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恋权违约【完结】>第40章 奔赴向你

  温茂科技大楼不偏不倚压在中黄与上龙辖区的边界线上,注定了它格格不入的本质。虽披着中黄早期风格的表皮,但它同时保留了旧时的建筑特色,比如与楼梯接通且可以上去的天台。

  这也是为什么温成荫能够站到边缘的原因。

  在全球经济海啸席卷过后,中黄的街头巷尾总是会出现堕楼后清理不尽的组织与血痕,其中有血本无归的股民、失业被裁的员工,也有宣告破产的资本家。中黄对天台的忌惮也是从那时开始流行的,之后的建筑要么不设开放天台,要么严格封锁,为的是防止有人一跃而下。

  即便与企业无关,但发生在自家门前的死亡总归是不吉利的。在明湾,经商的人很重风水。

  很显然,作为企业最高负责人的温成荫已经不介意这些避讳了——陷入犯罪的泥沼,温茂已经彻底失去东山再起的机会。

  温茂科技的大厦不高,只有十五层,即便是在钢铁森林的边缘也不够出挑,充其量不过是近乎匍匐在地的灌木丛。电梯只能抵达十五楼,最后的半层需要通过步梯上行。时运被天台门口的军装[1]警察出手阻拦,他熟练地将警官证掏出。

  “麻烦师兄,自己人。”

  得到对方点头放行,时运弯腰穿过封锁线,起身的同时顺手将警官证揣进衣兜里。

  顶楼的风有些大,被盛夏高温炙烤过后扑在脸上让人有种唇舌冒烟的窒息感。

  “时督察,你来了。”几乎是同一时间,原本背身而立的温成荫在听到脚步声后侧过头,只留了左边的眼睛给时运,“看来明湾警方确实有求必应啊。”

  温成荫神色自然,甚至还在天台的栏杆外踱步,时运见他毫无紧张感,便向前迈进了几步。“你找我,现在我来了。”他在离对方三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有什么不能在法庭上说的话,你现在就说吧。”

  温成荫歪了歪头,眼神扫向后方密密麻麻的警察:“这里太多旁人了,让他们退远些。你放心,我暂时还不会跳下去。”

  见时运不为所动,温成荫往边缘线上迈出一步:“多犹豫一分钟,我就再往前靠。”

  时运先是环顾四周进行了评估,确保现场的环境能够允许自己控制住温成荫,这才抬手示意身后的军装退到门后,悄悄比手势让他们从侧面包围。

  “温总选择站在那里不就是为了跳下去吗?”时运作为警方代表,自然不甘于被嫌疑人要挟,“我不认为这是一个良好的谈判地点。”

  用生命在天平的一端加码是不道德的谈判手段,完全看不到商业合作应有的诚意。

  “只要交手的双方到场了,哪里都可以是谈判桌,不是吗?”温成荫猛地转身,周身摇晃了一下,最后稳稳抓住栏杆,“想必时督察也是第一次经历吧?”

  “我没想用生命威胁你。”温成荫盯了时运两秒,然后笑了,带着点桀骜,“你未免把警方的作用看得太重要了。”

  时运同样回敬了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是你太不把明湾警察放在眼里了才对。你今天之所以在这里,就是因为我们的努力追击。”

  温成荫撑着栏杆,朗声大笑:“你以为我输了吗?不是。成王败寇罢了。”

  “所以你以为纵身一跃就能了却一切?”时运不屑地从鼻腔里喷出一股气,“这不像是你的作风吧。”

  温成荫的表情未变:“无所谓了。是我技不如人,这样的结果我早有预期。”

  时运见过太多失败者的姿态,和温成荫一样,明明嘴上说着看淡一切,可眼神里却压抑着不甘的火。他必须死,却又想活着。

  矛盾。时运从温成荫的眼中看到这个词汇,也是他对温茂的第一印象。温茂从一开始便是个令人费解的矛盾体,明明作风激进却在一栋低调的旧楼内偏安一隅。

  时运走近一步,将两人的距离缩短到只剩一根单薄的栏杆:“来聊聊温茂吧,聊聊你的心血。”

  温茂是送温成荫扶摇直上的东风,也是他最后为自己掘的坟墓。真是一个令人扼腕叹息的闭环。

  温成荫似乎看穿了时运内心所想。他从自己白手起家的细枝末节开始说起,仿佛是躺在病床上的癌症病人在回忆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人们只想着从高处获得虚无缥缈的骄傲,却忘记了高度本身就是个诅咒。我偏就不去追去高度,在钢铁灌木里扎根也没什么不好。”

  时运敏感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劳伦斯魔咒[2]?”

