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宁最后是伏在床榻边上睡着的。

  她没想到楚昭帝竟然醉得这么狠, 本来以为只是缓一会儿,然后再说自己的问题,哪知道到最后这人彻底就睡死过去了, 真是一点点的防备也没有, 旁边那小太监还一直守着,没办法,睢宁就只好趴在床榻边上, 一副很担心的样子, 实际上, 心思早就飞到清瑾那里去了。

  她想清瑾这会儿应该也没有休息的, 清瑾多半是放心不下她, 甚至很有可能一直让人留意着这边的情况, 等着一有不对劲就来救自己的, 这么一想,心里就舒服多了。

  只是她趴着趴着,最后就真的睡着了,实在不是她心大,主要还是累惨了,这种极其消耗情绪的表演,她每来一次,都十分耗神,撑不住也是正常的。

  楚昭帝一觉醒来, 只觉得浑身通透了许多, 并没有醉酒之后的难受,然后见看见了趴在床榻边上的睢宁, 睢宁眼下还是一片的黑青,可以看出来并没有休息好, 应该是一直守着他,末了没撑住才睡着的。

  顿时那心就软了下来。对于昨夜怎么就想起来到庆元殿来走走,楚昭帝自己心里有数,对这孩子他是亏欠的,所以才会借着酒劲儿,就顺着自己的心意来看看她,这些年,阿宁确实受苦了,看着蹙着眉的人,楚昭帝叹了一口气,刚要动手把人推醒,外面就有了动静,然后就进来两个宫女,看样子是来送饭的。

  那二人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皇帝,顿时就受了惊吓,手里的餐餐盒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也把阿宁给吵醒了,只看了一眼,睢宁就明白现在是怎么个状况了,照例先问了楚昭帝安,然后才走到那两个宫女身边,给了她们一个眼神,就弯腰把掉在地上的硬馒头跟剩菜都捡了起来,放在了桌子上。

  看了一眼,睢宁就知道,这应该也是清瑾的杰作,自打她又回了庆元殿之后,在吃的上面从来也没受过委屈,今天这馒头咸菜应该就是故意的,故意要当着楚昭帝的面,让他看看,这十年他一个皇帝的女儿,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

  “这是给你的早膳?”楚昭帝果然拧眉,走过来拿着冷硬的馒头敲了敲桌子,问那两个宫女:“这东西是给人吃的吗?”

  “不、不关奴婢的事,求陛下饶命,饶命呀!”

  “陛下。”睢宁喊了一声,低垂着眼眸:“时候不早了,陛下该上朝了。”

  这个时候,早就已经过了要上朝的时间,而且团圆节第二天是例行的休沐日,并不需要上朝,不过这些被关了十年的人怎么会知道?她初入宫的时候,楚昭帝也不过刚刚登基而已,再之后,她就被关了起来,一关十年,与外界隔绝,本该怨气冲天,可她还在为苛待她的宫女下人讲话。

  “你叫朕什么?”

  楚昭帝望着她,背着手,态度威严:“朕今日在此为你撑腰,若你对她二人有不满,说出来。”

  “没有。她们对我很好,我在这里也都好。”睢宁垂着眼眸:“陛下若体恤,下个月的季度里,可以备上一些纸张,就够了。”

  “朕再问你一遍,你叫朕什么?”

  “爹。”睢宁的声音很轻,非常轻,轻到似乎只能看到她的唇动了动,低着头的样子看起来温顺极了。

  楚昭帝这才点头:“日后人前要叫父皇。”

  跪在地上的那两个宫女显然没料到,明显是惊讶至极的,但同样也已经抖成了筛子,觉得自己这次多半是真的完了,谁能猜到关在这里面的人竟然会是公主?谁又能给想到皇上会亲自来给这个长期被幽禁的公主撑腰?果真是风水轮流转,等轮到这位的时候,她们的脑袋跟脖子是要分家了。

  “还不伺候公主起身,不成体统!”楚昭帝这才看向睢宁:“朕这次来,就是要接你离开的,跟朕走吧,以后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公主殿下。”

  睢宁却不动步子,像是没反应过来,又像是没意识到到底是什么情况一样。

  楚昭帝也不急,就等着她。

  昨夜到庆元殿可能只是因为醉酒,可醉酒之后发生的所有他都记得,尽早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趴在床榻边上守着他的睢宁,那种感觉,还是让楚昭帝动容的,可同样他也感慨万分,尤其是当那冷硬的馒头掉在地上被睢宁再捡起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做了决定。

  这是他的女儿,是公主,却要在这里被一群下人欺负,喝冷水,吃硬馒头,过得比下人还要凄惨的日子,怎么可以!

