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 他们好可怕。”

  萧则绪抬眸,眼底水波潋滟,血渍早蹭到了夏寒青身上, 干干净净的脸庞上不染尘埃,眼底清澈似秋水,不带一点杂质。

  “相公……”

  萧则绪眼巴巴地看着他, 泪珠子断线一样掉下来, 吓得夏寒青连忙抬袖子去擦。

  “殿下, 没事了, 有臣在。”

  怀中人身上带着一点淡淡的血腥味,但发丝间清异的香气却将这股血腥压了下去。

  将军府的刺杀只死了八个人,全是宫里送进来的那八个人,纵然皇帝知道是故意如此,但也只能认了这个哑巴亏。

  夏老夫人头晕眼花的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当下就借着头疼将自己缩进了屋子里。

  “殿下。”

  萧则绪被夏寒青握着指尖重新进了屋子里,如今虽然大雪已过,但是天气回暖没有很快, 屋里还烧着地龙。

  萧则绪摘下大氅, 上面牡丹花样处被溅上不少血迹。

  “殿下可有受伤?”

  萧则绪摇了摇头。

  “你呢?”

  “臣无碍。”

  夏寒青欲言又止。

  他想问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萧则绪却突然俯身凑近他,将夏寒青整个人笼罩在自己身下, 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想说什么呀?”

  样貌还是平日的样貌,声音也没有变,但夏寒青却听着有些毛骨悚然, 他扶着轮椅忍不住后退了两下,语气慌乱。

  “没, 没什么, 臣什么都没有看到。”

  噗嗤——

  萧则绪忍不住笑出声来, 随后又放声大笑。

  有那么好笑吗?

  夏寒青不解。

  萧则绪继续步子逼近,凑近夏寒青耳边嗓音轻轻道:“夏将军,你可真有趣。”

  呼吸之间热气打落在夏寒青身上,瞬间又红了脸,他有些想逃,却又不敢逃。

  脑中想过千万般场景,甚至怀疑皇帝故意将儿子嫁过来就是为了趁机刺杀。

  但转念一想,皇帝又何必为了区区一个残废将军下这么大一步棋。

  萧则绪在水盆中净了手,总觉得自己身上还有些血腥气,又唤了听澜来烧制热水。

  一桶一桶热水被抬进屋内,夏寒青坐在轮椅上,双拳紧攥,有些拘谨,拘谨到好像这不是他的屋子,他反倒像是一个来做客的人。

  屏风后萧则绪解了身上的衣袍,坐进热水中,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一刻放松下来,他浇了些水淋在身上,热气朦胧。

  “夏将军……”

  他轻喊了一声。

  “臣在!”夏寒青猛地回过神来。

  “进来。”

  “臣……怕是不妥。”

  夏寒青哪里敢进去。

  他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孤不喜欢说第二遍。”

  萧则绪淡淡道。

  果然半响后夏寒青扶着轮椅进来了,但依旧垂着头不敢看人。

  “臣、臣参见……”

  “不必多礼,靠近些,到孤这里来,孤有些头疼,替孤按一按。”

  这些日子他一直想着水患的事,大雪停的第一日雪已经开始化了,若是工部再拿不出一个合适的方案来,不知道还要出多少事。

  这件事朝内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是有人欺上瞒下?还是父皇他根本就不想管这些事情!

  想到此,他便气得额头青筋直跳。

  再加上外面吹了不少风,同那些刺客搏斗又出了一身汗,冷风一吹就有些不舒服。

  突然一双温热的指尖落在他太阳穴处,轻轻按压,一瞬间他便放松了许多。

  “殿下,这个力度可以吗?”

