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后, 不少人向顾子湛看去,眼神中隐藏了许多的情绪,浅淡却刻意。
顾子湛神色不变, 心中却有些好笑。这人呐, 对待未知之事时, 还是更习惯从己身立场出发。殊不知, 当权力和地位悬殊太大时,过多的猜测,反而会令自己迷了眼。
时光流淌, 顾子湛早已从最初的混乱中醒来。当重归平静时顾子湛总会想,她何其有幸, 能有一个人陪她走出迷雾, 无论多久远的路,都愿意等她。
那时, 顾子湛的心中被悲戚和迷惘充斥, 连带对自身,她也因着自我怀疑, 有了刻意的分裂。她害怕自己身上有不属于自己的部分,又分不清到底什么才是只属于她本我的东西,这甚至表现在, 当她在面对楚澜的亲近时, 竟会不由自主的抗拒。顾子湛不愿意去想, 却又无法自欺欺人,她害怕楚澜爱上的,恰是不属于她的那部分。
楚澜自然看了出来,也不可避免的有些难过。她的爱人,那个向来如煦日温暖开朗的人, 竟会在有一日,变得这般患得患失。可转念一想,又不过人之常情。这于她们来说,也还远算不上难关。
与顾子湛相较,她是身在局外之人,旁观者总要清醒些。那么,自然也该由她,给予引导和纾解。
*
那一日,顾子湛又在书房坐到深夜,看时辰想着楚澜应该已经入睡,才起身回了寝殿。却没有想到,楚澜正坐在灯下看书,这架势,分明就是在等她。
顾子湛一时有些尴尬,楚澜抬眼看她,淡淡道了句,“回来了。”
顾子湛点点头,扯出一抹笑,“阿澜不必等我,先睡吧。”
楚澜将书放下,起身走到她身边。极为自然的替她脱去外袍,放缓声音道:“你先去洗漱,不必管我。稍后,我有话要同你说。”
顾子湛有些讪讪,嗯了一声,便去里间洗漱。她刻意拖长了时间,有些惧怕楚澜可能会对她说出的,那些令她不知如何作答的话。
但终究是躲不过的,花了近半个时辰,顾子湛回到寝殿,就看到楚澜已不再看书,正端坐在榻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了张口,顾子湛也只吐出了一句抱歉,“对不起,阿澜,我让你失望了。”
楚澜轻蹙眉头,有些诧异,随后便有些了然。浅浅笑道:“何出此言?”
顾子湛上前,头埋进楚澜的怀里,半跪着叹道:“我知道这些日子,我让你担心了。但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觉得一切都变了,连我自己,好似也变了。我,很害怕。”
楚澜轻抚上她的发顶,柔声道:“东兔西乌、日逝如水,过往皆不曾变,与君相守、情谊两牵,同心不曾变,我亦不曾变,你又如何会变?沧桑陵谷,纵天地倾覆,你若能认得出我,我自然也不会认错你。其余的,不过薄物细故,何必放在心上。”
这短短几句话,楚澜说的温柔而坚定。顾子湛眼眶发涩,手臂环住楚澜的腰,手却紧握成拳,拇指的指甲刻进肉里,强忍着不落泪。
楚澜轻叹一声,将她的手掌摊开,贴在自己腰上。“我曾见过顾澈,幼年时,也识得承无。”她没再多说,话中的意思却再清晰不过。从始至终,她眼中和心上的顾子湛,都不曾变过。
顾子湛抬起头,与楚澜四目相对,深深望进她的眼里。
良久,顾子湛的脸上,绽开笑容。
“阿澜,你说的对,从头至尾,顾子湛就只有我一个。”
她有了铠甲。
**********
天顺帝诏书发下后,几位亲王都派出了自己的儿子入宫。天顺帝没有言明人数限制,也因此,从来的人数上,就能看出各人的心思。
天顺帝对待顾子湛虽还十分冷淡,但商议起朝政的时候,也会耐下心指点。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这一切皆是出于无奈,但到底还能自欺欺人多久,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眼下,各位亲王的子嗣都已到了京城,天顺帝便拿起名册,开始给顾子湛一一讲解。