  更不用说,那是阿宁,他最疼爱的女儿,已经关了她十年,又怎样呢?这样一个柔软的女孩子,她与世隔绝了十年,难道还能威胁他的皇位不成?想到这里楚昭帝就越发肯定要带睢宁离开。

  眼下对他皇位有威胁的是外面那两个不孝子!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远比睢宁的威胁要大得多,睢宁她已经受了太多的苦,若是再如此,他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人!

  “我、真的可以离开吗?”睢宁问得小心翼翼。

  那模样,看的楚昭帝也是一阵心酸,点点头,然后示意身后的小太监上前扶着,写小太监也是极其有眼力见的,忙说道:“公主殿下请。”

  睢宁并没有跟着走,反而去看楚昭帝:“那我、能带些东西吗?”

  “自然,你要带什么都可以。”

  然后就见睢宁收拾了一些她平日里练的字,很小心地收拾好,自己捧在胸前,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个宫女:“那她们呢?”

  “你想怎么处置?”

  宫里的人都是趋炎附势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作为他们的主子,楚昭帝当然知道这些人都是怎么办事的,睢宁在这里受的苦,多半都是根他们有关的,却没想到,睢宁用询问的语气说道:“那能带着她们吗?我走了以后,那她们也就没了用处,以后的日子估计会很难过。”

  “谢公主隆恩,谢公主隆恩。”

  一个接一个的跪拜,倒是很识时务,楚昭帝却并不愿意这些人再跟着睢宁,但是睢宁已经开口了,他也不愿意为了这件事去反驳她,也就点了头,睢宁这才有点儿高兴的样子,去那跪在地上的人搀扶了起来:“快起来吧。”

  只是她伸出手的手在触碰到那宫女的胳膊时,宫女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分明就是害怕的,睢宁也不在意,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余下的,都不重要。

  眼下对她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能见到清瑾,可惜,她现在还不能去见清瑾。

  清云宫里,小雅过来给清瑾传信:“已经下了旨意入了宗庙,公主殿下如今住在朱鸾宫里,由三个教引嬷嬷教导礼仪,目前一切安好,陛下去看过两次,赏赐了金银和锦缎。宫里面睢阳公主反应最大,看几次都要上朱鸾宫里去,可惜都被挡在了外面,是陛下口谕,内宫后妃及公主们都不许前去打扰。”

  “嗯。”清瑾点点头,才翻了一页书,问道:“你进去看过没有?她还好吗?”

  “并没有进去过。”小雅有些为难:“守备过于森严,苍蝇也难往里进。”

  “那就好。”清瑾神色并未有什么变化,似乎觉得小雅进不去是一件好事。

  看着清瑾漫不经心的样子,小雅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大祭司似乎过于平淡了些,好像根本就不在乎这件事一样,可真的不在乎吗?那又怎么可能?她跟着清瑾这么多年,公主殿下那是唯一能让大人动容的人,怎么现在好像,又不动容了?

  小雅想不明白,也不敢胡乱猜测。

  而青鸾宫里,就是另一番景象了。睢宁日日被教引嬷嬷压着学习礼仪和各种仪典,一开始她倒是真心在学,那是她没有接触过的东西,她是公主,但也确确实实是半路出家,那些所谓的皇家礼仪对她来说,就跟天书一样,是该学学的。

  可她是想好好学了,来教的人却并是好好教的,几次之后,睢宁就感觉到了,她这个半道上来的公主被针对了,呵,这种感觉还真是,有点儿刺激,她在朱鸾宫里已经住了好几天,自打出来以后,就没有见过清瑾。

  虽说说恢复了所谓的自由身,但是睢宁发现,并没有绝对的自由,所有的自由都是相对的,睢阳可以肆无忌惮大摇大摆往清云宫去,是因为从前她就已经得到了楚昭帝的许可,可遗憾,她是没有这个许可的。

  她也不能去提,不然她一个被幽禁了十年的人,怎么会找到清云宫去,像什么话?睢宁就很是沉闷了一段时间,她想见清瑾,很想很想,非常想,已经想到夜里睡不着了。

  偏偏这个时候,还要再被教引嬷嬷诚心针对,睢宁怎么可能受得了!

