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6

  月芒市北部,理刑司大厦。

  一眼望不到头的昏暗长廊里,站着一列长长的队。

  他们都身着帝国军官的制服,军衔跨度上到中尉,下到中士。每个人的脸上神情各异,却相当统一地保持着肃静。

  狐旬无聊地抬头,仰望着又高又远、发黄的天花板,漆黑的瞳孔中氤氲着几分极力忍耐的烦躁:按照军衔,她在队伍里的位置还算靠前,因此就快要轮到她了——

  “下一个,清理部一号,狐!”

  前方数米远处的一道铁皮门倏然打开,一个冷漠的女声在门口响起。

  狐旬立刻站直了身子——这是在帝国多年来的职业习惯,纵然她心底那些秘密从未被驯服,但她的身体早已习惯于在某些时候,跟随命令而做出相应的回应。

  “嘿!狐旬!”

  和狐旬隔着几个人的刘希勋突然开口,小声地叫住了狐旬。

  “你这该死的混蛋!你在那里边,最好能老实地承认你之前干过的事情!”

  尽管刘希勋已经尽力压低了声音,但是任何听见她话的人都能感受到她语气里极力压抑的愤怒——

  周围响起一阵看热闹的低声哄笑,这些无聊的军官们都希望狐旬和刘希勋能够当场打起来,并且他们认为这两人迟早会打起来:

  原因与一周之前,发生在月芒大厦的那次暴、乱有关:理刑司夜莺在带队缉捕一名叫郎臣的女性异能拥有者,清理部一号刺客狐因为缉捕文件的真实性与队友发生了无谓争执,进而影响到了彼此间的协作,狐开枪时机太晚,不仅让郎臣逃脱,夜莺也命丧当场。

  这是帝国官方给出的通知文件里所叙述的。但是那些好看热闹的军官心中并不这么认为。

  狐旬平时性格张扬暴烈,与很多同事关系都不太好,有人故意拿这件事当狐旬的把柄,暗地里谣传:

  一是狐旬和夜莺一向不和,私下大打出手过好几次,狐旬对此怀恨在心,这次夜莺之死,是狐旬故意冷眼旁观导致的;

  二是狐旬一直打着执行任务的幌子,和那位郎臣小姐公然调情——

  情报监听站的员工听见过很多次,这次郎臣逃脱,估计也是狐旬顾念旧情下不了杀手导致的。

  刘希勋更是因为夜莺之死,对狐旬心怀愤恨。

  她再也没有粘着狐旬,每每见到狐旬都暗自红了眼,若不是因为帝国的军纪条律,以及她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狐旬的对手,怕是早就把狐旬给杀了。

  因为夜莺之死,帝国理刑司副司之位暂时空出,一直外派的司长蓝素终于遣调回来。

  这蓝素可不是普通人,一回来就要重新审理立案,全大陆范围缉拿郎臣,同时重新审理暴、乱一案——

  缉拿郎臣当天,在场的所有人员都必须一一经过审理,洗清楚嫌疑。

  狐旬自然首当其冲,是一等一的嫌疑人。

  刘希勋的威胁让狐旬更加暴躁,她仰起脸,却猝不及防看到刘希勋眼里晶莹剔透的什么——是眼泪吗?

  狐旬有一瞬间的愣神。刘希勋那样笨蛋的人,也会悲伤吗;夜莺那么讨嫌的人,死了也会有人替她难过吗?

  狐旬放弃了针对刘希勋的口唇反击,她挺直了腰背,面上作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快步走进了审理室。

  这次审讯,人员很齐全——赵曦和李闻清,其他几个相关部门的部长都来了,整整齐齐坐了一排;最中央那个女人身着漂亮的银色紧身制服,垂眼看着什么。

  她那与众不同的制服以及肩章上璀璨的标志,让狐旬立刻认出了她的身份:

  理刑司十年来唯一的司长,蓝素。

  这时候,一位秘书小姐走到蓝素的身边,小声地提醒:“司长,狐来了。”

  女人倏然抬头,那深邃的眼窝中,赫然射出锐利的锋芒,看向狐旬。

  俄顷,她的语气却变得轻柔和煦,仿佛刚刚那狠厉的眼神只不过是对方的幻觉:“请坐。”

  审讯还没开始,不止是狐旬——身处审讯室的众人,都感受到不小的压力陡然袭来。

  狐旬在女人对面的椅子上就坐。

  “狐旬啊,你在帝国可是个小有名气的孩子。”蓝素看着狐旬,面上甚至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你很聪明,我就不跟你废话了。既然是重审暴、乱一案,那我就从当天的情况开始问。”

  “那天——九月十九号早上十点,你为什么要将郎臣带到月芒大厦内你的房间?你们避开了房间内的监控,走入木仓械室,目的是什么?”