  “嗯……”

  夏寒青指尖的滚烫顺着他的按揉一点点传到萧则绪身体里,温度交汇,热气蒸的夏寒青额头、手心都有些出汗,沁出丝丝水汽。

  萧则绪靠在浴桶边上,袅袅热气间他闭上了眼睛,水波轻轻荡到他胸前,身后青丝垂落水间。

  “肩膀也酸……”

  萧则绪提醒了一声。

  “哦,是。”

  夏寒青的手挪到了他肩上,撩开墨发,露出光洁的肩膀,水珠滚落,他的手刚放上去便如被热水烫了似的弹开了。

  “怎么了?”萧则绪睁开眼睛。

  “没事。”夏寒青硬着头皮将手放了上去,帮他按摩,力道不敢轻一分重一分。

  带着薄茧的手指按起来还挺舒服。

  萧则绪轻笑一声再次闭上眼睛。

  身后夏寒青心乱如麻,机械地帮他按摩,大脑已经不转了。

  “洗发。”

  夏寒青将手移到青丝上,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断了一根。

  洗了两刻钟的功夫,水都凉了。

  萧则绪起身要穿衣见他还呆愣愣地坐在那里,顿时没好气地将一件红色外袍抛过去盖在他头上蒙住他眼睛。

  夏寒青刚要去摘,便听到一道喝声:“不许摘。”。

  吓得他连忙收了手,任由那件外袍在他头上挂着,红色喜气,倒像新娘子的盖头似的。

  外袍上还带着萧则绪身上的气息,一点淡淡的草药香,清冽幽香,他猛吸了一口,气息进入腹腔,叫他脸颊、耳根都滚烫的燃烧起来。

  萧则绪穿好衣裳,夏寒青还在那里愣愣地坐着,一动不动,像等待夫君来揭盖头的新娘子。

  他抬手指尖轻轻挑起那件衣袍,露出夏寒青那张冷峻凌厉而又羞赧窘迫的脸庞,不禁哑然失笑。

  “跟过来。”萧则绪抬脚往外走。

  走了一会儿发现夏寒青还在原地,他眉梢一挑,又走了回去,推着夏寒青的轮椅出来,似笑非笑般盯着他瞧。

  夏寒青反应过来,被他看得脸色通红又无处可躲,眼神胡乱飘忽,一抬眸忽见发丝还有些滴水,急忙转移话题。

  “殿下发还湿着。”

  他从旁边取了毛巾,小心翼翼地擦干,又自顾自地拿了装着香和碳火的鎏金空心球帮他将发丝烘干。

  从萧则绪嫁过来,他的头发都是夏寒青亲自打理的,碳火的温度掌握极好,完全不会伤了他的发丝和皮肤。

  待发丝干了后才用梳子理顺青丝,以红绳绑之。

  萧则绪指尖穿过发丝,扭头见夏寒青又坐的远远的,好似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当即便有些不悦。

  “过来,坐!”

  萧则绪旁腿坐在床上,只穿了件红色里衣,又拍了拍床褥旁边的位置。

  “要孤抱你?”

  他说着果真起身动作像是要去抱人。

  “不!不!臣、臣自己可以,多谢殿下。”夏寒青终于主动挪过来,又挣扎着扶着床柱,准备自己移动上去。

  萧则绪却突然在夏寒青即将碰到床柱前一刻抬手将他腾空抱起来,丢到里侧去,重物落下沉闷一声,夏寒青倒在柔软的床褥上不由得闷哼一声。

  “你既然道谢,孤自然要做点儿什么,才对得住你的谢字。”

  萧则绪指尖顺着他的脸颊轻轻划过,触感轻如鸿毛,一片一片掠过眼尾。

  夏寒青睫毛轻轻一颤,抖动片刻,腿伤问题他又不无法挣扎,最后居然闭上了眼睛,耳根子红透。

  “夏寒青,孤允你侍候如何?”

  夏寒青唰地又睁开了眼睛,比夜间一闪而过的流星般耀眼,却又很快消失不见,黯淡下来。

  “殿下,臣粗鄙之躯,不敢冒犯殿下。”

  他偏过头去,鼻尖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他只能屏住呼吸,将那些烦乱的思绪一剑斩的干干净净。

  萧则绪终于松开他。

  这厮之前可不是这么想的,他可是洞房花烛夜时就想睡孤。

  “当真?”萧则绪似笑非笑道。

  “臣、臣……”

  夏寒青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空有一肚子话想说,偏偏卡在嗓子眼里,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不上不下地卡得他难受至极。

  “那算了。”

  “臣愿意……”侍候殿下。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萧则绪稍稍一怔,旋即看向夏寒青,对方满脸错愕似乎是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只是又被他这句吓得缩回了窝里。

  良久,萧则绪才轻笑一声,撩开他脸颊散落的发丝。

  “不欺负你了,明日你还有公差。”

  他转身钻进了被子里,往里挪了挪,翻身背对着夏寒青,有些想笑。

  夏寒青这个人欺负起来真是极有趣。

  空气中静悄悄的,烛火已熄,唯有窗外一点月白穿透而来,萧则绪闭着眼睛,尚未睡着,心思有些复杂,全是夏寒青盖着那件红袍的模样。

  他和夏寒青也算是圣旨赐婚、明媒正娶,堂堂正正的夫妻,就算他对夏寒青做些什么也实属合理吧?

