个走到小操场外,正是午休的时候,学校里静悄悄的。

  “班长,我开玩笑的,你真信啦!哈哈!”她噗地笑出声,趴到我肩膀上:“其实你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凶,别紧张,你温柔一点大家也一样很尊敬你的。”

  尊敬——?拜托,我又不是什么老奶奶。糟糕的是我的肩膀此时像过电一样麻住了,连吐槽都忘得一干二净。

  林巧然没有感觉到我的不自在,但终于从我肩膀上起来了,晃晃悠悠地走在我左边。“班长,我一直想问你不过觉得你应该忘了,我们初中的时候好像见过面哦,你还记得吗。”

  我摇摇头。

  她瘪着嘴看我:“不会吧,真的吗?不会真是我记错了吧。”

  好吧,其实你没记错,但是我的记忆也确实很模糊。我初二的那一年,有一次放学远远走来几个高年级学长,两眼冒光地打量我手里的游戏机,一个不好好背书包的懒散女生从天而降,凶巴巴地臭骂道三个大男生欺负小妹妹,你们不丢脸我都替你们丢脸。

  我偷偷打量走在我一旁的林巧然,隐约记得那个时候她的个子还比我高,这几年怎么不动了。

  还说什么来着——哦,“要找人打我?来啊,我叫林巧然初三六班的,明天放学学校门口等你们,不要不敢来。”

  “其实我原来学习很好的!”林巧然弯弯眼睛,沉浸在自己的倾诉中,我好佩服她这种自来熟的人,怎么跟谁都能扯上话说。

  “现在也不错不过——原来真的很好。”

  我心里说我当然知道,知道现在没原来好还不努力好好学习,每天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太阳好暖和,照得我全身上下通透又舒服,暖融融的心情特别好,于是我随着她问:“那为什么现在不好了。”

  “没意思。”她抬手遮住阳光,眯了眯眼,走在我身边,我闻见熟悉的香味:“我爸妈要送我出国读大学预科,学习没劲了。”

  “哦。”

  她的手没有遮住我的眼睛,但我分明感觉太阳变暗了。

  .....

  王菲菲有天突然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林巧然啊,我觉得她好酷。”

  我下意识地开口反驳我哪里不喜欢她。

  没想到她掰着指头一一道来:“别人跟你吵架她好心劝架,你居然说她两面三刀,人家热情地跟你聊过去,你又装糊涂不认,你还说你对她没意见?正常人都不会这样吧,太没礼貌了。”

  我矢口否认。王菲菲一脸鄙视地说小样你用尿和泥巴玩的时候咱俩就认识了,少跟老娘在这装蒜。

  要不要这么重口味啊。我只好无奈地用手搓搓脸:“她上课老踢我凳子,烦得很。”

  “天哪薛淼,你真是个小心眼子。”她跑了。

  我在心里想,我不满意她的地方多了去。林巧然正在和我们隔壁班一个叫李心岗的女生谈恋爱。有一天放学值日,我看到她们两个人在垃圾台旁边打啵,我端着垃圾就径直走过去了,光天化日之下无视纪律,我心里好烦。林巧然的手环着一个高挑的背影,居然在百忙之中还歪歪头朝我露出了个甜美的微笑。

  笑什么笑,牙长得整齐很了不起?我忿忿地把垃圾一股脑倒了进去,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

  林巧然就是这样,早在我开学第一次奉命查她小挎包就发现了,表面上染个彩色头发每天在走廊里走路带风,实际上翻开她的包全都是亮晶晶的饰品和甜丝丝的润唇膏。我居然还不要脸地打开闻了闻,是草莓味和芬达橙子味的。

  苍天啊,怎么会有人白痴到把唇膏当成代理满足的食物,又怎么会有人上学除了书包还要背小包包,这是学校不是秀场。

  和这样的林巧然成为朋友——或者不能叫朋友,和林巧然关系变得亲近起来,是从我升入高三开始的。

  林巧然家里很有钱,这点也是我听大家闲聊的时候说起的。

  不是我爱在背后听小话,主要我们班同学说三道四的毛病及其严重且毫无防备的自觉,经常在人堆里就开始八卦别人,这点不太好。不过,就算我塞上耳朵也可以从她的日常中看出来这家伙不在乎花钱,毕竟她就坐在我后桌。

