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既然当年在古地球上能从海底走到陆地,为什么不能再从飞船走向星空?”

  计夏青听着这句话,陷入了沉默。

  原本她也赞成三爪所说,【人类可以与龙族共存】,更何况在知道了龙族与人类本就同根同源后,她对于第五执大力打压纯种人族更加不满。

  只是,当第五执说出“他们是自己走的”之后,计夏青反倒突然理解了几千年前那些骄傲的传火者的选择。

  古地球的人类进化之路,溯其源头,还是来自海洋。

  如果我们的先祖努力向陆地迈出了一步,那现在的人类为什么不能征服星空?适应自然,物竞天择,本来就是最朴素的进化史观,只不过这些艰难的历程要再次在以太号和茫茫宇宙的黑暗森林重演而已。

  “他们虽然不赞成激进的改造派直接改变人族基因使神经系统能更好的与无生命外骨骼进行耦合,但是改造派和保守派还是有共识的,”第五执继续为愣住的三爪解释,“保守只是相对而言,并不代表着不改变。”

  “第三,”他说着最后一条理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看我就知道了。”

  “我是改造派。”

  三爪有些说不上话来了,但古德里安却回过神来,继续接过接力棒嘲讽输出,“所以,你们这群传火者还真是自私。”

  “自私?”第五执先是一愣,随后勃然大怒,冰凉的电子音中都能听出几分气急败坏,“我们自私?”

  被地图炮了的计夏青微微挑眉,在心底为第五执配音:【你知道这一万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是啊,自私,”古德里安迎着暴怒的老师,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孤独地度过一万年等待希望,人类最后的守墓人和传火者,十字路口掷骰子的人,背负着骂名和不理解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在你心中是不是这样自负的评价自己的?”

  “这就是你操纵以太大陆的理由?”古德里安几乎是怒吼着发声,“我们在你眼中是什么?完成你孤胆英雄荣誉的踏脚石?任人摆布的愚蠢棋子?你算个屁的英雄?”

  哦豁!

  计夏青再度挑眉,看着第五执。

  以这人又臭屁又骄傲的英雄情结,被古德里安这样吼,简直就是往第五执心窝子里送刀子。

  “你看看现在以太大陆的样子,”古德里安喘着粗气,“割裂、猜忌、遗失、迷茫,这是你想看到的样子?”

  一连串的问题,不断拔高的音调,让第五执的机械手指攒紧了拳,眼尖的计夏青发觉,他那几乎已经不再跳动的心脏都有了微微的战栗。

  只是最后他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怒火,看着面前怒发冲冠的古德里安,轻笑一声,开始了计夏青最熟悉的毒舌输出,“你明明知道我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为了把你们从末日的压迫中解放出来,为了还给你们一个尽量正常温和的生存环境又不至于居安思危,”第五执轻飘飘的话语落在古德里安心头,“说到底,你还是因为你的女儿在恨我。”

  “如果没有我派遣的‘青玉’,”他转向了三爪,“人类营地在扎根后永远也不会想着开发新的战斗方式,不会利用自己的变异,适应自己的变异,连当年传火者的愿望都实现不了。”

  三爪刚想反驳就被第五执堵了回来,“你想说什么?说你们那可笑的完全凭借变异,变成什么样就怎样攻击完全没有体系更没有传承的攻击?还是凭借着你那只会堆狗屁不通的人海战术的贫瘠匮乏的小脑袋瓜?难道是一蹶不振从来没有半点进步的科技?亦或者是明明掌握了最完整的符术学知识却连禁术都没几个人能施展的垃圾符术传承?”

  三爪憋得面色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呵,讲道理,‘青玉’从来没有威胁过你们大本营,而且要不是我把古德里安放给你们,你们可能很快连保护没有变异出生存能力人类的防护服都没了。”第五执怼完三爪又接着回来怼古德里安,“巴别塔这边呢?看似全民皆兵人人探索小队队员,有几个非光明系巨龙能在极诡,甚至是灰雾中生存?我们当年给你们改造的标准就是要在极诡中生存至少一星期,现在除了你,巴别塔里还有几个人能达到?还是说你们打算拿你们被塞满了干草的脑袋凭借着正义感和求知欲对抗世界末日?”

