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三十四年,春。
高门阔府内,丫鬟婆子碎碎跑起来,穿过亭台水榭,自池边绕过,话语声似落花一样重重叠叠:“姑娘下学了!”
仆妇备着汗巾子和漱口水,还有新鲜的茶汤,见一位十来岁的小小姐被侍书丫鬟簇拥而来,天青色的高腰襦裙,双丫髻上簪着一对玉蝶,眉间稚气未脱,仍是雨雪可爱。她将双手在铜盆里洗净,又被巾子擦干,转头问一旁的丫鬟:“今儿竟只有茶汤么?茶点备着什么?”
“回姑娘的话,有马蹄酥同鸳鸯饼,但夫人说了,姑娘这阵子脾胃不调,茶点容易积食,仔细肚子疼,只令先收着,若姑娘实在要,再拿两个。”
“母亲说的是,那我便用一个,沁姐姐,你说,马蹄酥好,还是鸳鸯饼好?”
向挽拿不定主意,牵着小裙子在金漆盘两旁左右瞧。
沁辛笑道:“姑娘自个儿想吃什么,竟也不晓得么?”
向挽眨眼:“你只管说。若不是我想吃的那个,我定然不乐意,那么我立时便晓得了。”
“姑娘总这样哄我,待我选了,姑娘又摇头晃脑,说蠢丫头,马蹄酥怎能配六安茶,鸳鸯饼如何能搭着碧螺春呢?”
向挽弯眼笑:“哎呀,我竟是这样的姑娘?”
沁辛把鸳鸯饼放到她手心儿,方才见她瞧了好几眼,想来是喜欢这个。
向挽低头一瞧,这小鸳鸯活灵活现,仿佛游在她的掌纹里。
二零零一年,春。
野鸭把水划开,跟剪刀似的,人的影子兹拉一下,便被打了个七零八落。
村里升起袅袅炊烟,两旁的路上有新鲜的牛屎和马粪,雨靴有点大,走起路来啪嗒啪嗒的,十岁的晁新脚趾头顶着鞋头,抽一根芦苇一面走,一面打两旁的苍蝇。
正是农忙的季节,村小放学早,晁新进了家门,把书包放到桌子上,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了,然后忙不迭地往地里去。
走了一路,肚子咕咕叫,她看一眼田坎上的肥猪,馋了。
弯腰务农的晁望笑她:“你看我们家二妹,盯着猪儿流口水。”
晁新看她一眼,埋头给水稻除草。
“姐,”她的雨靴陷进水田里,悄悄说,“我今天听我同学说,她吃过牛肉干。牛肉都干了,能好吃呀?”
“可能就是腊肉,”晁望说,“是熏干的。”
“哦可能是,”晁新低头,抿嘴笑了,“姐,下回你去镇上卖菜,帮我买牛肉干嘛?”
“啊?会不会遭妈老汉打哟?”晁望小声说。
“我觉得那个牛肉干可能也就五毛钱。”晁新壮着胆子说了个大的。
“好嘛,如果是五毛钱,我就给你买一斤。”晁望说。
“要得。”晁新眼睛亮晶晶的,暗暗记下。不远处的老牛哞了一声,甩甩尾巴走过去。
新元四十年,夏。
走廊凉风阵阵,榻上亭亭玉立的少女翻了个身,手上的书卷落下一半,支在地上,被她似划船一样拨弄,兹拉,兹拉。
桌上有井水里湃过的瓜果,宫里送来的冰盆散着白雾,沁辛正用小扇扇风,问向挽:“姑娘还不开心呢?”
“我哪有不开心的,不过是不许我去打马球,这大热天儿的,我若是去那校场,还晒得慌。”十六岁的向挽枕在胳膊上,望着外头的鸟儿发怔。
这雄鹰盘旋在日头旁,怎的就不惧金乌呢?
“姑娘十六了,如今正选婿呢,若是这时候出门儿,同哪家的公子少爷多言语几句,怕是有闲话了。”沁辛劝她。
“晓得了。”向挽仍旧望着那飞鹰,想着校场的马上英姿。
二零零七年,夏。
“驾——!”飞扬的马蹄踏碎道上的尘埃,云雾似的带起一条灰白的练带。
十六岁的晁新扬起微红的脸蛋,手一横收拢缰绳,俯身驭马,她初初长成的身量在马背上一起一伏,薄薄的细汗自额头滚向颈边,头顶的骄阳明晃晃的,但也明亮不过少女火一般灿烂的笑意。
她这回考了班上前五,老师说她很有可能能上大学。
大学,是什么样的?她纵马在盘旋的山路中飞驰,然后立在半山腰的路边,望着纵横的阡陌,青砖土墙的瓦舍,还有佝偻了一辈子的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乡民。
“我要上大学了。”她眯着眼,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泪痣定格得意气风发。
新元四十一年,秋。
精巧的院落一片落叶也无,金堂玉马的钟鸣鼎食之家,被辛勤打扫,连萧瑟也难以光顾。十七岁的向挽坐在中秋的满月下,拉着秋千,脚下轻轻一踮。
“姑娘,眼瞧着宫门都要下钥了,今儿丞相大人竟还未归来,想来姑娘的婚事有着落了。”沁辛赶了一回蚊蝇,然后在院儿里的石桌上备上糕点。
“你瞧着,十分喜欢。”向挽眉间一动,安静地望着她。
“同姑娘一处吃,一处睡,眼看着姑娘要出嫁了,总想着,姑娘会找什么样的郎君呢?”沁辛笑着说,“坊间都说,咱们这个丞相府的小姐宝贝得紧,保不齐呀,要入宫呢。”
“不许浑说。”向挽摇头,制止她。
又抬头,望着孤月,不晓得为什么,有悬而未决的预感铺天盖地而来。
二零零八年,秋。
“孙家?”隔壁的孙老二家?
十七岁的晁新从学校回来,听见家里人说要给晁望定亲,晁望那时候跟个豆芽菜似的,依偎在门边,听着做媒的同乡人,和自己的父母滔滔不绝地讲孙老二家的新楼房。
然后她跑出来,又是羞,又是慌,蹲在院子旁边,抱着老黄狗不作声。
“你不结婚嘛,姐,不结婚。”晁新在旁边踢着石子,要哭了。
“有这么舍不得我啊?”晁望搂着老黄狗的脖子,笑她,“你还是可以来看我嘛,以后你有两个家了。我刚刚听说,那边家里很大,是楼房,你说我要是让他给你留个房间,他得不得答应我?”
她抱着对未知的婚姻微弱而渺茫的希望,低声而羞怯地说。
晁新把一块石子踢出去,看着它落到黑漆漆的池塘里,像被吃了似的。
新元四十二年。
沁辛染了肺痨,被人用席子一卷就裹出去了,脸色苍白的向挽,已经定亲的向挽,用绢子扶着自己的心口,悠悠望着动作的小厮。
然后她转身回房,躺在床上,望了一会儿刺绣的床帐,困乏地闭上眼。
沙漏滴答滴答作响,是倒计时,也是拉开帷幕的序章。
两个时辰。
二十岁的晁新在大学和录音棚之间奔波,坐在学校的长凳上啃了一个馒头。
一个时辰。
二十一岁的晁新名声大噪,在综艺的录影棚里打瞌睡。
半个时辰。
二十五岁的晁新把熟睡的牌牌抱在怀里,艰难地掏包里的钥匙。
一刻钟。
三十岁的晁新从家长会上出来,对牌牌挑眉说了句还不错。
天光大亮,时间交叠。
那年是二零二三。
“你好呀,杜龄。”
你好,向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