  他正想着,忽然从腰间环上来一双臂膀,滚烫的躯体贴了过来。

  想来夏寒青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才敢放肆抱过来。

  有些微哑的声音响在耳边。

  “殿下莫要戏弄臣。”

  臣会当真的。

  夜色静谧,外面弦月灰蒙蒙的。

  天色大亮后,院子里已经被清扫的干干净净,不带一点血腥气。

  淡淡的药草香气散发着,角落里的雪也被清扫出去了。

  昨夜的刺杀恍若一场梦一样。

  小傻子醒过来时就趴在床边,脚丫没穿袜子在半空中来回轻荡,纤细雪白的脚腕若隐若现。

  他开始把玩夏寒青的头发,给他编成一条又一条的小辫子。

  直到夏寒青睫毛微动,睁开双眼。

  “相公!”小傻子高兴地喊了一声。

  夏寒青险些被他吓得滚到墙角处,好在他双腿挪动不方便便只能定在原地,满脸震惊之色。

  “殿……殿下?”

  “相公!”

  小傻子低头在夏寒青脸颊上啪叽亲了一口,笑嘻嘻道:“你看我编的好不好看?”

  夏寒青坐起身来发尾被编出了几股小辫子,有的已经因为他的动作松散开,卷卷的搭在肩头。

  “殿下?你……”

  夏寒青观察着他的神色。

  小傻子往前拱了拱扑到夏寒青怀里,眼睛眨啊眨的看着他,“想要亲亲。”

  小傻子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夏寒青脸色一红,依着他的指示在他指的地方轻轻亲了一下。

  小傻子立马高兴地翻下床,一溜烟儿跑出去了,独留夏寒青一脸不解。

  二人用了早膳,江陵已经帮他收拾好了行囊,徐绥徐缙这一次会同他一起出发去接应言家。

  从下旨开始,言家就已经从边疆苦寒之地出发了,那边原本磨磨蹭蹭了半日没走多少路,故意想要他们消磨在路上,后来萧则绪运作了一下,瞒着京城生生快了两倍。

  夏寒青抱着行囊,看向萧则绪欲言又止。

  虽然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也隐隐猜出了什么。

  “殿下,臣一定会把您的家人安然无恙地接回来,殿下乖乖待在家里,不要乱跑,臣回来时给殿下带甜甜的点心。”

  他嘱托了许多。

  小傻子眼底含着泪水,有些不舍地揪着夏寒青的衣袍,“相公,我是不是要好久看不到你了,我不要,我想要相公……”

  “很快的,臣用个七八日便回来了,到时候殿下就有更多的亲人了。”

  “不要!我只要相公!”

  小傻子任由眼泪直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殿下……”

  夏寒青眼圈有些红,从前离家几载都不曾有过这般不舍,但是这一趟他必须去,不止是皇帝的命令,言家是殿下的亲人,他念在殿下的面子上也要将他们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夏老夫人抹了抹眼泪,牵着萧则绪朝夏寒青嘱托道:“我儿,路上小心,娘虽然不懂朝政,但也知此次艰险,娘会替你照顾好殿下,你不用担心,一定要活着回来。”

  “娘,殿下,你们放心吧。”

  夏寒青被徐缙推着离开了将军府,府门关闭时小傻子哭得眼睛通红,最后直接跑到屋里将门全都关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殿下……”

  听澜敲了半天的门,也没人开。

  “殿下,奴婢带了芝麻糕来。”

  “我不吃。”

  萧则绪闷闷地喊了一声,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夏老夫人最后一脚踹开了门,正好看到床上的人将自己团成一个蛋。