  “我一直强要求的极诡探索基础知识只有在曼施坦因遭遇了大变之后,他才开始狠抓,之前的以太学院都干什么去了?”

  古德里安顿时也被哽得说不出话。

  “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说我不应该操控你们?”第五执冰凉地吐出诛心地话语,“要不是我一手把持着你们这些叛逆的孩子,你们这些还没断奶的家伙能活到现在?”

  计夏青安安静静站在一旁,听着刚才这一波诛心互怼。

  毫无疑问,毒舌的第五执占了上风。

  宿白轻轻巧巧将脑袋搁在她肩上,小声嘀咕着,“你觉得谁说得对?”

  “古德里安和三爪说的有一定道理,”计夏青轻声回应,“但是第五执没做错。”

  “他可能唯一不妥的,就是太倔强,没有将事实的真相告诉任何一个人,”计夏青耸耸肩,“但他又有什么选择呢?真的有人能承担住真相的重量吗?”

  小龙不满地蹭了蹭她的脸,小声抗议着,“我做到了!”

  “嗯嗯,对,我家小白不是一般人。”计夏青摸了摸她的脑袋,眼神却往那具已经离得很远的巨大的龙骨架上飘。

  而一旁,古德里安还在微弱的反抗,“那你也不应该,”他喘息着,“不应该创造地底城市!”

  那个充斥着混乱罪恶的地方,充斥着分裂与背叛的地方,怎么能出现?

  第五执黑曜石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嘲讽,“所以你还是因为你的女儿。”

  这场单方面的屠杀还在继续,“哟,刚才奋不顾身一心为公的大英雄古德里安去哪了?现在又是一个好父亲了?”

  古德里安气得说不出话,抿紧唇,过了很久,才不甘地承认自己的私心。

  这个骄傲的,永远脊背挺直的巴别塔第一执政官,宛若霜打了的茄子一般低下脑袋,痛苦地闭上眼睛,低声嘶吼着,“你说了,她还活着,她在地底城市,我和她还见过!”

  “我之后一直负责地底世界的事务,但是……”

  “我没找到小曦。”

  第五执沉默一会儿,所有人都看不出他的情绪。

  古曦,是古德里安给自己女儿起得名字。

  “会见到的,”刚才毒舌又炸毛的第五执终究还是松动了,对着面前一直以来乖巧又出色的大徒弟,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随即是一声更加听不出情绪的叹息,“我还是做错了一些事。”

  冰凉的机械手指滑过古德里安的脑袋。

  这位一直坚强的壮年龙族突然鼻间一酸。

  “老师……”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喟叹一声,收起了那些被放纵的落寞情绪。

  “第五,我想去那边看看。”计夏青挑挑下巴,打破了沉默,指着那具巨大龙尸的方向。

  “那就走吧。”第五执在计夏青面前依然是乖巧熟悉的模样,回头看了一眼那一排传火者的“遗骸”,又默默转身。

  一直沉浸在震撼中的高客和仲贰是这里反应最慢的两个人,刚接受完【啊!妈耶我也是人类!】,又要消化【传火者是个什么玩意听起来很牛逼但好像又很不是人】,随后又被突然毒舌满点对着三爪和古德里安疯狂输出的第五执吓到,一句话没说,乖乖跟着转身。

  而一旁全身隐藏在黑袍下的胡时月,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此时也跟着计夏青缓步走远。

  古德里安情绪依然低落,缀在了队伍最后。一直以来不说话毫无存在感的太乙也慢慢落到了最后,待前方一行人拐过一个弯,她轻飘飘丢下一句话。

  “当时我给第五陛下提出的建议,是直接销毁后天不足的幼龙,”她比古德里安先拐过那个弯,“他心软,才强行开辟了那么一个地底世界。”

  “有很多事,他也预料不到的。”

  古德里安怔住,驻足,看着最前头那僵硬行走每走一步都会咯嘣一声的半机械半血肉人。

  “他刚才怎么不说……”声音很低,但还是被太乙听见了。

  “那人,骄傲得很,”太乙回头,“你要他说他为你做了什么,比杀了他还难。”

