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对于星际飞船这样的大个子来说,转向,靠得绝对不是方向盘,而是小型发动机的推动力。

  更何况是以太号这样倾尽一个星球之力打造出来的巨无霸呢?

  “以太号船舷周边共有一万三千四百六十二处小型熔炉——现在准确得说是飞船转向器,而现在还在工作的只有八千五百多个,而且基本集中在船头船尾部分,根本没办法让这个大块头转向,”第五执不敢抬头看一旁计夏青的表情,低着头,仗着自己是听不出情绪的电子音,冰凉又快速地宛若念经般将现在的困难局面向计夏青和盘托出,“我是在最近指挥‘青玉’对极诡的一次深入探索中,找到了一个还没报废的探测中心,顽强地连接着以太号最后几艘卫星飞船,其中一个,在被黑洞吞没之前发回了这些照片。”

  一口气说完这些,他肩膀骤然垮了下来,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

  计夏青面无表情,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沉吟了那么十多分钟,她眼中突然有了一丝笑意,开口问道,“最近才发现的?什么叫最近?”

  第五执微微吐出一口气,想了想,“那个时候,巴别塔成立大概一百多年吧。”

  古德里安想起来了,在“杀死”第五执的一个□□——那个巴别塔老塔主的时候,他曾经在计夏青的要求下回忆过老师以前的样子。

  【以前的老师,可好玩了,他会讲一堆只有他自己才会笑的冷笑话,会煮特别好吃的泡面——那是他唯一的拿手菜;那个时候的老师也不太喜欢穿笔挺的正装,衣柜里永远都是千篇一律的格子衬衫,每天看着比山还高的公务嚷嚷自己要头秃了没有霸王之类听不懂的话,天天就指望着我能早点帮他处理公务这样他就能摸鱼……】

  而不是后来冷冰冰独断专权又任性的那个固执老头子。

  古德里安上前半步,轻轻拍了拍计夏青的肩膀,低头将这些重新告诉并没有那段记忆的计夏青。

  全靠小白描述“后来发生了什么”的计夏青确实不记得这一段对话,她手指敲打着实验台,眉间蹙起。

  “我当时是怎么看的?”

  “您觉得老师,可能是因为一万年的孤独,而导致了精神上的疾病,”古德里安轻声转述,“精神分裂之类的。”

  “看来并不是,”青帝扯扯唇角,不知是嘲讽还是怜悯地看向第五执,“是突然得知自己一万年的努力突然毫无意义,失去了斗志。”

  第五执没有反驳,微微垂着头,轻声说,“所以在这之后,我对于巴别塔的安排也就看淡了,所以放过了很多人,也放过了自己。”

  “原本我在我的安排下,古德里安,隆美尔,曼施坦因一个都活不下来,”第五执用最轻描淡写的声音说着最痛心的话,“我想用用血与火练出一个铁血的领袖,但可惜,再铁血的领袖也没用了。”

  古德里安微微捏紧了拳,一股子闷气憋在胸口,怎么也发不出来。

  吵又吵不过,打也打不过。

  好生气。

  计夏青拧过脑袋看着他,伸手拍了拍他紧握的拳头,给他一个轻松愉快的笑容,“我帮你。”

  她转身,斜靠在实验台上,双手抱在身前,在众人迷茫又恐惧的气氛中,突然换了个话题。

  “你刚才说你做错了一件事,说说吧,是哪件?”

  第五执一怔,却也轻声开口,“我不应该把以太大陆分裂成这个样子。”

  “如果是一个团结的以太大陆,或许还有万分之一的渺茫机会,太乙那里有一个计划,有一定的成功率,可是,”他低着头,“现在这个分裂的,充满仇恨的地方,我看不到任何希望。”

  在他原本的剧本中,作为掌握着人类遗迹研究小组的组长,绝对不会给小龙掌握的巴别塔一个和平过渡掌握权力的机会。

  他会发动战争,再次给已经臃肿懈怠的巴别塔一个剥皮削骨的教训,他也会努力催化地底世界和人类营地与巴别塔的矛盾,到那时根本就不会出现像现在这样,地底反抗军和地底世界执政者站在一起的情形。

  他会用尽所有努力,勾勒一个充满斗争,充满进步活力的,甚至是充满仇恨的以太大陆。

  而不是向现实这样,在小龙夺权后就一直按兵不动,毫无作为。

  因为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但是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做,”第五执叹口气,“不管是我们所在的古地球,还是以太号的几次文明更迭,都告诉过我们一个朴素的道理——没有威胁感的文明是不会进步的。”

  “我再稍微打断一下,”三爪脑子慢一拍,此时突然举手发言,“请问,为什么我们人类传承的断代会这么厉害?为什么我们对于当年最后的纯种人类出走这件事一点都不知情?”

  “这就是我不赞成适应派的重要原因,”第五执可以在除了计夏青以外的任何人的提问中抬起头,“巴别塔正式建成有八百多年,将近九百年的历史,但是雏形和初创大概就是在还要往前追溯到快一千二百年,纯种人类的出走大概也就是在那时候。”

  他略微回忆了一下那已经有些久远的记忆,“人类可以进化,这毫无疑问,但这应该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

  “一开始的出走的人类数量并不少,恐怕有数万人,但是他们一开始选择的驻扎地点离极诡太近了,”第五执叹口气,“一次突如其来的极诡爆发,让人类营地十不存一。”

  “生命总是脆弱的,小家伙。”

  “所以,你还没意识到么?”计夏青接过了话,抬头看着第五执,“生命脆弱,但又坚韧。”

  第五执一怔,“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甚至还只是将错误归因于一个你无法挽回的黑天鹅事件,简直幼稚至极,”青帝陛下的声音冰冰冷冷,“第五,和我们之前一样的错,只是你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告诉我,为什么这一万年,以太大陆的科技毫无存进?”计夏青手再次卡住第五执的肋骨,强迫这人面向自己,“为什么,你这个家长一万年都还没放手?”

