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恋权违约【完结】>第39章 嗅金之理

  “中黄重案已经接管了现场,正在疏散温茂科技大楼前的人群,还通知了消防过来支援。”泰柠焦急地汇报着案情,没有注意到姜至脸色的变化。

  姜至清晰地看到自己眼前划过一道道血色的人形抛物线,好像过去有时运的夜晚里侥幸逃过的一幕幕,都在此时叠加播放。他失魂落魄地盯着桌面,失去聚焦的眼睛像是两个看不见底的黑洞。

  时运往旁边侧了一步,宽厚结实的身形将姜至的脸完全挡在了背后。他将其中一只手背过身去,趁泰柠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握住了姜至冰凉的手。

  姜至先是感觉到自己的手背被缓慢而坚定地拍了两下,继而整只手都陷入了温热的包裹之中。

  “有中黄重案在,应该暂时不会出岔子。”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时运和泰柠两个人的对话落到姜至耳边有些模糊不清,此时的姜至只能感受到自己因冷汗而流失的体温逐渐在时运的掌心下回升。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找回涣散的意识,再次聚焦时,充斥眼帘的便是让他感到安心的背影。

  泰柠继续咋咋呼呼地说:“温成荫坐在天台边缘有一会儿了,但是始终待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跳……”

  “先回大房再说。”时运眼疾手快地打断了他,“你先去,我立刻来。”

  “哦。”泰柠转身风一样跑了出去。

  “你还好吗?”时运转身,见姜至盯着彼此交握的手出神,便顺势松开了,“需不需要再缓一下?”

  “放心吧,我能挺住。”姜至没有说“我没事”,是因为他知道没必要对时运说谎,“我和你一起过去,大家都列席,唯独我不在像什么话。”

  更何况,姜至不愿在外人面前显露出脆弱,尤其是在工作场合。

  时运深深地看了姜至一眼,对方坚定的态度让他妥协了。姜至决定的事情便如开弓之箭,无法追回。

  回到欺诈调查A组的大房,大家惊讶地发现顶头上司何警司竟然也出席了。以往A组的事情只需要时运抓主意,没想到这次事态竟然严重到要劳烦警司级出动。

  “何Sir。”

  在警队,等级森严的警衔代表着截然不同的说话分量,但面对何警司,让时运低头的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何警司招手让大家尽快落座:“不用客套,直接进入正题吧。”

  负责与中黄重案对接的老幺转达了现场的情况,对方接通了画面转播,众人通过屏幕看到温茂科技楼下拉起了警戒线,线外已经被看热闹的群众和闻讯前来的媒体围堵。而天台处只有一个极小的黑点,很难辨认出人形。

  现场的局势剑拔弩张,处理稍加不慎,一切后果都会被媒体长枪短炮无限放大。

  “谈判专家说,温成荫点名要和时Sir聊聊,而且是单独。”

  这是从现场传回的最新一条消息。众人齐刷刷地望向时运,时运气定神闲地扬了扬眉。他并不意外,只是不解,温成荫要用死亡威胁警方什么。

  “中黄重案虽然暂时接管,但因为不清楚我们的案情,难免不知道如何从中斡旋。”何警司的声线并不浑厚,但丝毫不影响威严在其中扎根,“总而言之,时运你到了现场一定要尽快控制住局面,稳定住温成荫,把人带回来。”

  说完,他的眼神自然落在时运与姜至两个人中间,语重心长道:“记住,十年前的悲剧不可以再重演。”

  无意中的话仿佛一支利箭,不长眼却偏偏命中了目标。

  时运有些愕然地看向主位上的白色制服,却无法阻止自己的上司继续说出更锥心刺骨的话来——

  “我们经罪科不能再多背一条类似的罪名了。”

  如果说之前姜至强忍着胸口的不适支撑着参加案情讨论,那么此刻他本就千疮百孔的伪装彻底被击穿,他甚至都不知道是眼前的纸杯还是自己的脸色更惨白。

  十年,远不如歌词唱得那般容易,至少姜至心口的疮疤到现在仍未愈合。在场除了何警司,大家的警龄都不及这个时间跨度长。有人吹落了旧档案封皮上厚厚的灰尘,模糊潦草的字迹便将大家引向那个无人亲历却无人不知的案子——

