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夏青在身上施展了一个小小的脱敏符术和易容术,披着宿白的外套,漫步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她还在上古的时候就经常这么干——作为一个热爱摸鱼和闲逛的大帝,大头照被贴到到处都是曾让计夏青很难惬意地溜达,所以她发明过一个实用的小符术,通过改变一点光学折射,加上一点点心理暗示,让忙碌的普通人很难注意到自己。

  她靠在街边石墙上,高大的树木落下暗荫,将她笼罩在其中。她嘴中叼着一根细草根磨牙,若有所思地看着人来人往的巴别塔街头。

  忙碌的人群让她稍微平静了一点,心中的惶恐和陌生慢慢远去了。

  巴别塔看起来热闹又繁忙,大概小龙管的还算不错?

  她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观察着来往的人群,品味着心中意味复杂的那份欣喜,渐渐又开始无聊起来,那让她逃离宿白办公室的惶恐再次漫上心头。

  计夏青有些痛苦地按着自己的脑袋。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明明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明明那些新闻报道这一段时间小龙身边有自己的陪伴,但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难道有一天狗血无比的失忆竟然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但她很快又在心中驳斥掉了这一观点,原因很简单——

  自己苏醒过来的那个房间并不是病房。

  而自己身体的古怪感知与搜索框边上【青帝之死】那四个大字联系起来,这一切变化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

  计夏青抬起手臂,看着那看似正常无比的手臂。

  她微微挑眉,伸直手臂,又曲起,反复几次。

  一声极其容易被忽略的,微不可闻的金属摩擦声音响起。

  但一直注意着这一点的计夏青怎么可能没听到?

  她抿抿唇,眉峰蹙起,指尖漫起金光,锋锐如刀,用力划开了自己的胳膊。

  意料之中的,没有血流出。

  她仿佛感知不到痛觉,愣愣地看着自己娇嫩白皙皮肤下的钢铁、齿轮和线路,牙关紧咬,甚至开始颤抖起来。

  她慢慢闭上眼睛,脑海中反复播放着,小龙扑在自己怀中颤抖着呢喃“我好想你”。

  哈。

  她回想起自己当时拙劣地安慰,唇角勾起一个讽刺至极的微笑。

  我只是个替代品吧,替代那位比自己陪着小白多走过一段时光的青帝。

  她望着自己手臂上自动愈合的那道裂缝,紧盯着闭合皮瓣下慢慢看不见的机械构造,心中突然冒起了一股浓重地破坏欲。

  毁掉这具身体吧,毁掉这由冰凉的金属和机械编织的谎言。

  只是她的手在脖颈处放了一会,终究还是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慢慢垂了下来,放进宿白的外套口袋。

  计夏青低着头,紧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空中突然扑啦啦地飞过几只鸽子,她抬起头,顺着那几只白鸽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一个绿荫环绕的小小公园,看起来安静又舒适,似乎是一个适合发呆和消磨时间的好地方。

  她摸了摸已经看不出伤痕的手臂,慢吞吞走过去,穿过一重重树荫,惊讶地发现公园最里面竟然是个小广场,小广场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人工湖,那几只被喂得肥美的鸽子就在人工湖旁边神气地踱着步,偶尔冲着计夏青咕咕叫几声,扑腾扑腾翅膀。

  她找了张稍微干净些的长椅,扫了扫上面枯黄的,捏起宿白外套下摆坐下,看着那几只鸽子摇摇晃晃地走着,目光渐渐恍惚起来。

  “这里的确是一个发呆的好地方。”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女人温和的声音。

  计夏青瞬间肌肉紧绷,急速起身回头,长久以来的战斗习惯让她瞬间摆出了进攻姿势。

  “你也是这次失去身体的探索小队队员?”面前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中年女人,好奇地看着面前警惕的计夏青,上下打量着她蓝白色条纹的病号服和披在身上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外套,眸中闪过一丝羡慕,“你家里一定有人身居高位吧。”

  计夏青缓缓放松下来,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脸已经经过了易容不用担心暴露的问题,她看着面前好奇的中年女人,犹豫一会儿,“怎么说?”

  “我的伴侣也是,”中年妇女嘟哝着,摸了摸怀里抱着的透明罐子,“我为她申请了重塑身体,但是即便是最便宜的对外观没有要求的机械身体也排到了下个星期,看你的的样子恐怕重塑的身体还是最顶级的那种,所以家里一定不是大富就是大贵。”

  计夏青没有回答,却转了个话题,“你怎么看出来我是……嗯。”

  女人温和地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呼吸,孩子,”她的眸子里仿佛盛着一些能让人平静下来的东西,“你已经不需要呼吸了,但是习惯很难更改,所以你还在吸气和呼气,但却已经没有了胸膛的起伏。”

  计夏青低头看了看自己,随后赞成地点点头,也并不在意自己被叫做孩子,轻声回复着,“您的观察很细致。”

  “谢谢,”女人优雅地微微躬身,随后递过来一份面包碎屑,“喂鸽子吗?”