  林巧然的衣服换得比英语老师还要勤快,而且总是出其不意地围个方巾或者别个彩色夹子,在学校里又是引起一阵侧目。她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请前后桌同学喝饮料,得瑟极了。

  老师安排全班课后结成学习小组,每天晚自习分批活动。我和林巧然不是一组,但是分到了一起学习的教室。我的学习伙伴是第一排架着眼镜的瘦小男生,林巧然的学习伙伴是最后一排经常和朋友比赛打嗝的胖胖男生。我们俩坐在对桌,一边哀叹命运不公一边面面相觑。

  她(假)哭得梨花带雨:班长,我太惨了,他过一会就要和我比赛放屁,求求你让老班给我换个小组吧。

  我也苦大仇深:彼此彼此,我这个一节课能跟我说三个字就不错了。

  林巧然立刻不哭了,好奇地问:啊?哪三个字。

  我看着她,咬牙切齿:卫,生,间。

  友谊是从共同的吐槽对象开始的。每天晚上学习小组结束后,我都和她一路走,我发现这个人毛病确实不少,但同时又特别单纯直白,像透明玻璃糖纸一样开心就嘚瑟伤心就大哭很容易读懂。如果只是这样那再好不过,但是当我在教室门口等她,她蹦蹦跳跳地朝我跑过来,或者在上课的时候故意戳我后背的时候,我早应该注意到的。我太傻了,为什么会产生有了我的话,就要慢慢改正她毛病的想法呢?后来我认为这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林巧然跑800米,也是我掐着表在她身后吆喝着跑完的。跑完以后,她把校服脱下来扎在腰上,用手扇着风,鉴于800米已经要了她半条命,我们两个在学校门口的紫藤萝架下玩一会儿走一会儿。我从来没感觉到这条路这么短。

  我和她准备在门口分别的时候,林巧然问我:“班长,你要去我家玩吗?”

  这是我第一次去同学家做客。

  林巧然家住在新区,是一套有前门小院的复式,我俩一进院子门就有一条金黄色毛茸茸的影子冲过来,我吓得退了两步。

  “没关系,没关系班长,”她一边安抚着我,一边摸着拉布拉多的头,“别害怕,我们小瓜很乖的,不会咬人。”

  好吧。我也试探地摸了摸吐着舌头的大狗,果然它很温顺地蹭蹭我手心。

  “班长,请坐。你想喝什么?”

  她活蹦乱跳地招呼着我,很有风度地朝我行了个礼。我们俩在沙发上笑作一团。

  林巧然从冰箱门边露出一个小脑袋:“我最喜欢喝的饮料是橘子味的芬达。”

  我说:“那就喝你最喜欢的。”

  她的爸爸妈妈都出差了,每天有阿姨来做饭,我们俩在她的卧室里打开投影,一起看恐怖片。我琢磨着主动提出来看恐怖片的人总得有点胆量支撑吧,不过眼看林巧然抱着玩偶的手不停得抖,我发现我做了错误的假设。屏幕上突然出现白色的影子,她“哇”得一声尖叫。

  我也吓了个半死,虽然主要是被她吓得。我把玩偶从她手里抢救下来:“你再用点儿力小熊的眼珠子都要被你挖下来了。”

  “唉……”林巧然用手捂住脸:“算了算了,不看了。”

  她给我介绍她的房间,一整面淡紫色的墙上挂着她从小到大的照片。我觉得林巧然好幸福,她的一切都如此完美,幸福的家庭,不错的成绩,优秀的人缘还有我行我素的外表和态度。

  我看着她在丽江古镇,在黄山,在伦敦塔前比着各式各样的剪刀手,也觉得自己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