  狐旬抬眼,正好对上蓝素的目光——像是平静的蓝色海洋,甚至带着些和煦的笑意,可你永远不知道海底下酝酿着怎样的风暴。

  狐旬心中波澜不惊,因为这一天、这些问题,早在暴、乱刚刚结束的时候,她就在构思了。

  一周的时间,足够她反复练习,将任何弥天大谎撒得流畅完美,找不出任何一点破绽。

  就在狐旬正要开口的时候,蓝素又笑了:“想好答案了吗?想好了的话——小恩!”

  蓝素微微侧身,对身边的秘书吩咐:“安排人把东西拿上来。”

  一台白色外壳的人形机器被两个少尉抬了过来,放于狐旬身后。

  “狐小姐,”其中那位身材火辣的女少尉对狐旬抱歉地笑了笑,颇有风度,“请分别将您的双手掌心与机器臂末端手掌凹槽贴合,以方便测谎机器人工作。”

  狐旬依言照做。

  对于这波小插曲,她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在受审人即将作出回答的前一秒突然出声打断,给人突然的心理压力;接着拿出一些测谎的小玩意儿,让受审人心理慌张——一些审讯的时候常用的小伎俩罢了。

  狐旬暗笑,这些都是前纪元时候的人玩儿剩下的。

  她活了这么多年,要是这就慌了,那四百年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在漂亮女少尉的调试下,测谎机器倏然发出“滴”的一声轻响。

  狐旬面上故意露出紧张的神色,看向蓝素:“我可以说了吗?”

  蓝素笑着点头:“孩子,别担心。这只不过是帝国最新研究出来的‘仿人类心理测谎机器人’,只要你说的都是真的,就一定不会有什么。”

  在场的众人听见这话,都不禁对这机器产生了好奇,纷纷转目盯着它;也有人以嘲讽的目光看着狐旬。

  狐旬果然如某些人所愿,露出了紧张的神色:“郎臣是我的任务目标,赵部长看中了她的异能,能将她拉拢来咱们清理部最好,如果她不同意,就杀了她。”

  狐旬看了一眼赵曦——后者果然因为狐旬的祸水东引,眼中闪过一抹薄怒;狐旬没有理会她,接着说道:

  “我和郎臣接触了一个多月,发现她对于帝国有些偏见,我觉得拉拢不了她了,但也不太清楚她的实力底蕴,不敢贸然动手,于是设计了一个刺杀计划。”

  狐旬本来打算在圣诞夜,邀请郎臣跳一支舞——一支真真正正的、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舞。在设想中,狐旬会打扮得华丽又性感,保证让郎臣惊艳;

  在舞曲结束的时候,她会撒娇地向郎臣索要一个亲吻,作为自己这段刚刚萌芽的爱情的终止符。

  然后,狐旬会干净利落地结束郎臣的生命。

  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因为木仓械室是狐旬的主场,而郎臣的身上没有任何武器,战斗不会持续太久。

  她不会让郎臣痛苦太久,也会在郎臣死前告诉郎臣有关她身世的秘密——这是她能为郎臣献上的,最后一点真诚。

  狐旬觉得自己的计划堪称完美和浪漫,但她并不打算和这台测谎机器说这么多。

  “我会以圣诞夜舞会邀约为借口,将郎臣骗到我的木仓械室,然后杀死她。”

  “但我没想到郎臣主动送上门来,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告诉我。

  进入木仓械室后,她看见了我的那双锁链三面刃,就拿在手中欣赏了一番;并且告诉我,想要杀一个人。我还没来得及问她想杀谁的时候,夜莺就来了。”

  狐旬说完,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测谎机的电子屏幕上——那条曲线一直四平八稳,毫无起伏。