  计夏青接过一小包,捏出一点,随意在广场上洒下,那群鸽子瞬间扑了过来,在她们脚下围成一团,争先恐后抢夺着计夏青手中的面包屑。

  “你的监护人呢?”女人摸了摸一只洁白鸽子的脑袋,被啄了一口后也不恼,笑眯眯地弹了下那只鸽子的小脑瓜,头也不抬地问着计夏青,“据说手术后的人会产生极大的心理问题,那种游荡在生死之间的奇怪感觉有可能会令人患上抑郁甚至自杀,一定要有至亲一直陪伴疏导,你的监护人就这么放你出来了?”

  计夏青张了张嘴,“我偷跑出来的。”想了一会儿,她又声音有点沙哑地说着,“她们挺忙的。”

  “可怜的孩子,”中年女人抬起头,拍了拍计夏青的手,“放心,我不会通知医院的。”

  计夏青一怔。

  “让那些不负责任的家伙见鬼去吧,”女人嘟囔着,摸着怀中的玻璃罐子,“要是我有机会,我一定一直陪在她旁边。”

  计夏青唇角慢慢勾起笑意,眸光转向了她怀中的玻璃罐子,看着其中透着淡淡的金色,她迟疑了一会儿,“这是……”

  “嗯,我伴侣的魂灵,”女人点点头,“她是被那群人类杀死的,不过好在终端虽然失去了与主机的联系,但还是保住了她的魂灵。”

  人类?

  计夏青下意识想问,却又很快抑制住自己内心的茫然和狂喜,她思索了一会儿,想要获取更多的一些消息,于是微微转身,看着女人的侧脸,温声说,“您有什么想问的吗?”

  女人一愣,抬头看着她。

  计夏青轻轻耸肩,“怎么说我都是一个术后者,过来人,可能有些经验您可以参考。”

  女人的眸子里亮起光,坐直了些,语气急促了起来,“卫生部专家说的游荡在生死之间的感觉是什么感觉?真的很难受吗?应该怎么克服啊?”

  计夏青怔了怔,感受了一下自身的状态,有些尴尬地挠挠头。

  “我……我好像并没有这种感觉。”

  她思索了一会儿,“大概是我曾经在生死之间游荡过很久,已经习惯了。”

  “啊,”女人点点头,似乎有点失望,“也是,副作用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同的嘛。”

  “您……赞成这个手术吗?”计夏青将手中的面包屑全部抛出,看着鸽子扑打着翅膀乌泱泱飞远了,轻声说着,“您觉得复活后的伴侣,还是您原本的伴侣吗?”

  “当然是啊,”女人的答案过于坚定和迅速以至于让计夏青有些猝不及防,她理所当然地说着,“她的魂灵在,记忆在,只是换了个不太好看的容器而已,凭什么就不是她啊。”

  “外表是最普通不过的东西了,其上承载的魂灵和记忆才是一个人的核心,”女人轻声说着,“所以,虽然她不知道我做出了这个决定,但……”

  她沉默了很久。

  “我真的不想让她离开。”

  “孩子,”她看着计夏青带着几分犹豫的侧脸,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应该回家去,找到你的家人,看你这忧郁的样子,她们也会伤心的。”

  她叹了口气,“你一定是太难过……”

  “那如果没保存下魂灵呢?”计夏青扭头看着她。

  “啊,”女儿一愣,随后眸中的悲哀更甚,“要是没保存下就没办法了,即便是留存有记忆,塔主阁下也不允许进行手术。”

  “魂灵。”计夏青挑眉,喃喃重复着一个词。

  “孩子,怎么了?”

  “魂灵。”计夏青手指慢慢攥紧,唇角勾勒起了一丝笑容,“我这到处乱丢魂灵的坏毛病或许也是一个好习惯呢?”

  女人看着计夏青突然站起身,披着外套就往外面跑。

  “我想通了一点东西,”很快计夏青又调转回来,冲着面前的女人笑了笑,“可以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吗?”

  “什么?”女人茫然又惊讶。

  “为了感谢您的开导,”计夏青笑得温和,“打算为您做一点我力所能及的事,毕竟您也说了,我家人非富即贵。”

  轮椅上的女人先是惊讶地捂住了唇,随后眸中慢慢落满了晶莹。

  她只是纯粹地发现那个发呆的年轻女人与世界格格不入,想要安慰安慰她,却怎么也没想到上天给她的无意善举送上了这样一份大礼。

  “我……我。”她摸出一张小卡片,却发现没带笔,顿时更急了。

  “我有,”计夏青摸了摸宿白的外套内袋,很轻易地就在其中找到了一支钢笔,递给了女人,笑意温和,“不急,慢慢来。”

  她拿到小卡片后,又迅速跑远了,留下女人挣扎地推着轮椅,“哎!你的笔!”