指着其中一本,天顺帝翻开来,丢给顾子湛,自己闭着眼说道:“这是老四燕王顾析,除了朕,如今便是他岁数最大。他有八个儿子,这回又一口气把八个都叫了来,足可见他野心不小。但他子息众多,却没一个嫡子,是个没脑子的,想来他那几个儿子,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等他们来了,晾在一边即可。”
顾子湛认真听着,见天顺帝说完这本,便拿起另一本交给他。
天顺帝看过一眼,又将名册丢给她,继续阖目道。
“老八代王顾榕,平日里还算低调,家中除正妃之外,只有三两个侍妾,向来不怎么敢往我身前凑。只是他封地与外邦较近,早年间也是领过兵的,他那三个儿子,几年前朕见过,瞧着都挺壮实。这次除了被朕册封为世子的嫡长子外,另两个都来了,你到时多加观察,若有能用的,倒也可拉过来。”
又着重强调,“切记恩威并用,对付武人,更不能叫他们失了敬畏。”
说完,天顺帝抬眼看向顾子湛,见她一脸认真,心中有几分满意。长舒一口气,又拿起了最后那一本。
点了点上面的名字,天顺帝道,“这一个,算是重点。”
“老十顾枚,受封梁王,比朕小了快二十岁。你祖母当年怀他时岁数已不小了,算是老生子,自小便深得宠爱。但他你可不能小看了去,当年太/祖爷起兵,顾枚十多岁便跟着上了战场,立过不少战功。待朕继位,他又极为识趣,带头将嫡子送入皇宫,以安我心。这么多年,也只有一妻一妾,两个儿子也都是嫡子,可见,是个能狠下心,约束自己的。”
“这种人,若是用的好了,便是最好的匕首,但若是稍有不慎,也有可能会反害自身。他这回只派了个小儿子来,你可多留心些。”
顾子湛点点头,“来的是顾江,这人我听顾涛说过,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瞧上去也没什么大抱负。”
天顺帝也嗯了一声,又补充道:“那也不可大意。”
顾子湛浅笑,“我晓得的,父皇放心。”
天顺帝看向她。先前发生了那些事,他便对顾子湛冷淡了起来。但顾子湛对他和皇后,却是敬重与关切依旧。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心中虽有不满和遗憾,但总归也架不住整日相对时的笑脸,和一声声孺慕的父皇。他从不曾有过女儿,如今看来,眼前这一个,倒也能算得上几分贴心。但这些心事,他永远也不会说出来。
长叹一声,天顺帝揉揉眉心,“你好好做事,莫要累朕操心。”
顿了顿,不想再说这些朝政,话锋一转,问道,“满满近日如何?”又紧接着,嘱咐道:“她惯爱撒娇,你不可太纵着她。”
顾子湛笑了起来,眉眼中尽是温柔。“满满很乖,就是有些贪嘴,又喜欢吃甜。母后同我说,她这样,是随了您。让我与澜儿管束她,怕她糖吃多了,骨头长不结实。”
天顺帝哂笑,显然对皇后的话不大满意,偏又不愿太多表示。挥了挥手,斥道:“净胡说。”
顾子湛眉眼弯弯。
又看了会儿折子,天顺帝便领着她,一起去了合坤宫用晚膳。
**********
很快,便到了八月十五,各家宗室子都进了宫。
每个人的情况,基本都被天顺帝说准了。
燕王顾析的那八个儿子,简直就是来牺牲自己、衬托他人的。最大的那个四十五岁,最小的不过十二三,个顶个的圆胖,站在一起俨然像是祖孙三代的套娃组合。文不成武不就,天顺帝问话了几人,对答时的吉祥话,都说的一模一样,半点差别也无。
天顺帝没了耐性,向顾子湛投去一眼,示意她赶紧把这几个带下去。
