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晚潮>第59章

  水镇不远,开车两个小时左右就到了。江南水乡一样的地方,天蓝得像上了滤镜,墨瓦白墙,鳞次栉比,柳树拂动堤岸,一条绿色的小溪蜿蜒穿过,乌篷船晃晃悠悠,偶然碰在石板上,惊起几只偷憩的雀鸟。

  好美,不止是美,还很熟悉。

  比镜面光滑的高楼矗立,比高矮不一的汽大小车辆,比机油味,电铃声,都要亲切很多的那种熟悉。

  “怎的建成这样呢?”向挽拉了拉晁新的袖子,眼里有波光潋滟。

  “这本来就是一个古镇,后来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很多建筑都修复了,你看,那边还有穿汉服的。”

  “你想要穿吗?我给你买一套。”晁新很温和。

  旁边跳起来一个小萝卜:“我要。”

  “你太小了,没有那么小的汉服。”晁新瞥她一眼。

  牌牌举着粉红话筒,气得鼻孔都扩张了。

  向挽莞尔一笑,和晁新一起推着行李进入景区,事先在服务处检票入内,然后在服务台办理入住手续,将行李放入摆渡车托送到房间,然后三人一身轻地从小镇西边开始逛。

  行人不多,但石板路上已经足够热闹,两边的屋檐下是各类摊贩,有模拟旧时打酒的,有晒玉米和割猪肉的,还有做灯笼的、制秤杆的。

  向挽看得应接不暇,走到一个卖风筝的店里,眯眼在阳光底下仔细看。

  晁新在她身后站定:“喜欢吗?”

  “好生精致。”向挽说。

  “从前我们也做纸鸢,我会做飞燕,还会画仙人逐月。”她抿着嘴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

  “你家这么穷啊?”牌牌举着变声话筒说,“这个还要自己做呀?”

  她和晁新以前也很穷,但春游的风筝也是用买的。

  向挽一愣,晁新一拍牌牌的头:“把话筒关了。”

  在车上唱了一路,怎么还没玩儿够呢。

  “哦。”牌牌关掉话筒。

  向挽低头笑了笑,晁新说:“要进去看看吗?”

  “不了,”向挽侧过脸,“现在也不玩那个了。”

  她好像有一点落寞,晁新没说什么,跟着她往柳荫深处走去。穿过一座石拱桥,三人在桥上看了看水里的鸳鸯,一弯墨船从桥洞里钻出来,晃晃悠悠,荡起阵阵涟漪。

  “船家。”向挽又柔柔笑了。

  “对,船家。”

  “你晓得吗?从前我们家在奉陵,城南有码头,码头上总是停着船家,有船夫、有船娘,有一回我和拢翠撑着伞打岸边过,见到有船家将蔫儿的菜扔到岸上,也不晓得什么鸟便围过来啄食了。”

  向挽转过身,手撑着石墩子:“我那时很好奇,想遣拢翠去问问,那是什么鸟,可奶娘催了,我便让轿夫又紧着走了。”

  她轻声细语地说着,晁新在心里轻轻重重地描着。

  很神奇,像在听一个久远的故事,但故事的主角,是站在她身边的向挽。

  “我没有什么遗憾,过来时总惦记的,也就是这一样,想晓得,那究竟是什么鸟呢?可是现今依然没有了。我再也找不见了。”

  不知道是不是灭绝了,或许是吧,那么那么多年了,和向挽的往事一样,也早该灭绝了。

  她从未对人说过这些,连于舟也没有。

  有些东西,是揣在胸骨里的一团线头,你若不当心扯一小下,便轱辘轱辘拆起来了,拆得昏天黑地,拆到所剩无几。

  因此向挽总是很小心,要绕过这一根线头。尽管它很碍眼,总是支楞着。

  来到此处两年多,她没怎么纯粹地旅游过,更没有人带她来这样江南古韵的小镇,她有一点难以招架,回忆就不大听话了。

  晁新叹一口气,揽住她的肩,向挽握住她的手,俩人和云里雾里的牌牌继续往前走。

  到了一家排着长队的糖葫芦店,牌牌吵着要吃,于是三人一起排队。

  不大一会儿就排到了,晁新给牌牌买了一个山楂的,然后问向挽要什么。

  向挽摇头:“不吃,酸。”