  温成荫所谓的高度诅咒,是说摩天大楼拔地而起之日就是市场衰退的起点。劳伦斯魔咒虽然在过去数次应验,但并不是几率与百分百相去甚远。

  “原来温总也相信这种巧合之说?”时运觉得离奇,“摩天大楼的开工与商业周期的关系不是必然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明湾每个商人心中都有崇尚的风水,高度就是我的忌惮,有何不妥?”温成荫张开双手,指了指远处中黄核心区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群,畅快道,“我用三年时间在明湾科创企业中间杀出一条血路,对于他们来说我如履平地,可实际上我却将他们踩在脚下。”

  心理反差带来的满足感永远比物质享有来得刺激与震撼。温成荫从来不是在云中穿梭的桀骜鹰隼,他只愿做好逢雨破土的渺小菌类。

  时运冷眼旁观着他的澎湃演说,送上鄙夷:“的确是血路,但这个血是从无数受害者身上流下的。这是罪孽,而不是你和你团队的荣耀。”

  “你本不需要靠这种的手段盘活公司,为什么要这么做?”即使知道对方可能保持缄默,但时运依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虽然不能苟同温成荫丧心病狂的道德观,但不可否认他是个天才。一个有能力的高商份子无法为社会积极所用,是明湾的损失。

  “我是孤儿,从小就被人抛弃,我的一生都在追求如何让自己变得有价值。只不过这个价值不是回馈,而是为了能够被利用。”温成荫没有从正面回答,“一个没有牵挂的人是世间最好的利刃。”

  “我不是自由的。”温成荫缓慢地摸着脖子上无形的项圈,“我是一行可以被随时编撰的代码,而键盘不在我手里。”

  自投罗网的虾米已经被捞上岸,而背后操纵的大鱼还纵横于洋面之下。

  “即便知道替你编写的是自毁程序,也要照做吗?”时运反驳,“我们既然能顺着戴文光抓到你,就一定可以一路深挖,直到制裁你背后的人。”

  温成荫站在栏杆后的台阶上,借住地势差异睨了眼平地上的时运:“你们确实是值得尊敬的对手,对温茂围堵绞杀,让我乱了阵脚。但最后致命一刀的功劳属于谁,你我心知肚明,时督察你也不需要装傻充愣。”

  温成荫知晓一切,一颗棋子的宿命是假装不知道,最后被告知。

  “你们只是被动的群演,又怎么可能快得过手握剧本的人?”他有些可怜地看了眼时运。

  其实,对照应盛提供的告密资料,在姜至的带领下,会计支援组已经在一天不到将拼图还原了接近50%的证据拼图。这个速度是惊人并值得肯定的,如果不是因为幕后主使急于抛弃没有利用价值的棋子,过不了几天经罪科就能名正言顺地落案起诉温茂科技。

  “胜之不武,又何必嘲讽我们。同样都是被人玩弄,我们何必要站在敌对阵线?”

  坚固的栏杆犹如一道天堑横亘在时运与温成荫之间。时运不死心,依然努力劝服对方:“我给你提供一条生路的选择,转做警方的污点证人,将功折罪,能够在庭上争取轻判。”

  “死亡无法解决问题。”时运说。

  温成荫的声线很冷,像是刚从冻库里取出来的冰:“时督察,你的想法太单纯了,经罪科的一举一动早就暴露在外,他们不会坐视不理。我今天不摔成肉泥,难道就能侥幸活到出庭作证那天吗?”

  冷血无情的主人不会允许一条丧家之犬重新匍匐回脚边,更不会放心让他苟存于世。他对生已经不抱希望,因此失去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时运画的饼对他毫无吸引力。

  温成荫仰头望向湛蓝无云的天空,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天气真好啊。你看不见云,水汽却已经凝结了。”

  他将五指缓缓收入掌心,逐渐捏紧成拳:“我,你,还有那个藏在经罪科的反骨,我们都是一样被迫入局的人啊。”

  反骨……时运心里一惊。温成荫提到姜至,就说明他背后的势力与当年谋害师傅的神秘主使是同一个。

  即便从一开始就知道,姜至加入经罪科就注定如石掷湖,要搅起涟漪,时运依然震惊于对方的速度。他敏感的身世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迟早要将经罪科的水底炸得淤泥四起。

  时运紧紧扒住栏杆,双眼顿时泛出令人胆寒的血红:“你们到底想怎样?”

  温成荫斜嘴笑了,伸出食指抵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姿势:“等你们像我一样被逼到天台尽头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了。”

  说完了人生的谢幕词,温成荫像初次振翅的雏鸟一般张开双臂,闭眼向后躺倒——

  意料中坠空的失重感没有如期而至,他睁眼,发现是那位警官紧紧攥住了自己的右手。

  几乎是没有经过思考,时运眼疾手快地翻身而出,一手用力抓着栏杆,另一只手则拽紧了轻生的犯人。他大半个身子都越出了楼外,两个人的重量都叠加在他的右手上。

  楼下的围观群众发出惊呼,而不堪重负的栏杆也发出了年迈的“吱呀”。

  “放手吧。”温成荫悬挂在空中,抬眼只看见时运脑袋后面一圈毛绒的阳光。

  时运额头上的汗簌簌而落,他咬着牙坚持说:“我一定要把你铐回经罪科。”

  温成荫的眼中写满了对生命的留恋。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有一心抓捕他的警察愿意伸出援手,尽管目的不纯。温成荫对时运心生感激,可他还是一根一根掰开时运的手指,问:“为什么?”