  “我在进入这个生态球之前,发现了这个问题,”计夏青根本没有给第五执说话的机会,自顾自地说着,“你知道吗,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巴别塔的实验室,做出了我之前都从未想过,从未尝试的突破。”

  “我再问你,”她看着第五执,“在我沉睡后,你插手了几次,以太大陆上文明的关键历程?”

  第五执似乎有些明白了计夏青的话,却也似乎更迷茫了,他只能呐呐地说道,“五六次吧……第一次他们将你供奉成神,政教合一,我打垮了那个政权,重新建立他们的宗教信仰;第二次他们发现了以太号上的科技遗迹,于是两个还没有进行第三次工业革命的国家在拿小心核裂变武器互怼,我又费力组织了他们炸掉以太号的行为;第三次……”

  他慢慢说完了每一次干涉的关键进程,观察着计夏青越来越无奈的面容,嗫喏着,“青,我做错了什么?”

  “第五,我们最大的错误,是傲慢。”

  计夏青松开了他的肋骨,叹口气,“你一直在按照你印象中的社会进程干预以太号,你一直认为要先按照封建—帝国—资本主义—共/产主义这样的进程,一个文明才是正确的走向,一定要经过工业革命,才能有文明的进步。”

  “第五,凭什么啊?”计夏青看了看周围,再长叹一声,“凭什么啊!”

  “凭什么我们可以拿我们的无知和傲慢,左右一个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飞船文明的发展?!”

  “凭什么我们经历的就是对的,他们走的就是错的?”

  “第五,以太号要创造以太号的历史,不是复刻我们,不是复刻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文明!看看你周围!”计夏青几乎是吼出来这句话的,“你看看你周围,他们都是人中龙凤!你以为以太号就没有天才?!是不是没有人比你这个程序员更懂文明?!”

  第五执浑身僵住,甚至说,在颤抖,战栗。

  “哈,相反,在我看来,你的软弱和放弃才让我们有了最后一点点机会。”

  “毕竟,人类最原始的欲望,是活下去。”

  计夏青转身不看第五执了,站得笔直,宛若出鞘的利剑。她看着实验台屏幕上的黑洞照片,“以太号现在在哪?”

  第五执没有说话,反倒是一直沉默着的太乙上前半步,轻声为计夏青解释着,“在黑洞的事件视线外,如果说逃离的概率,还是有的。”

  计夏青轻笑着,扭头看着飘在半空中的太乙,又看了看还愣在原地的第五执,伸手揉了揉太乙的脑袋,“第五执说你有方案,那就拿一个方案出来吧,坏女孩。”

  淡蓝色的人影似乎有些脸红,却变出了一个小屏幕递给计夏青,“如果,我说如果,我们能同时派出千只以上的小分队,深入极诡,重启那些熄灭了却还没有失去效果的熔炉,就完成了第一步。这些熔炉集中在以太号右侧,会给一个足够改变方向的力。”

  “但还不够,”计夏青耸耸肩,“我们需要一个足够把我们推开黑洞的力。”

  “可以的,陛下,”太乙翻过了第二页,“我们可以把整个以太号飞船外围和前部,全部炸掉——那里因为前面几个文明更迭,已经全是极诡黑暗,荒无人烟,但是还存留着足够的物质。”

  只要有物质,就还有能量。

  “保留以太号的核心部分,我们还能在宇宙中航行一段时间。”太乙合上了终端,看着沉思的计夏青,“这个方案的成功率,大概只有5%。”

  “还真是致敬大刘。”计夏青沉默了很久,突然笑出声来。

  在第五执陷入反思后,她终于彻底拿到了话语权,“那就去做吧。”

  宿白大概是这么多人中完全听懂了这个计划的,她紧紧抿着唇,摇摇头,有些艰难地吐出反对,“阿青,巴别塔拿不出这么多探索小队。”

  巴别塔现在,能拿出四百支半满编的探索小队估计都有困难,何谈一千只队伍?

  “巴别塔没有,又不代表其他地方没有,”计夏青笑了笑,抬眸,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隐藏在黑袍下的胡时月,“地底政府,隐藏了这么久,也该拿出点真东西了吧,胡小姐?”

  宿白瘪瘪嘴。

  怎么可能?

  地底世界和巴别塔的矛盾由来已久,就算大难临头——还不知道这人有没有听懂到底是什么大难,又怎么会轻易帮忙?就算胡时月很有团队精神和求存意识,以地底世界的状态,也拿不出那么多队伍;再退一步,就算地底世界能拿得它的家底,队伍……那也不够啊!

  “地底这里,也可以提供三百支队伍,不包括反抗军,我会亲自带队。”胡时月声音冷冷的,说出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她似乎对于眼前复杂的局面根本没有产生“接触不良”的状况。

  从一开始就没有。

  那隐藏在黑袍下的女人慢慢上前一步,掀开了那一直遮掩住她面容的兜帽。

  “作为巴别塔的第五顺位继承者,我没有后退的打算。”

  古德里安骤然屏住呼吸!脸色涨红,身子宛若筛子一般地抖动着。

  计夏青笑了起来。

  胡时月,胡失月,古。

  这个一个简单的拆字谜,她竟然刚才才发现。

  “毕竟,我姓古,”黑袍下的女人,用古德里安最熟悉不过的那张脸,对古德里安露出明媚又挑衅的笑容,“对不对?我亲爱的后勤部部长?”

  “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