  不过,这里可不是庆元殿,她在庆元殿里随便发疯,反正外面也不知道,这儿就不同了上上下下全是眼睛,小雅说的对,稍有不注意,就被人盯着呢,她得小心这点儿才行。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是不能做什么了,但是拦不住那教引嬷嬷要去做点儿什么吧?

  于是在睢宁又一次做错了动作,碰了不该碰的糕点之后,手背上就用竹条狠狠地抽了一道子,不过片刻,白皙的手背上就是一道道的伤痕,睢宁也不吭声,就继续,等收到朱红给她的信号的时候,又故意做错了一次,果然这次教引嬷嬷直接下了大力道,冲着睢宁的手背狠狠地就抽了过去。

  “公主,又错了。”

  “嬷嬷,今日能不能不做了?我手好疼。”

  “不行。”教引嬷嬷板着脸:“公主手疼,奴婢的手就不疼了吗?”

  “教公主的礼仪规矩,公主没有一样是做对的,公主难道就不愧疚吗?”

  “依奴婢看,公主就是不长记性,还请公主将手伸出来,受罚!”

  那边朱红的身影一闪而过,睢宁这才怯生生地将手伸了出去,小细鞭子打在掌心,那是真的疼,睢宁也不用假装,直接就扭过了脸,也不去看,紧蹙着眉头,一副十分难捱的样子。

  然后就听见了一声呵斥:“这是在干什么?”

  是楚昭帝跟前的太监总管,一路小跑着过来,还喘着气,见此情景就有些急了,忙去看睢宁的手,手心手背全是伤,偏偏睢宁还不让他看,藏在袖子里不说话,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太监总管这下是真的急了,翘着兰花指对那教引嬷嬷说道:“让你们来是来教导公主的,你们可好,竟然敢私下里对公主动刑,公主金枝玉叶,岂是你们这些腌臜东西能碰的!”

  “总管,这、这怎么能叫用刑呢?”教引嬷嬷也有点儿急:“历来都是这么教的,小施薄惩才能让公主记得牢不是?怎么能叫刑罚呢?”

  “这话呀,你们还是跟陛下说去吧!”太监总管兰花指一挥,教引嬷嬷就被带走了,又忙弯腰对睢宁说道:“公主殿下受惊了,老奴已经叫了太医,后脚马上就来。公主受了委屈,陛下那儿已经知道了,只是眼下正在议朝政抽不开身,所以特意让老奴来看看公主。”

  滴水不漏的一番话,很周到。睢宁往前走了两步,太监总管就跟着她,走到池塘边的时候,睢宁才说道:“只是陛下知道了?”

  她初心可不是什么陛下不陛下的,陛下对她而言不重要,她就是想把自己挨欺负的消息给传到清瑾的耳朵里去。朱红是个胆大心细的,她也去过清云宫,路熟而且小雅还认识她,睢宁就是让朱红去给清瑾那边递个信儿,得让清瑾知道自己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她是不能上清云宫去的,但是清瑾那么大的本事,又是大祭司呢,要想来看看她,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之前那是睢宁没想明白,她这两天越发是想明白了,清瑾根本就是故意不来看她的。

  有点儿像是躲着她的意思。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睢宁整个人都处于暴躁的边缘地带,好好的清瑾为什么要躲着她?根本就想不明白,于是干脆就趁着那几个嬷嬷找事情,就想看看清瑾是什么反应,她在这儿都让人给欺负成这样了,清瑾难道就不担心吗?

  总管却是笑笑不说话,转手悄悄给了睢宁一个小药瓶。

  那小瓶子睢宁简直太熟悉了,就是清瑾之前给她上药时候用过的,是清瑾赞成亲自配的,效果特别好,涂在伤口上,能减缓疼痛,还不留疤。

  拿着小瓶子,睢宁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但还是问道:“那她怎么不来?”

  总管依旧是乐呵呵的:“这老奴就不知道了,许是不方便吧。”

  睢宁皱眉:“你不知道,她能让你给我带这个?她、是不是不愿意来见我?”

  这话说出来就让睢宁有点儿没办法接受,神色明显就变了,用力攥紧了小瓶子才对那总管说道:“她既能让你带这个给我,那也请你替我转达一句话,既然做不到,当初就不要答应!”