  古德里安抿抿唇,跟上了太乙,与她并肩而行,缀在了队伍的最后头,开口问,“喜欢这样的人,很累吧。”

  太乙看了他一眼,那一直以来没什么表情的脸突然漫起轻浅的笑容。

  “甘之若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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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计夏青站在那巨大的龙骨前,看着上面宛若藤蔓般附着缠绕的电线与神经连接装置,以及最中间宛若晶核般的——水晶休眠仓。

  她想起了那泛着诡异味道的龙族成年礼,其中有一项:向祖龙晶核宣誓。

  现在想起来,说那是一个祖龙晶核,也可以说是一个多边形的透明“棺材”。

  当然,现在看来,更像是休眠仓。

  “人躺在里面,感应系统贴在大脑皮层上,神经与机械中控台耦合操纵龙躯。”第五执站在她身边,主动讲解着,“魂灵强大越大,理论上能控制的龙躯就越大。”

  计夏青捏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问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问题。

  “这么大的龙躯,是给谁准备的?”

  第五执这回沉默的时间异常得久。

  “第五?”计夏青微微皱眉,扭头看着他。

  “我不能说。”他重重叹口气,竖起一根手指,“剧透,我讨厌剧透。”

  计夏青、宿白和古德里安同时一怔。

  这个曾经熟悉的词已经离她们很遥远了。

  这到底是一出什么剧?又为什么会被剧透?第五执难道不就是写剧本的人吗?

  “卧槽!”计夏青似乎是突然被点醒了,猛得瞪大眼睛,口中骤然冒出一句人族粗话,指着面前巨大的龙族骨架,“她?”

  “嘘。”第五执手指竖在唇前,点点头。

  “我的天哪,她是怎么来……”

  “我不知道。”第五执眼珠子往上飘,顺便打断了计夏青的感慨。

  计夏青一怔。

  第五执在撒谎。

  “你……”她突然反应过来,“不是反着的!是正着的!是给她的,也是给她的!?”

  “是,”第五执点点头,随后又犹犹豫豫地问她,“你有什么,要我带给她的话吗?”

  计夏青和第五执打着哑谜,而其他人面面相觑,就连宿白都被这一连串代词搞混了。

  “我早该猜到的,”计夏青用力呼出一口气,用力抿抿唇,“帮我和她说……”

  “对不起,谢谢。”

  “我会带到的。”第五执点点头。

  “她不愿意见我?”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后,说完那句话的青帝陛下很是沮丧,看着那巨大的龙族骨架,伸出手,有些不舍地碰了碰。

  “不是不愿意……”第五执为那个谁也不知道是谁的“她”小声辩护着,“是不行。”

  “她,比我更想见你。”

  “算了,”计夏青用力揉揉眉心,突然就对面前的巨大龙族骨架失去了兴趣,“换下一个话题,第五,关灯。”

  其他人脸上都是【啊,为什么?刚才发生了什么,现在又为什么突然关灯】的莫名其妙神情,宿白似乎听明白了一些,可是她也只是猜到了一个“她”是谁,对于另一个“她”毫无头绪。

  而那具机械骨架很明显被哽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敏锐。”

  如果说其他人进入这个实验室关注了50%的细节,计夏青至少在那惊鸿一瞥中看到了90%。

  他打了个响指,宽广空间中的照明光源瞬间全部熄灭。

  但黑暗并未降临,无数明暗不定的光点宛若黯淡的群星,环绕在所有人周围。

  “这又是什么?”青帝陛下刨根问底。

  第五执摇摇头,机械手指伸出,轻轻触碰上其中一个光点,那一个小点瞬间光芒大作,璀璨如烈阳。

  然后,古德里安就啪地一声变成了龙形,巨大的红龙瞪了龙眸,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样子。

  “人躯龙躯不能共存,死后也只有人躯或者龙躯存在。”计夏青和宿白看着面前这一幕,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一句话。

  而青帝陛下慢慢补上了第二句:“人躯龙躯质量不守恒。”

  “每个光点后面都是一个小空间,”第五执看了眼愣住的古德里安,又碰了一下,将其换回来,“里面装着每个存活巨龙的龙躯,而对于死去的巨龙,龙躯当然要回收——以太大陆经不起这样的浪费。只是那些以龙躯死去的巨龙我就没办法了,”