  小傻子看到听澜进来才委屈巴巴地探出一个脑袋来。

  “听澜,相公是不是不要我了?我不吃糕点了,让他回来好不好,我的芝麻糕都给相公吃,蛋黄酥也不吃了,糯米糍也不吃了,还有绿豆糕……”

  他掰着手指细细数着。

  听澜拿帕子擦了擦他眼角的泪,“殿下别哭了,将军不是不要你了,他是出门给殿下买糕点了。”

  “是呀,买完糕点就回来了。”

  夏老夫人捏了一块芝麻糕送进他嘴边。

  小傻子偏过头没有吃,只是扯了扯夏老夫人的衣角。

  “那我不吃糕点,让相公回来吧。”

  听澜道:“相公已经出去了,殿下乖乖吃饭,百刃做了七种糕点,殿下每天吃一盘,吃完后相公就回来了。”

  两个人哄了许久才把小傻子哄好。

  只是当天下午小傻子就坐在府院门口搬个小板凳,端着一盘点心,眼巴巴地望着大门外面。

  他每吃一口糕点就朝门口探一下,结果又失望地收回来,继续吃糕点。

  听澜站在不远处轻叹一声。

  萧则绪吃掉最后一口糕点,愤愤不平地丢下盘子。

  真是有病!孤为什么要在门口等夏寒青!

  “听澜!叫他们准备一下,即刻启程。”

  “是,殿下。”

  听澜一喜,匆忙收拾东西去了。

  萧则绪沉默半响,他走后夏老夫人那里不好隐瞒,届时还要靠融雪易容时不时出来溜达一下。

  约莫四五日的功夫,夏寒青那边终于和言家碰头了,言家众人都被关押在囚车内,三年间死的死伤的伤,原本一百多口人只剩下三十多口人,其中还包括言家的一些门客及其子女也在内。

  夏寒青瞥了一眼为首的言子攸,没敢说话。

  他总不好说他是殿下的夫婿,替他来接您。

  萧则绪这边一直在暗处紧跟夏寒青的队伍,亲眼见到他接到言家的人才松了一口气。

  现在平安无事,只是回去时恐怕就不会这么简单的。

  如果言家人死在路上,便治夏寒青一个失职之罪,左右是和言家人一起赴黄泉。

  月影婆娑,幽暗的树林间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迷雾朦胧中一队人马走出来,带着镣铐碰撞的声音。

  夏寒青扶着轮椅,他担心这片林子会有危险,便早早从马车上下来,目光沉沉,蓄势待发。

  但这片丛林是入京必经之地,而且适合埋伏。

  旁边马蹄声哒哒地响,身后跟着一长串身着灰色囚服的女老少,各个沧桑无力,囚车的轱辘声和脚下的镣铐声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清脆。

  突然夏寒青手轻轻一抬,那双鹰眼落在林间,常年征战,让他的感觉特别敏锐,他一进这林子便嗅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

  咻地一声,一只利箭朝着夏寒青命门而来,夏寒青持剑挡下,紧接着深不见底的丛林中万箭齐发。

  “保护言大人。”

  夏寒青大喝一声,令徐绥等人前去护着言家众人。

  长剑在他手中转动,寂寂黑夜中映着寒光,抵挡外来的箭矢,夏寒青反手握住一只箭,箭头尖锐泛着寒光。

  这一次刺客来势汹汹,与以往的具有不同,各个出手阴毒狠辣,全是朝着他们命门而来,且武艺高强。

  夏寒青有些后悔,他该多带几个人的,没想到陛下如此绝情,这一次难道真的要命丧于此?

  咻——

  林中忽然又一只利箭射来,夏寒青抵挡不来,腿脚移动不便,已经做好了挨下这一箭的准备。

  然而预想中箭入皮肉的疼痛感并没有袭来。

  叮——

  兵刃碰撞的清脆声传来,夏寒青错愕之下,便见一柄寒剑拦在他面前。

  来人衣袂翩翩,又穿着那件熟悉的劲装黑衣,腰身紧紧束起,肩头松散的青丝如今高高扎起,在风中飘散着,手中长剑寒光逼人。

  对上夏寒青茫然的眼神。

  清朗的笑声突然响起。

  “许久不见,夏将军这是不认得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