  然后使劲儿用力,就把小瓶子给扔到了湖中心,转身就走了。

  总管望着湖里的一阵涟漪再去看公主殿下的身影,也只能叹了口气。

  这话呀,还是得去传一下的。

  “她扔了?”清瑾的神色有些茫然。

  就听太监总管说道:“可不是,瞧着可不高兴了,小脸儿当时就拉了下来。”

  清瑾又问道:“那太医的药呢?用了没有?”

  这下总管更为难了:“都没让太医进去看,说是什么小伤不打紧,过两天自己就好了。可能伤,老奴去的时候看过一眼,手背手背都肿了,赤条抽打出来的,一道道的,这要是不及时处理,怕就是好了,那也得留疤。公主金枝玉叶,可不敢呢!”

  清瑾直接摔了手里的书,把过来传话的统建总管给吓了一跳,大祭司一向都是好脾气的,怎么这会儿好像、跟炮仗似的,点着就要往上蹿呢?

  “劳烦公公一趟。”清瑾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说道:“此事陛下那里可过了明路?”

  “那是自然。”太监总管忙说道:“大人放心,老奴办事心里有数。”

  “辛苦公公跑一趟了,今日就不留公公喝茶,下次再来,我亲自给公公沏茶。”

  “大人言重,言重。”

  送走了太监总管,小雅回来就见大祭司明显是心浮气躁的,好像只要是跟公主殿下有关的事情,大祭司就很容易沉不住气,尤其是殿下还受伤了。

  她前几日才刚刚回禀是朱鸾宫里一切安好,哪知道这才几天的躬功夫,公主殿下就让人给欺负了,还动了手受了伤,这不是往大祭司的心上扎针吗?可能也不是扎针那么简单的,很有可能是两人闹了什么矛盾,大祭司也不去看公主殿下,而且、公主殿下不是还把大祭司给的药都扔湖里了吗?

  那药可是大祭司的心血,之前的时候,公主殿下还住在清云宫,别提多宝贝了,哪像现在,说扔就扔的,一点儿也不在乎了,这不是明摆着跟大祭司闹矛盾了?

  小雅看着大祭司的神色,小心问道:“那要不要,去看看公主殿下?”

  要是有什么问题,当然是要说清楚的话,不然两个人都难受,你在这里难受,她在那里难受,偏偏她又受了伤,她伤了手难受,你伤了心也难受,明明都在宫里,为什么偏要两地折磨呢?

  而且,公主殿下都说了,既然做不到,当初就不要答应!大人你这样,破有点儿负心的嫌疑了,可见当日里是答应过公主什么的,不然人家能时时刻刻记着吗?

  小雅几次三番到底也是没敢把心里话往外说,只是浅浅地提醒着清瑾:“公主殿下如今新换了陌生的地方,身边也没有能说话的人,心里想必是不舒服的。这还又受了伤,还被人欺负,如今要是再被大人伤了心,怕是、”留下一个话茬没往下说。

  但是不说的效果远比说要好得多,被她这么一说,清瑾立马就觉得自己错了。不仅错了,而且很慌,因为她觉得小雅说的对,阿宁的状态本来就不好,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还没有熟悉的人,还被人欺负,自己再不理她的话,是会让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清瑾当时就坐不住了,要不是时机还不合适,她想现在立刻马上就过去看看睢宁,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

  “小雅,你去安排一下,今晚去朱鸾宫。”

  朱鸾宫守备森严,但那都只是对外人来说的,清瑾要去的地方自然是易如反掌,等她一路找到睢宁的时候,那丫头正对着镜子发呆,见她来了也是不言不语的,好像根本就没看见她一眼,清瑾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挪着步子一步步上前,低唤了一声:“阿宁。”

  睢宁这才扭脸,还是那样的表情,连眼神都没有变化:“你之前,是在骗我的,对不对?”

  “阿宁,你还好吗?”

  “很好。”睢宁倔强地抬着下巴:“你说你会一直待在我身边,会一直陪着我,会一直跟我在一起,其实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你早就做好了打算,你答应帮我离开庆元殿,离开庆元殿以后,你就不管我了,是不是?”

  “既然做不到,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我?”

  “还说什么短期内不要见面了,免得被人怀疑。”睢宁嗤笑一声:“怀疑什么?我见你一面很难,大祭司要是想见我还是不是容易的很,连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都听你的,你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不想见我就不要来呀,你现在又是什么意思?”睢宁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盛了泪水,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 :“现在又能来看我了是吗?清瑾,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到底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