  于是不少人露出失望的眼神。

  蓝素不知道的是,这测谎机不仅没让狐旬紧张,反而让她心里放松了很多。毕竟狐旬根本不怕测谎机——她深知最能骗人的叙述,一定是真假掺半的。经过这一周的练习,她甚至可以连自己也骗过去;

  而有了测谎机器,狐旬说的话就有了一个判断的依据,比起人为的推断,狐旬能很快地洗清嫌疑。

  蓝素面上仍旧带着淡淡的笑意,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在双方爆发冲突之后,你为什么没有及时开枪,射杀郎臣?而是等到最后夜莺死了才开枪?这与你与夜莺积怨已深的传闻是否有关系?”

  “并不是传闻,司长大人。”狐旬面色严肃,语气却有些激动,“我与夜莺副司因为性格不合,加上某些好事者背后造谣,的确一直有些摩擦。但我作为帝国的人,在爆发冲突的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

  夜莺副司、刘希勋以及郎臣三人打斗的过程中,多次强调不要乱开枪,并且一直有人加入战斗,挟制郎臣。我并不擅长近身战斗,因此一直持枪在外围等候时机。”

  蓝素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测谎仪,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你朝郎臣的心脏连开了三枪,为何又要暂时留住她的性命而下令活捉她?”

  “并不是连开了三枪。”狐旬假装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我先开了一枪,正中她的心脏。她的速度慢下来之后,我又接连补了两枪。至于我为什么要下令活捉她——”

  狐旬察觉自己手心都出了汗,湿漉漉地贴合在测谎机的掌心凹陷处:

  “我使用的那把AUG——我所有的武器,都是经过我自己特制加工的。那把AUG的子弹经过了特殊加工,只适合近距离射击。

  因为它子、弹头的位置有部分中空,其中淬藏了烈性剧毒,也能暂时维持伤者的性命。”

  蓝素看了一眼依旧一马平川的测谎机显示曲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那么,你特意用这武器杀她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它刚好在你的手边,比较顺手吧?”

  狐旬不安地眨了眨眼:“这只是一部分的原因。当时部长下给我的命令,是咬我不惜任何代价,拉拢她。

  郎臣的实力很强,我想,如果不能拉拢她的话,能提取她的基因,是不是也算是比较圆满地完成任务呢?说不定我还能多加点积分呢——”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某种尖锐刺耳的声音急促地叫起来。

  滴滴滴——

  测谎仪开始了剧烈的震动,电子屏幕上,那条测谎曲线开始大幅度地波动,如即将到来的海啸。

  “你撒谎!”

  蓝素低喝一声,招了招手:“芙兰尼,给这可恶的小*子一点颜色看看!”

  那位漂亮的女少尉蹬着高跟靴子,快步走到狐旬跟前,纤手高高抬起,再重重落下——

  啪啪!

  狐旬左脸右脸各自挨了一巴掌狠的,立刻就变得又红又肿。

  口腔内侧传来一阵腥甜的味儿,狐旬下意识舔了舔,左边的一颗板牙掉了下来。

  这种屈辱感一下子点燃了她体内狂暴的怒火,但她知道,这是她必须要演下去的戏——

  她不能表现得毫无破绽,十全十美的表演很难让人相信,她必须得露出一些无伤大雅的把柄来;

  所以她这并不是被动受辱,而是她自己主动的,她耍得她们团团转。

  狐旬嘻嘻哈哈地抬起眼来,看了一眼收手的漂亮女少尉,她干净利索地吐掉那颗带血的牙齿,笑着说:“姐姐长这么漂亮,没想到打人也这么带感——”

  女少尉一脸怒火,一把抓起狐旬的头发——这次多少带点个人情绪,正要再打的时候,被蓝素制止了。

  “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蓝素神情悠然,声音却染上几分不易察觉的危险,“如果再答不好,就不仅仅是挨打这么简单了。”

  “那把AUG,是我早就挑好了用来杀郎臣的武器。子弹也是我特意为她做的。”

  左腮内侧掉牙的地方,还在持续不断地流血,狐旬伸舌头舔了舔,满嘴的血腥气中,她居然品尝出了一丝甜意,狐旬说出了这句预谋已久的真心话:

  “因为我爱她。所以想在她临死前,对她表明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