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小屿进了家门, 到了院子里才接通她母亲打来的语音对话邀请。

  “喂,小屿,是妈妈!”

  陶邻绯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的那一刻, 陶小屿感到一阵虚然。

  接通前, 她有些迟疑, 因为今天并不是礼拜三,不是陶邻绯惯常联系她的时间。

  陶小屿一直以来都很不能理解, 说什么母亲是这个时间最美好的词语, 这么说的那个人, 应该得到了母亲很好的疼爱吧。

  而这种被母亲疼爱的美好,陶小屿并不曾感受到。

  经历不同,看待相同的物事, 感受常常也是不一样的。

  “妈妈,刚刚我在路上。”她带着微微的歉意说。

  “哦, 好像上一次通话, 你也是在外面呀。”

  原来她还记得!陶小屿推开屋门,将家里的灯打开。

  屋里一如既往地空空的,这种寂寞,她已经习以为常。

  “记得的, 当时风很大。小屿,你晚上经常出去玩么?女孩子的话,晚归不太安全,你一个人, 得保护好自己呀!”

  陶邻绯有些絮叨。

  以前,到新加坡之前,她对陶小屿向来漠不关心。

  这种忽然而来的叮嘱,让陶小屿觉得很不自然。

  也许吧, 母亲结婚之后,终于慢慢地变得更像人们所说的那种的母亲了。她想着。

  自从陶邻绯结了婚,陶小屿确实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不少转变。她联系陶小屿次数变多的同时,还偶尔关心她的学业。

  后来,陶小屿到新加坡上大学和陶邻绯也有很大的关系。

  她的外婆去世之后,有时候到了春节,陶邻绯还会叫她去新加坡玩。

  不过陶小屿一概拒绝了。

  这些年,她们母女间的关系稍稍有所升温。

  陶小屿想,大约是因为她结婚之后变得快乐了吧。

  “我没问题的,妈妈你放心吧,鹭岛的治安和新加坡一样,很好的。”

  “是吗?那妈妈就放心了。”那语气,说得就好像她对鹭岛有多陌生。

  “妈妈,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陶小屿很少过问陶邻绯的情况,她不经意的关心,也让陶邻绯感到很不自然,“哦,其他的都还好啦,就是有点累,你知道,你弟弟还小嘛,总需要人照顾。”

  弟弟?陶小屿有点反应不过来。

  是了,她猛然想起,就是母亲和那个新加坡人的儿子。“他是不是上小学了?”

  她记得从新加坡回鹭岛的那一年,那个小男孩已经上幼儿园,到现在,她大学肄业已经三年多。

  “对啊,他已经上三年级了,待会儿妈妈发他的照片给你看好么?”

  其实陶邻绯说这些只会让陶小屿想起小时候她对她的漠不关心和讨厌,对母女关系的改善一点帮助都没有。

  同样都作为她的孩子,凭什么只有那个小男孩得到爱护和照顾?

  自己不被她喜欢也就罢了,在成长的过程中甚至还伴随着被厌恶,被打骂。

  显然地,陶邻绯似乎已经忘了以前她是如何对待陶小屿的。

  她将陶小屿丢给母亲,对她不闻不问,有时候心情不好还会拿她撒气,说她总会让她想起那个负心人。尤其是在她感情不顺利的时候,她还会嘶声力竭地咒骂,说陶小屿拖累了她,让她再也没有办法重新开始……

  那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陶小屿的记忆里,黑暗,沉痛,难以磨灭。

  虽然她并不是那种揪着过去不放的人,可在特定的时候,特定的语境中,那种被母亲厌恶的悲哀还是会涌上心头。

  “不必了。”我没有兴趣!这种冷漠的话,陶小屿始终说不出口。“你常常在Facebook网上分享,我有看到。”

  “哦对,你看我这记性哈哈。你有没有觉得他的眼睛和你挺像的,很清澈,很温暖。”

  “没有。我没觉得。”陶小屿已经不想再说下去了,偏偏陶邻绯还很起劲。

  “他一直吵着说要我们带他去鹭岛,还说他想你。”

  这种话未免太虚假!陶小屿越来越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说这种能被轻易看透的谎言。

  在新加坡那两三年,她和那男孩,一年也见不了几次,更何况那时候他还那么小,他怎么会想她?!

  “你有教他汉语么?”陶小屿记得,母亲嫁的人虽然是华裔,可是他并不喜欢说汉语。

  “嗯,有的,毕竟我就是教汉语的啊,当然会教。”

  “妈妈,我想去洗澡了,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先这样吧。”

  “小屿,其实——”陶邻绯忍了忍,“其实妈妈最近有点困难,你那边有没有钱,先借妈妈一点好么?”

  “你有什么困难?”陶小屿起初就觉得奇怪,这几年,每次不是礼拜三的联系中,陶邻绯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她和她丈夫争吵;儿子生病;和同事有矛盾;一个人住院没个人看望等等。

  “你林叔叔投资失败了,现在到处躲债,已经一个多月没回过家,所以——”

  陶小屿内心毫无波澜,“他投资失败,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不是跟你有关系,而是跟妈妈有关系。”

  “喔!”

