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 医院病房大楼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

  快直入云霄的庞然大物安静的矗立在月夜下,任何一点声音响起都变得格外明显。

  小姑娘轻轻地声音裹满了温吞的热气,就这样扑在陆时蓁的耳边, 兀的就灼了她一下。

  不知道是因为不好意思, 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陆时蓁清楚的感觉到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就这样眨了眨眼睛, 反问道:“有这么值得你高兴嘛。”

  许拾月则握着她的手, 点头道:“当然了。”

  接连两次被人表示见到自己很高兴,陆时蓁心里说不上来的开心。

  像是有颗玻璃糖珠滚过了她的心野, 清脆透亮的声音咔哒咔哒的从东滚到西, 铺了满满一路的甜意。

  她不只是需要别人的人。

  她也是被人需要的人。

  这么想着,陆时蓁便又对许拾月道:“做完这个手术,你是不是就快要痊愈了。”

  小姑娘的声音带着期待跟欣然, 丝毫没有意识到痊愈就意味着分离。

  可早熟如许拾月, 却异常敏感的捕捉到了。

  她就这样看着守在自己床边的陆时蓁, 余光里囊括进一抹那条通道的边缘。

  如果她走了,陆时蓁会不会通过这个通道再认识别的住在这间房子里的人?

  她也会这样在那个人做完手术后,守在那个人的床边,等她醒来吗?

  她也会跟那个人成为朋友,给她画画吗?

  昏暗的病房里循环着仪器运作的声音,许拾月的目光垂了一下。

  这是早熟的她第一次没有对未来筹谋,而是拖延道:“还要好久,起码要一个月后呢。”

  因为对健康的向往, 陆时蓁没有听出许拾月话外的意思,而是反扣过了许拾月握着自己的手, 叮嘱道:“你得快快恢复才行, 这样身体才能好。”

  小孩的眼睛总是那样大大, 所有的情绪在里面都能被放大翻倍的呈现。

  月光落在陆时蓁的眼睛里,漆黑又明亮的盛满了认真与希望,不掺一丝杂质。

  许拾月闻言目光微顿,语气温柔:“你也是啊。”

  接着就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道:“不早了,你快回去休息吧,我们明天早上再见。”

  “好。”陆时蓁点点头,说着就将自己放在腿上带来的苹果跟画放到了许拾月的床头柜上,“既然你醒过来了,我就按照约定把画送给你了。”

  “等我走了才能拆哦!”说着,陆时蓁就有些害羞的迅速给自己的轮椅转了个弯。

  她又对许拾月招了招手,接着便利落的没入了那条漆黑的走廊中。

  也没注意到那束从她背后投过来的,小姑娘久久没有挪开的目光。

  其实陆时蓁的画也没有画什么暧昧的东西,就是很简单的夏天。

  医院外的小广场上有一大片紫藤,从许拾月病房看去格外漂亮。

  天赋使然,陆时蓁的画写实之余还带着几分梦境般的虚幻美丽,紫藤花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几只白鸽或飞或停,与大片的紫色穿插在一起,氤氲着一层金灿的日光,很是漂亮。

  许拾月喜欢,而她的喜欢也不至于说说。

  她就这样将这幅画用相框裱起来,放在了床头最显眼的位置,每天都能看到。

  许拾月的爸爸妈妈有一次注意到,还问过她这是哪里来的画。

  许拾月只是笑笑,宝贝的将她从妈妈手里拿回来,骄傲的说是她变出来的。

  这是她跟陆时蓁的秘密,她跟谁都不会分享。

  而大人们也总觉得孩童的话光怪陆离,没什么逻辑,更何况床头摆放的这幅画美好且充满了温馨感,许爸爸许妈妈也就没有深想追究。

  也正因如此,许拾月的病房成了陆时蓁的避风港。

  许拾月用借口她也想画出床头柜上那样好看的画,让许爸爸许妈妈给她带来了很多画笔画纸,用这些给陆时蓁搭了一个自由世界,将她那苍白的世界涂上了颜色。

  许拾月想她不用向自己跟爸爸妈妈说的那样画出跟陆时蓁一样的画,她可以拥有就可以了……

  书页停在一页上,停了很久。

  接着许拾月就感觉到自己手里一空,那被她放在手里的书就这样被陆时蓁直接抽走了,换而来的是对面人抱怨的声音:“十月,总是抱着书看会成为近视眼、书呆子的。”

  许拾月看着气鼓鼓的陆时蓁,脸上没有丝毫恼意,柔柔又无奈的对她讲道:“可我没有事情做啊。”

  “怎么会没有事情做呢?”陆时蓁反驳着,将手里的书插好书签放到了床头柜上,“医生跟护士不都跟你叮嘱了吗,要你多下床走动,这样有助于身体恢复的。”

  “没有地方去,不想下床。”许拾月答道,懒懒又刻意的往背后抬起的病床上躺了躺,余光里又瞟到了那扇只有她跟陆时蓁才能看到的门洞。

  有颗种子被种了下去。

  而在这时,许拾月的视线中横过了一只手臂。

  陆时蓁气鼓鼓的,将自己的手递给了许拾月。

  许拾月有些不明所以:“干什么?”