  计夏青懒得回头了,只想赶紧找到小龙。

  也不知道自己的突然离开会让她有多伤心。

  她轻巧地窜过大街小巷,唇间笑意越来越大。

  她可不是什么代替品,她刚才自检的时候确认了一件事实,她的魂灵依然是她的魂灵。

  轮椅上的女人追不上她,只得叹口气,看着手中的钢笔,细细打量着。

  很快,她就恐慌起来了。

  那支看起来就极其昂贵的钢笔上刻着几个字:【塔主办公室】

  能用这支笔的人,巴别塔内只有一个,那位年轻的小塔主。

  小塔主……小塔主在意的,也在那场战争中失去的人,只有一个。

  “我的天哪!”她捂住了自己的嘴,“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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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有找到吗?”宿白沉着脸,手指紧握,宛若即将爆发的火山,“她能跑到哪里去?”

  四个小时过去了,一无所获。

  警卫队长苦笑着擦着汗,“塔主阁下,陛下神通广大,如果陛下执意让我们找不到她……”

  “那就再找!”宿白用力锤了下桌子,低声咆哮着。

  她佩戴的终端突然响起消息提示音。

  宿白皱眉,抬起手打算关掉它。

  八成又是古德里安在叨叨叨。

  只是她很快就愣住了。

  家:【怎么还没回来,不是说会开得很快吗?】

  家:【我很无聊,就先回来了。】

  警卫队长惊讶地看着宿白的脸上瞬间暴雨转晴,这位令人生畏的年轻塔主甚至脸上带着点傻气地笑意,大步推开门离开了。

  “你怎么先回来了?”宿白用她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家,看着依然披着自己外套端正坐在沙发上看终端搜索结果的人,傻傻笑着,“我不是让你等我。”

  “太无聊了,出去走了走,正好快走到家这边,就回来了。”计夏青有些心虚,捏着宿白外套衣摆卷啊卷,随后理直气壮地看着宿白,“你不是说很快就开完会了吗?”

  宿白瘪瘪嘴,嘀咕着,“会还没开完……”

  “你跑了,我终止了会议。”

  “啊,”计夏青更加心虚了,“要不你先回去开会?”

  “不了,”小龙摇摇头,扯开勒得紧紧的领带,在计夏青旁边坐下,“下次再说吧。”

  她犹豫了会儿,握住了计夏青的右手手腕,眼神躲闪地瞟着女人惊讶的眼睛,咕哝着,“阿青,我可能要做一件有点冒犯的事。”

  计夏青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电子手环就已经用力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阿青,没有我的允许,你最好不要……不,你不能出这道门。”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计夏青茫然地看着面前年轻女人眼睛里渴望中那带着点病态的偏执。

  这是……被囚禁了?

  她低头看了看那电子手环,沉默一会儿,左手扣住右手,用力。

  手环滴滴滴报警,但很快就长鸣一声,再也没有了声音。

  水红色龙眸中透着的偏执与占有欲突然僵住,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那重金打造的手环就这么……被拉断了。

  “设计者在设计这个手环的时候似乎并没有想过可能会用在一个机械人身上,”计夏青的声音倒是极为冷静,“他忽视了绝对力量的作用。”

  “阿青,你……你知道了。”宿白瞬间惶恐起来,手指交叉着,紧张地看着计夏青,“那,阿青,你……”

  “我不可能和您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计夏青说着令宿白心慌的敬语——以一种格外奇怪的语气,“我的建议是,为了我的恢复,您最好住塔主办公室,这里归我。”

  宿白:???

  “毕竟,”计夏青慢条斯理地说着,“对于即将大婚的新人来说,住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好风俗。”

  宿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计夏青搜索的一些内容——

  《塔主阁下与青帝陛下的婚礼会在三个月后举行》

  宿白顿时尴尬地脚趾抓地,不敢看面前的人,小声说着,“那我睡办公室。”

  “等等!阿青!”她突然抬起头,惊异地望着面前的女人,“你……”

  她有些没法判断面前的情况:阿青似乎完全抛却了那些刚刚醒来时的惶恐和紧张,而是表现得自然又自信,甚至已经开始调戏自己了。

  “小白,我可是堂堂青帝,四帝之首,”计夏青轻笑着,“害怕恍惚了那么久对我来说就已经是一件够丢脸的事情了。”

  她用力揉了揉宿白的手感极好的脑袋,肆意地搓圆捏瘪这位在很多人看来令人畏惧的塔主阁下,看着震惊的小龙,唇角挂着笑,“所以,不打算和我解释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