  《MWCPA诈骗案》(《明湾注册会计师诈骗案》)。

  这是一本设定了查阅权限的卷宗,却活在经罪科的口口相传中。它很薄,只有寥寥几页,却藏着第一个在经罪科追捕下纵身跃下的嫌疑人。它被当作禁忌谨慎处理,是经罪科口中应当铭记的耻辱伤疤。然而真正的痛处是隐秘而无法名状的,绝不会像这样能够轻易地被谈论。

  姜至后知后觉,原来在经罪科与善良的人共事久了,真的会因为一部分美好的心灵而对整个群体改观。他几乎都快忘了,最初自己是如何憎恨、厌弃并诅咒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哪怕每天都在这里出入。

  这个陈年旧案像DNA一样植入了每一个经侦人的思想,以完全扭曲事实的形态。不知全貌的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维护自己所在的集体,这就是经罪科上游层的目的,让每一个活跃在底层的警员都成为大声护主的狗。

  一时间,会议室内开始窃窃私语,甚至有人大胆发言。

  “温成荫要是在我们到场之后跳下来了,媒体指不定会怎么唱衰我们。”

  “就是,到时候一盆脏水泼过来,说我们执法过度……”

  向来直来直去的泰柠没什么心眼,此刻也逐渐义愤填膺:“一出事就想跳楼,以为结束生命就能逃避法律制裁,天底下怎么会这种懦夫!”

  时运重拍桌面,继而高声呵斥了一句:“泰柠,闭嘴!”

  因为用力过猛,面前的纸杯与文件甚至发生了明显的位移。一向从不对自己人发威的狮子突然震怒,足以让全场吓得鸦雀无声。

  “Swing Sir,你……”

  泰柠被震慑在了原地,满脸的不可置信。两人虽是上下属,但实际上却已是兄弟般的交情,这是这么多年来时运对他说话语气最重最狠的一次。面对时运凌厉的目光,他咬着牙将脸别了过去。

  时运缄默着看向何警司,等上司将话题揭过去,然后下令出队。可对方似乎并没有结束的意思,反倒还要时运这个小队指挥官对这次行动承诺表态。

  “时运,你明白我刚才说的吗?”

  紧挨着的双腿将身边人颤抖的频率同步到时运身上,面对上级的铁令,此刻他只能残忍地回答一句“Yes,Sir”。

  虽然这是一句没有思想的绝对服从,但时运依然害怕它落在姜至耳中会不会变成了价值认可。一句纪律部队无法逃过的“Yes,Sir”像一柄屠宰刀,而他和姜至都是在利刃面前无法开口诉冤的羔羊。

  时运确信,自己违背了最初邀请姜至加入时自己的誓言——让他对经罪科改观。

  膝盖上传来一点意外的热度,竟是姜至拍了拍他,示意他安心。

  时运转动眼珠扫了他一眼,只见对方用口型悄悄说:“我没事。”

  何警司满意地点头,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眼神的焦点并不在时运身上。

  “你明白就好。出队吧,上头很注重这次行动,等你们的好消息。”

  离开大房,时运注意到姜至脚步虚浮,他将手放到对方的肩膀后,让姜至好借自己的力。

  怕被人看出破绽,他将人带回自己的办公室:“你先在这里待会,平复好了再回去吧。”

  姜至在椅子上坐下,点头说:“你先走吧。”

  半晌,他低头抓住了膝盖上的布料,轻语道:“注意安全。”

  时运半蹲在地,将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仰头对上那双蓄满担忧的漂亮眼睛:“嗯,我答应你。”

  短暂的对视之后,时运便爽利地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姜至将自己的身子靠在椅背上,尝试舒缓方才过度紧绷的肌肉。尽管时运总是在休息时霸占自己的工位,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坐在时运的椅子上,颈枕里还残留着一些对方的味道。不知为何,姜至很快觉得心跳的速度变了一个频率,不似刚才那般惴惴不安,却还是快的。

  发颤的指尖逐渐稳定下来,姜至捂着胸口,视线下垂,无意间在时运的书桌上发现了极其眼熟的一页纸。那是一张扉页,出自《嗅金之理》,是父亲广为人知的著作。他惊讶地起身,凑近了看,倒背如流的前言映入眼帘。

  “面对金钱,人要合适地控制自己的嗅觉神经。既要灵敏,又要失灵。”