  陆时蓁则煞有介事的询问邀请道:“我可以邀请你下床一起跳支舞吗,许拾月小姐。”

  许拾月目光顿了一下,接着就注意到一旁还在播放的动漫。

  里面的女主好像为了窃取情报,女扮男装潜入了一场舞会,旋转的画面里,她跟在另一家小姐在舞池中跳舞。

  许拾月有着异于同龄人的成熟,对这种有些异想天开的东西不是很感兴趣,甚至觉得有些吵。

  但是陆时蓁喜欢,会抱着她的平板过来找自己一起看。

  也不知道是被浸染到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久而久之她也不那么觉得这东西幼稚了。

  甚至还会主动去补漫画,经常能跟陆时蓁讨论上几句。

  从看动漫,到补漫画。

  现在陆时蓁又邀请许拾月模仿里面的主人公跳舞。

  幼稚。

  可她本来是六七岁的孩童啊。

  也没犹豫,许拾月就将她的手放到了陆时蓁的手上,欣然点头:“好啊。”

  虽然很多跟腿有关的事情陆时蓁都做不了,但对于跳舞,陆时蓁却一直都是蠢蠢欲动。

  似乎所有小孩都对跳舞有着一种向往渴望,陆时蓁在网络上也见过坐在轮椅上跳舞的舞者,并不甘心因为站不起来的原因而放弃。

  可周围的人只把她当做一个什么都不能做的人,不让她做这个,不让她做那个。

  而许拾月,也只有许拾月不将她当做一个完完全全的残废。

  陆时蓁也只敢向许拾月伸出她的手。

  日光斜斜的照进房间,落在病床旁,跟小姑娘纤细的手腕。

  陆时蓁就这样看着落在自己掌心里的手,紧张的心顿时松了下来,随之还拥过了更多的情绪。

  令她欣然,令她喜悦,温柔万丈的穿过她的掌心,在她脸上浮现出一层又一层灿烂的笑意。

  十月永远都不会让她失望。

  悠扬的乐声从平板中传了过来,动漫在这个时候播到了最后。

  许拾月有点舞蹈底子,踮起脚带着陆时蓁,慢慢的动了起来。

  温吞的风波动着窗外的热意,大片大片的落在玻璃上。

  小孩子个头差距没有那么大,就这样慢慢穿梭在摇晃的树影中,日光灼目而热烈,将许拾月身上的病号服融化模糊,化作裙摆倒映在陆时蓁的视线中。

  其实受限于不专业的轮椅,陆时蓁跟许拾月的舞步也只是简单的前后左右。

  可时就算如此,陆时蓁却还是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站起来跟许拾月共舞一样。

  她就这样同许拾月的手扣在一起,披散着的长发微微浮动,带起的浅风铺着一层淡淡的清香。

  只有跟许拾月在一起才会有的味道,自由的味道。

  真的真的好喜欢跟十月在一起啊……

  陆时蓁在心中偷偷想着,抬起的眸子就这样盯着许拾月的脸,还有后方忽然略过的黑色门洞。

  突然就有一种忽近忽远的感觉兀的笼罩在了她的心口,不舍与遗憾带着点点惶恐一块一块的嵌在她的心上,没有具体的形容词来描述。

  陆时蓁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问题。

  ——不知道许拾月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

  “不专心哦。”

  陆时蓁正被这种诡秘的感觉笼罩着,许拾月的声音就将她抓了回来。

  她低头一看,就发现许拾月的脚抵在了自己没来得及操纵的轮子下。

  陆时蓁立刻慌张的后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也没有说你是故意的啊。”许拾月声音平平,温柔中没有一点苛责。

  陆时蓁听到许拾月这话,不好意思的抿唇笑了笑:“谢谢你带我跳舞,我很开心。”

  “我也是。”许拾月道。

  她就这样看着陆时蓁,轻抿着的唇像是还有什么要接着说。

  可是还没等她开口,就有一道纤细的影子落在了她的眼前。

  陆时蓁目光专注的盯着许拾月眼睫上的那根毛毛,就这样朝许拾月伸过手去。

  连带着自己坐在轮椅上身体也随之倾斜而去。

  本来就没有几分距离的空间又被压缩了一半。

  日光灼灼的落在两个小姑娘一侧的脸上,两双不同的眼瞳交错在了一起,鼻尖与鼻尖的距离微不可闻。

  扑通、扑通……

  是心跳的声音,又是大地震颤的声音,稚嫩的种子突破了屏障向土壤伸出了自己的根系。

  陆时蓁这才发现自己好像离得许拾月太近了,快速的将许拾月眼睛上的毛毛取了下来,仿佛自证清白似的递给了许拾月:“那个……毛毛。”

  可小姑娘并不明白,如果不是她做贼心虚,又怎么要多余自证清白呢?

  “谢谢。”许拾月点了点头,抬手去拿陆时蓁递给她的毛毛。

  小小的毛毛避免不了接触,两人的手指就这样在一瞬交叠而过,微凉蹭过了温热,星星点点的蔓延在陆时蓁的指尖。

  而就在这个时候,陆时蓁手腕的表响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个,还是跟前面的事情,她的心跳了一下,讷讷的对许拾月道:“那个时间到了,我该走了,明天再来找你。”

  “好。”许拾月点点头,对离开的陆时蓁挥了挥手,“明天见。”

  还是那条长廊,陆时蓁不紧不慢的推着轮椅回了病房,优哉游哉的盘算着明天要做什么。

  只是在轮椅的轮子刚刚滚过地砖与长廊交界的凸起后,她忽然感觉胸口翻涌起一阵热意。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压制了很久,突然失去了压制不安分的涌动起来。

  陆时蓁停住了她推动轮椅的手,热意带着一阵熟悉的剧痛,顺着她的喉咙向上涌来。

  猩红如被子弹射穿的玫瑰,破碎的溅落在纯白的地板上。