顾子湛上前,对那个年纪最大叫做顾泊的说道:“兄长与诸位兄弟有心了,筵席定在戌时,诸位可先去沐浴更衣,稍事休息,到时会有宫人前去奉迎。”
顾泊看向他,应对时便有些慌张,倒头便要拜全礼。顾子湛拦住他,客气道:“自家兄弟,无需这般多礼。”
顾泊张张口,还没等他回答,他身后就有个三十岁左右的兄弟接了口:“兄长如此惊慌作甚,可切莫在殿下面前失了分寸,丢了我们燕王府的脸面。”说罢,还扬起笑脸,上前一步挤开顾泊,对顾子湛说道:“在下顾溢,乃燕王三子。家兄向来腼腆,不敢劳殿下挂念,我便先领兄弟退下了。”
顾子湛面上笑容不变,心中却在皱眉,对这人拉踩兄长表现自己的做派很是不喜。
天顺帝的目光,不动声色向这里投来,扫过一眼,便又转了回去。
接下来,代王顾榕的那两个儿子,也上前向天顺帝见礼。
有了先前燕王的那八个儿子打底,代王府的这两个看上去,就颇有些俊杰的样子了。身材魁梧,性情也洒脱不羁,说话没有咬文嚼字,但应答起来,反倒增添几分豪迈。
顾子湛心中起了结交之意,言语间也真诚了许多。
送走他二人后,就轮到了梁王顾枚的小儿子顾江出场。
梁王送过天顺帝的中秋贺礼十分讲究,根据宫里每个人的身份喜好,都送了礼物。送给天顺帝的是一副白玉雕成的山河图,而送给顾子湛的,则是一匹西域宝马。此外,另有礼物送给皇后、楚澜与小顾烺。顾江确实学识过人,在说起这些礼物时,也是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时而妙语频出,令天顺帝与顾子湛都很开怀。
顾子湛将他送至殿门口,顾江开口请她留步。顾子湛浅笑问他,“成海若有事,但说无妨。”成海是顾江今岁及冠时,刚取的表字。
顾江适当表现出了受宠若惊,随后便躬身道:“小弟幼时也曾在京城住过,但时隔已久,想到此次应当会长住京城,还想问问殿下,这京城里,有哪些值得一试的好去处?”
顾子湛低头的一瞬间眸色微沉,随后抬起头时,便又恢复成了无波无澜的温润模样。她笑着拍了拍顾江的肩膀,玩笑道:“你啊,就知道玩乐!京城中有家博众堂倒是不错,有空了,你可以去看看。”
顾江也笑起来,“博众堂的名号小弟在家时便听说过,殿下也如此推荐,看来势必要去一次了。”
顾子湛与他笑笑,没再多说什么,便让人带他下去了。
转过来走回天顺帝身边,天顺帝侧看向她,抬眉问道:“怎么样?”
顾子湛没头没脑就来了句,“顾江当真不简单。”
天顺帝“哦?”了一声,看向她,“怎么讲?”
顾子湛道:“他应该已经将父皇您的意图,看出来了。并且他还将这话透给我,应该是想要与我结交。”
这回天顺帝将这些宗室子侄召来,可不是像一些人想的那样,要另选几个中意的培养。相反,就是因为那几个亲王在立储一事上过分的热心,令天顺帝心中起了提防。将这些子侄召进宫里,下一步,就是要将这些人留在京城,作为质子牵制那几个亲王。当然,若是其中能有可用之人,也会留下,作为日后新帝的帮衬。
顾江对顾子湛说,此次大约会长住京城,就是在暗示,他已经清楚,天顺帝不会那么轻易放他们离开。
天顺帝想了想,说道:“不急,你先冷着他些。但若是他来找你,十次之中,也可以见上三两回。”
顾子湛点头应下,“父皇放心,孩儿省得的。”
*
戌时刚过,天顺帝便携了皇后,顾子湛也与楚澜一起,出席了这场家宴。
宴无好宴。
筵席上,燕王三子顾溢,酒醉后竟当众调/戏礼乐司的舞伎,言语污秽,作派不堪。被龙骑卫拿下后,甚至还敢大放厥词,出言诋毁储君。消息一经传出,朝廷上下哗然。
据说那顾溢醉酒之际,竟大呼皇太子真乃妙人儿,生为男子,着实可惜。
天顺帝差点当场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