  而宿白又面色复杂地背起了另一个假说,“人躯龙躯分离论”:“当龙族使用龙躯时,人躯沉睡在某一空间,当使用人躯时同理。”

  “你们巴别塔的研究人员也不是完完全全的饭桶,”第五执冷哼一声,“这点还是猜到了,就凭那些很难捕捉的空间裂缝能做出这么富有创造性的假说,还是很有魄力的。”

  最后一个关于龙族的问题被解决,计夏青凝视着面前的光点,慢慢舒了一口气。

  “你是怎么操控空间的?”她漫不经心问着,但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传火者中有一个真真正正的物理系大牛,还是应用领域的,研究的就是空间传送的稳定性,不过不能进行大规模传送,”第五执的答案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些光点算是一个小型的传送阵,只要被激发,龙躯就会被传送到每只对应巨龙身上。”

  “而那些龙躯,我存放在了另一个飘在极诡里的生态球里。”第五执这回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空间领域的大牛……”计夏青若有所思,“时间领域的呢?”

  “……也有,”第五执点点头,随即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一拍脑袋,“差点忘了件事,幸好你又提起来了。”

  他没费什么功夫就在实验台上一本厚厚的书中找到了一封被真空包塑着的信,递给了计夏青,“有一些传火者留下来的。”

  “给我干什么?”青帝陛下有些茫然。

  “就是他们给你的,”第五执又将信往前递了递,“我常和他们唠起你。”

  计夏青迟疑接过,看着面前这封信,突然有些紧张。

  那是未曾谋面的战友,拥有着同样使命的同袍。

  她轻轻撕开了真空塑封包装,里面的信落出来。

  包装得很好,第五执保存得也很好,没有破损,也没有泛黄,信封里躺着的是一张挺括的纸,崭新得宛若一万年前。

  她默默展开,里面只有寥寥数语。

  【致未曾谋面的您】

  【见字如面】

  这四个字宛若一个开关,让计夏青鼻子有些发酸。

  还真是,只能“见字如面”了。

  【第五常和我们说起您,我们也一直很好奇,能让那样骄傲毒舌的家伙心悦诚服的您,到底是什么样子。】

  【但听说您另有任务,我们也很遗憾,只是听说您的苏醒是在几千年后,我们还是有些话想为第五辩解——可能他现在已经做了很多让您陌生的事了。】

  【决策是我们共同制定的,怪不到他,他只是一个最后的,嗯,古话说,背锅的。】

  【至于为什么是他……】

  【我们当中,只有他有信心和勇气,在彻底地改造撕裂自己后还能保持本心,度过那孤独的一万年。】

  【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真相,没有人可以诉说,孤独会把一个人逼疯的。】

  【永生是个诅咒,长寿也是。】

  【我们不知道您会如何评价他,但在我们看来——】

  【他是英雄。】

  “你觉得你是吗?”计夏青抬头,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蹭过来的第五执。

  “我不是,”第五执沉默了一会,“我对不起这些老伙计们的托付。”

  “我现在,只是一个不敢面对末日的胆小鬼罢了。”

  计夏青轻轻合上信,将它装回信封,看着面前的第五执。

  “所以,你现在愿意说说第二件事了吗?”她凝视着第五执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到底是什么事,还能吓到你?”

  “让你三天都做不出抉择,硬生生拖我三天。”

  “因为我做错了一件事,”第五执这次沉默了很久才轻声开口,“我和我的老伙计们都做错了一件事。”

  “我们以为时间还有很长,还有很多给这次文明成长的时间。”

  “可是,没有了。”

  “我在做那个很困难很困难的决定——要不要,就这么算了。”

  他挥手,打开实验台上巨大的荧幕。

  计夏青望着那漆黑宇宙中宛若甜甜圈的红色圆环,浑身止不住地开始战栗。

  那是生理性的恐惧。

  “阿青,你也知道,熔炉其实是方向调节器,”第五执站在实验台前,低落地宛若一只淋了雨的败犬,“在熔炉熄灭了60%的情况下,以太号该怎么样……”

  “逃离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