  父亲不止一次对自己说,如若想要洞察金钱背后潜藏的罪孽,既需直面容易成瘾的铜臭味,又要百毒不侵。同时,他也是这样教育时运的。

  姜至的呼吸一滞,继而脱力般重新摔回椅内。《嗅金之理》是时运自愿给自己戴上的镣铐,有了它,在经罪科的每一步都变得格外艰难。

  “真傻……”

  姜至从来都不应该质疑时运对自己的承诺与誓言,对于时运真心的这份卑劣的怀疑让他感到羞愧。深入虎穴的时运即便冒着被窥探和怀疑的风险也将这页纸压在办公桌上,那份对真相、对师傅和对自己的忠心已不需要多余的试炼,这便是最有力的证明。

  刚才在大房,当那些扭曲的言论鞭笞在父亲尸骨上时,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他确实有一秒钟怨过时运不反驳,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姜至是人,还是个情绪丰富的人,所以会看到时运是如何对待自己的。是时运劝服他放下成见,走进经罪科寻找答案,也是时运,用夜夜的陪伴让自己将痛苦之源锁在脑海深处。

  每一晚,如常来掐住自己脖子的梦魇都被时运的手推开,落在自己耳畔的只有对方温柔的吐息。

  父亲的冤案本来应该只是他们姜家的家事,时运本不需要为自己做这么多,可时运闷头做了,还从不向自己邀功。

  姜至揣摩不透时运的动机。时运和父亲相处的时间不算久,在漫长的人生里不过是极其微小的片章,甚至可能只占了其中的一页不到。时运的执着异于常人和常理,让姜至看不明白他到底图什么。

  将一个看不清意图的人放在身边往往是最危险的。

  甘愿让一个天之骄子改变职业跑道,赌上前途,甚至冒生命危险的,一定是对他来说极珍视的东西。

  姜至挪开玻璃盖板,用指尖抚摸过扉页上的烫金文字,凹凸不平的纹路如同他此刻翻滚的心绪。以往自己心绪不宁的时候,父亲的书翻开,就会让自己感到平静。可眼下,这股神秘的力量荡然无存。

  或是因为自己正在心烦的源头太过出格。姜至在想,时运的这份执着有没有可能与自己有关。也许他不需要纠结答案,姜至又想,等时机成熟,时运自然会坦白。

  毕竟按照如今的情况,搞不好先按捺不住的是他自己……

  在去停车场的途中,时运快步追上泰柠,并肩而行的同时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生气,刚才事出有因。我没别的意思。”

  “你是上司,你说什么我都得受着。”泰柠心里显然还堵着,说话不免有些阴阳怪气。

  时运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这就生分了?还是不是兄弟了。”

  泰柠傲娇地哼了一声,但实际态度已经有所缓和。他能理解时运在那时做出的决定,他性子直,但不是傻,分得清时运是对事不对人。

  “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不懂察言观色,尤其是上头的时候。我都准备要推荐你去考督察了,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时运半强制地卡住泰柠的脖子,“刚才你没瞧见姜老师脸都白了吗,还一个劲儿火上浇油。”

  “啊?”泰柠扭头看他,“我还真没发现。他怎么了?”他回忆了一遍自己说的话,不太确定地问:“是我老提跳楼什么的,戳到姜老师痛处了吗?”

  时运摆了摆手:“我不随便替当事人回答。有机会你自己问他。”

  他虽然知道背后的原因,但姜至的事情要留本人自行解决,公开与否、如何回应都是姜至的自由。时运作为旁观者,并没有权力从任何立场代替姜至作出回应。自以为是的揣测是对他人的不尊重。

  泰柠惩罚性地抽了下自己的嘴巴:“如果我冒犯到姜老师的话,他不会记恨我吧?听说搞会计特别斤斤计较……”

  “搞什么刻板印象啊?”时运将车钥匙抛给他,“不会,不知者无罪。他对你们才没那么小气。”

  “那你还搞区别对待呢。”泰柠撇嘴嘟囔了一句,“会议室那么多人,我怎么能都注意到嘛……唉,同样都是兄弟,你要是对我也有这么细心就好了。”

  时运绕到副驾,一手撑在车门顶上,勾唇道:“我可从没有说过他是我兄弟。”

  “啊?”泰柠的大脑转速一下子没跟上,琢磨着这话愣在了原地。

  时运冲敞开的驾驶位车门喊了句:“啊什么啊,快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