  还没忘记上次彭姠之买的那一个。

  “有不酸的,有草莓的、板栗糯米的、葡萄的,都很甜。”店员很热心。

  向挽一看,六十八一个,于是说:“不要了,很贵。”

  没见过她这样直接在柜台上说贵的,晁新笑了,说:“不贵,排这么长队肯定很好吃,挑一个吧。”

  “对嘛,姐姐请客,妹妹挑一个嘛。真的好吃的。”店员也笑了。

  姐姐?向挽看一眼晁新,然后低头指了指草莓的。

  晁新看着橱窗拎了拎嘴角,拿起手机扫码付款。

  带着牌牌走出人流,到广场边上一边看风景一边吃,糖衣晶莹剔透的,像材质顶好的琉璃,发出引诱般的香气。向挽吃得很认真,像是被甜到了,睫毛闪了闪。

  晁新撩一把头发:“不给姐姐吃一个吗?”

  六十多呢。

  向挽望她一眼,递过去,晁新就着她的手咬一口,的确好吃。

  牌牌拽拽她的手:“尝尝我的。”

  “不了。”晁新嚼着草莓,婉拒。

  “为什么?”牌牌委屈。

  “山楂酸,我年纪大了,吃了牙齿会掉。”

  “真哒?”牌牌张大嘴,望着她的牙,有点恐惧。

  “嗯。”晁新点头,往前走。

  再深了去,是染布区,各色染坊在院子里架起竹竿,上头搭着印花布料,多半是天青色的,染着白色、浅蓝色的小花,临近中午,终于有些微风,染布款款摇曳,配着江南水乡,传送出浆洗的皂角味。

  染布坊区没什么玩乐,行人少,太容易给人一种今夕何夕的错觉。

  几个染坊都大同小异,唯独尽头处有一家制衣店,遥遥立在清净的石板深处,门板只开了一半。

  所有的摆布陈设都和旧时一样,绫罗绸缎卷成一卷,次第安放在摊位上,花样精巧绣工了得,几面双面绣的蚕丝扇立在店前,向挽目不转睛地看,像极了从前在府里惯用的那一把。

  她有点激动,像回到了初一十五上完香同姊妹逛缎子铺的时候,那时她总要挑几匹的,一面摸着绣面一面想,双蝠的样子稳重,又是鸦青色,适合给爹爹做外袍。牡丹富贵,水檀色的底面又不大张扬,做成裙子母亲一定喜欢。

  上回二哥从边关归来,说是缺个剑穗儿,不晓得能不能找着丝棉。

  小妹想要个棉手闷子,要毛茸茸喜庆些的才好。

  她望着沉默的绫罗绸缎,好似在望着一位精心挑选的姑娘。

  “去看看。”低低的嗓音像是蛊惑,在她耳边说。

  向挽笑吟吟地点头,迈上台阶,习惯性地做了一个拎起两边裙摆的动作。

  但她抓了空。

  她一瞬就愣下来,停下动作,望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和紧贴着双腿的牛仔裤。

  然后她退了一步,缓慢而绵长地呼吸。

  晁新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空无一物的手心。

  向挽转过身,一把抱住她,把头埋在她颈间,无声地哭泣。

  不是想绸缎,是想穿上的绸缎的爹娘兄长和姊妹,她克制太久了,她想都不敢想。

  她同于舟说,同自己说,缘来缘去,自有定数,昨日种种,全当已逝。

  今日重来,只作新生。

  可如何能当作新生呢?

  世间是否还有第二个这样的可怜人,过黄泉时忘了喝孟婆汤,只能凭借自己剥骨拆筋地遗忘。

  她遗弃的是记忆么?不是,是她自己。

  是活了十八年的向挽。她要先将向挽送入坟冢,才能够给往日情仇立碑。

  “晁新。”她哽咽着轻轻叫她。

  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再唤她“晁老师”。

  她好像忘了跟任何人说,自己也会害怕,怕孤独,怕被驱逐,怕被遗弃,怕没有任何人记得她,在乎她。

  甚至怕自己永远都没有底气说出——你可以不要离开我吗?

  你可以,永远不离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