  时运忍着剧痛,依然尽力用剩下的三根手指攥紧对方的手腕:“我想要的答案还没听到。”

  后方的警员从四面围上来,温成荫成功掰开了时运最后一根手指,在下落前一秒用口型说了一个地名:

  “太阳树福利院。”

  时运被温成荫点名是一件有些诡异的事情,摸不准对方出牌的心思,在科里的大家放心不下,因此保持着现场通讯,以便时刻了解情况。

  不知为何,姜至的心中总是惴惴不安。望着应盛的告密材料,他很罕见地失去了集中的注意力,财报上一个个数字开始扭曲变形成时运与温成荫在天台上对峙的画面。自从时运上楼已经过去了一刻钟,现场画面只能看到铺设好的安全气囊和攒动的人头,根本无法了解时运目前的状态。

  时运做事一向拼命,姜至不敢细想如果温成荫真的跳楼,会发生什么事情。

  笔尖顿了又顿,严鑫看着姜至纸上杂乱无章的黑色笔迹,知道他心不在焉。“实在担心时Sir的话就去现场吧。”严鑫拍拍他的肩膀,“放心,这里有我们。”

  “抱歉。”姜至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他本不想展示这样不专业的一面给大家,“我没事,继续吧。”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姜至的手机突然响了,是泰柠拨来的电话。

  “泰柠,是不是现场出什么事了?”姜至有些焦灼地接起来电。

  对方的声音很急:“姜老师,我觉得情况不是很妥,Swing Sir和温成荫一起站到天台边界了!”

  手中的笔应声落地,姜至低头,发现自己的手腕在颤。他用肩膀夹住手机,左手死死攥紧右手手腕,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从总部开车过去只需要十分钟,无人知晓这十分钟会发生什么,但姜至还是想要过去。

  姜至后知后觉,他能够在时运怀里轻松入眠的原因是因为知道有人与自己一样深信着父亲,他不再需要孤军奋战。父亲堕楼对时运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难以面对的场景,此刻,他不要时运一个人面对。

  泰柠的嗓门太大,在旁边的严鑫一字不漏全听进去了。“快去吧!代表我们会计支援组一起。”严鑫说。

  姜至匆忙圈出几个要点,离开前也不忘交代好工作的事情。

  姜至驾驶的辉腾以逼近限速标志的速度疾驰在繁忙的中黄街头,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回忆也开始倒带。

  从重逢开始,造续里的互相试探、同睡时的心跳如鼓、鱼龙街的仓皇而逃、酒吧收风时的情不自禁、时运通过《嗅金之理》扉页的自我剖白,都是一个个暗示信号。但他胆小地将它们掐灭,欺骗自己不要理会。

  时运是自由无形但时刻拥抱着他的风,从不曾离开过他。姜至突然醒悟过来,自己比想象中的更紧张时运、不愿意失去时运,也……喜欢时运。

  “那是什么?”

  姜至下车便听到人群的尖叫,紧接着,他面前飘落了一张警察证件,一声重响紧随而至,直到安全气囊向地面凹陷。他太熟悉了,这是人体骨肉砸在硬物上才会发出的特有声音。

  救护担架的滚轮与匆忙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传入姜至的耳朵里变成了棉花般的忙音。

  “是嫌疑人,快!医生——”

  还好不是时运……姜至抬头,天台边缘聚集了许多蓝色军装,他看不见时运在哪。如释重负的姜至脱力般跪在地上,夏季衣料单薄,西装裤在粗粝的地面上磨出一道口子。灰尘混入血里造成刺痛,姜至却只能感受到自己惴惴不安的一颗心是如何跳动的。

  时运是被人扶下来的,他一眼就瞧见了人群边上熟悉的车辆。时运礼貌地推开身边的关心,拨开人群冲到姜至身边。

  被阳光烤到炙热的路面上出现了突兀的水渍,时运心疼地用没受伤的手摸上姜至的脸,手心里便是意料之外的湿润。

  下一秒,时运陷入了一个陌生又小心翼翼的怀抱。姜至紧紧抱着自己的脖子,指尖还在发颤,他贴得很紧,像是害怕自己会消失一样。

  耳畔是心上人难以平复的呼吸,时运也有些动情,他单手回揽了姜至的腰,将他往自己胸口再贴近了一些。

  “我在这呢,之之,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