  “小屿,你能帮帮妈妈么?我在这边也没有可以指望的人,你不会不管妈妈的,对不对,帮帮妈妈好不好?”

  “你知道的,我进爱啦娱乐的前两年都是在学习,真正有收入不过是近一年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积蓄。”

  “可是,你不是人气歌手么?”

  “人气歌手不等于有钱歌手。”

  “小屿,你是不是不想帮妈妈?”

  不想帮。陶小屿在心里答道。“你先说说看吧,一点是多少?”

  “一百万,加币。”

  “这是一点么?!我哪有那么多钱!”

  “不是的,我们已经凑到六十多万,小屿,你只要帮妈妈四十万就可以了。”

  “我也没有那么多的。妈妈,这明显是林叔叔一个人的债务吧,你干嘛要替他还债?”

  “如果我不帮他,他应该会被起诉,搞不好还会被抓,要是那样的话,妈妈就没有依靠了,你弟弟也跟着没人管,你懂不懂?”

  陶小屿哑然。

  陶邻绯以为陶小屿见死不救,就急了起来,“小屿,要不然把你外婆留给我们的房子先卖了吧,妈妈真的很着急,要是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低声下气找你。”

  陶小屿被她最后的一句话刺痛,果然,她的关心都是为了借钱做铺垫。

  于是,她立即驳回,“你们也有房子,要卖也是该卖你们的房子不是么?妈妈,没错,这房子你我各有一半,但并不意味着你想卖就卖,我所有的精神依靠都在这栋房子里,你真的要对我诛心么?!而且,我认为,你没有必要拿自己的私人财产去还夫妻的非共同债务。”她开始变得激动,声调都变了。

  “小屿你不懂,你没有爱过一个人,你不会懂的,没有爱,妈妈活不下去!”

  陶小屿哑然,她不想解释,也不想辩驳。母亲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她也不是今天才是恋爱脑。

  “你一个人,搬家应该不太难。所以,希望你尽快处理好么。我有请人给你外婆的房子估过价,把房子卖了,我们母女都能够生活得更好。”

  陶小屿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她母亲已经将手伸向这栋老宅。

  “妈妈,我不会答应的,你不要忘了,现在房产证上的名字只有我一个人,在法律层面上,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栋房子的主人。”

  既然母亲那么无情,陶小屿也不想再跟她讲人情。

  郑桥月在世的时候,她的意思本来也是,这栋宅子,女儿和外孙女一人有一半的居住权。她很了解陶邻绯是什么德行,所以才将这房子单独过户给陶小屿,为的就是防止她作妖。

  以前,为这件事,陶邻绯闹腾了很久。

  不过她没办法在鹭岛久待,也就无可奈何了。

  “陶小屿!你是不是要把妈妈逼死?!从小到大,你就是这样,总是跟我过不去,总是挡在我幸福的道路上!你跟妈妈这么讲,真的是一个人子可以讲得出口的话么?你也不想想是谁怀胎十月把你生下来;是谁忍受着非议,独自将你抚养长大;是谁为了你,误了大好年华……”

  啊,噩梦又来了!陶小屿闭上眼睛,将通话的免提关闭,然后将手机推远。

  过了好几分钟,她拿起手机再看,陶邻绯果然还在继续咒骂着。

  “妈妈,有一件事情我们都心知肚明,那就是,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不是因为你爱我,而是你想利用我来挽救你当时岌岌可危的感情!

  “不过,你把我当赌注最终还是押输了!过去,你因为自己的失意不喜欢我、迁怒我也就罢了,现在你要卖掉外婆的房子,是在杀我!”

  电话的那一头终于沉默。

  这些话,陶小屿一直埋在心中,以前就算陶邻绯对她再怎么差劲,她都忍着没有说出口,如今,她为了另外一个男人,不但弃自己的女儿于不顾,更是想要将她母亲住了一辈子的房子也要卖掉,足可见,她的心里既不念及自己的根本,也不顾及陶小屿的死活。

  冷酷的话终于倾尽而出。

  一说出来,陶小屿的泪水也跟着决堤,她闭上双眼,紧紧咬着下唇才没有哭出声来。

  后来,她没再管母亲,任由她怎么说,她将电话放在桌上,起身跌跌撞撞地朝卫生间走去。

  陶小屿从小就有一个习惯,每当伤心难过的时候总会躲进卫生间里。

  待到那狭小而又拥密的空间里,她感到伤害才会被阻隔在外。

  在那个地方,她可以用流水声掩盖自己的哭声。

  如今,就算早已经独立,这个习惯还是如影随形,好像长到了她的身体中。

  接着是一个无眠夜晚,第二天清晨,因为眼睛肿得厉害,热敷也完全不见效,去公司的时候,她不得不戴上墨镜。

  在出租车上,陶小屿受到一条唐漫雯发来的消息——

  “昨晚,我梦见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